春菀诧异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一支上好的红珊瑚。
“是他从西海上给我寄来的,”殷夜来口气淡漠,“难得他百战之中还有这份闲心,等他回来,我得插上这支簪子去给他洗尘——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啊。”
“嗯。”春菀应着,心里诧异于小姐说话时语气的冷淡。
——这般手段,和应酬风月场上其他恩客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已经位极人臣、独揽军权的白帅,长年在外带兵,在女色的事情上向来淡漠,平日极少出入声色犬马之所。而因为是入赘帝王家,身侧也并无其他贵族那样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称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杰。没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么好上的。作为贴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还在戏班里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有了往来。这些年来小姐和白帅的交往转入了地下,极其隐秘,当真是夜半来天明去,讳莫如深,渐渐不为外人得知。
但很久以来,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权重的白帅之间到底只是逢场作戏、想找个靠山呢?还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来,风月场里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猜透她的心。
四更时分,非花阁的最后一盏灯终于也熄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黑暗一片。
小丫鬟秋蝉离开后,殷夜来在垂着纱帐的榻上沉沉睡去,小臂横在额头。夜凉如水,有隐约的欢声笑语传来,是楼下尚自未曾停歇的风流喧闹。窗外雨声无尽绵延,敲击着瓦当,发出拨弦般的叮当声。她就在这样细密错落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杀了他吧!不杀了他,我们就没活路了!”
“这个畜生,衣冠禽兽!”
黑夜里,不知道哪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语,恐惧而惊惶,仿佛是好几个女子在相互说话,语气颤栗地商量着什么。那些声音是那样的近,近得就像簇拥在自己的床头附近,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惊恐而细碎地说着。
“我、我不敢…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什么不敢!今晚不下手,明天这个畜生醒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我们呢——来,把腰带解下来,一人拉住一头,在床头上勒死他!”
她在一边听着,为对方语气里那种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绝望所惊动。想睁开眼睛,然而眼皮沉重无比,似是压了一座山。
是谁?究竟是谁在那里说话?
勒入血肉的腰带,剧烈的挣扎,粗重的呼吸…这些彷佛是幻影一样浮现在心头,虽然不曾睁眼看也能看到全部的景象,仿佛是烙印在她心底深处。
“天啊!他…他的眼睛凸出来了!”
“别看!继续用力!一定要用力!他活过来就不得了了!”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如此的熟悉,彷佛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样!
“天啊…他醒了!他要喘过气来了!快,你过来帮忙拉住这头!”
“用力!别看他!”
“不要让他叫出声音来!快用力他!”
朦胧中,她听得出在说话的只是一群年少的女子,满怀恐惧和惊惶,然而却是毫无经验地在坐着杀人的勾当——“当啷”!忽然间,彷佛床上那个人在挣扎中碰落了什么,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巨大刺耳的声响。
那些窃窃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彷佛所有女子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紧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廊上传来,似有一行人紧急前来。
“快点!”有人低低道,“侍卫们往这边来了!快用力!”
“我…我手软了!”另一个人带着哭音,“这、这可是要灭九族的啊!”
随着哭泣的颤音,似乎是腰带的一头陡然松了,床上那个沉重的呼吸忽然舒畅起来,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响起在漆黑的夜里:“有…有刺客!来人…来——”
转瞬那个声音又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腰带陡然收紧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一行急促的脚步已经奔到了门外,暗夜里雪亮的光一闪,门登时四分五裂。冲进来的一群虎狼,咆哮着抽出了雪亮的刀——黑暗里,那两个在床头勒住腰带的少女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斩杀在当场!
她大吃一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如花的生命瞬间凋零。
刀光里,映出了那一群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少女们。
她站在黑暗里,发现那些女子还只不过是孩子,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柔弱而无助,赤裸的身体上遍布伤痕和血迹,稚气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看着一步步逼近的持刀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彷佛一群无辜的白色羔羊。
勒住咽喉的腰带一松开,床上那个臃肿的黑影便喘过了气来,满面都是溅上去的鲜血,不住地抚摩着颈项,发出混浊沉重的咳咳声。
“给朕…统统…统统的杀!”
“别、别…”那个手软的女孩哭着说,然而话却中止了。
刀落,血飞溅,咔嚓一声,她身边的同伴的头颅转瞬被劈成了两半,半边脸齐刷刷地掉落下来,砸在她膝盖上。那个少女吓得呆住了,瑟瑟发抖地蜷在那里,面色苍白。
“杀!狠狠的杀!”床上的黑影惊魂方定,“贱货!一个也不准留,统统的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那群虎狼一声大喝,奉命拔刀。黑夜里,这一间豪华的暖阁陡然变成了修罗地狱。血腥的屠杀无声无息地开始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被残酷地屠戮,毫无反抗的能力。
“住手!”她站在黑暗里,不顾一切地叫喊,“住手啊!”
那些雏女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柔软稚嫩的肢体零落散了满地。急切间,她伸出手,似乎要去握住什么,然而掌心空荡荡的没有一件东西。不!不!住手!
她想要过去阻拦那些疯狂杀人者,奇怪的是身体却僵在了原地。
怎么回事?她震惊地低下头,看到了两个孩子正紧紧地抱着她的腿——那是一对只有八九岁大的孩子,一男一女,脸色苍白而恐惧,一左一右地抱着她的腿,用尽了全力不让她上前分毫。
“别杀我父王!”那个小女孩哀求,语声纤细,“求求你了!姐姐!”
“你们——!”她震惊地往后退,忽然发现抱着她腿的那两双小手是冰凉的——那是死人一样的冰冷。孩子们死死抱住她的腿,哭起来了——然而,从他们眼里滑落的不是泪水,而是殷红刺目的血!
“别杀我父王…”两个死去的孩子满面血污,死死抱着她。
“放开我!”她只觉得寒冷彻骨,用尽了全力,奋力将两个孩子踢开。
男童女童跌落在地上,脑袋却忽然咕噜噜地掉了下来,转瞬身首分离!然而,两颗孩子的脑袋却还是横在地上,死死看着她,流着眼泪,嘴唇开合着,吐出同样一句话——
“别杀我父王!求求你…别杀…”
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只觉得痛彻心扉,天旋地转。
不…不,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她浑身颤抖,一步步的后退,后背却忽然撞上了什么。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后对她说话,声音低沉而凛冽,在耳边低声道:“别怕。”
那只手稳定如钢铁,转瞬间平定了她的颤栗。后背仿佛是靠着一座山。她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映照着血色的月光,冷冷不动声色,在这个修罗场里彷佛是钢铁雕成,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她霍然一震,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失声:“墨宸?!”
昏睡的人终于从梦魇里惊醒了,一挥手,只听暗夜里一声脆响,刺耳惊心。
“谁?”殷夜来猛然坐起,脱口而出。
然而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除了案前的茶盏滚落在地板上,一切都和原来分毫不差。然而,她坐在黑暗的帷幕里,却忽然感觉到了森然的冷意:循着风的来处看去,赫然看到睡前关好的窗子开了一线,外面暗夜沉沉。
“小姐?”外间睡着的丫鬟春菀被惊醒了,披衣探头进来,“怎么了?”
“没事,”她沉默了许久,疲惫地挥了挥手,“做了个噩梦,惊醒了。”
“要不要再喝点药?”春菀轻声问,“纱橱里还留着半盏。”
“不了。”殷夜来摇了摇头,斜靠着枕头,沉默了半晌,忽地道,“明日一早替我准备轿子,去一趟镇国公府。”
“小姐去那儿做什么?”春菀有些吃惊。
“海皇祭要到了,”殷夜来淡淡道,“女人们也免不了要暗中争奇斗艳,慕容家的大总管邀我去府上,好指点一下女眷们的衣饰打扮,以便不输给六部藩王的内室们。”
春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殷夜来懒懒地叹了口气:“本来也不想理睬的,但今晚玄王之子来闹事,多亏了有慕容公子才压住了局面——平白欠了他一个人情,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春菀恍然:“那我下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陪小姐去。”
“让秋蝉跟我去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你做。”殷夜来摇了摇头,吩咐,“你替我去一趟玲珑阁,交付了这支珊瑚,顺便也帮我看看定制的舞衣做得如何——今年的观潮节,少不得有一番明争暗斗。顶着偌大的名声,行头可省不得。我身边的人之中唯有你眼光最好,这件事非得你去办我才放心。”
“是。”春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领命退了下去。
窗外的雨还在绵延地下,无声无息,一如当年那一夜。或许是缇骑的深夜出现,又惊动了她沉睡的记忆,梦里居然忽然又泛起了滔天的血色——怎么可能?都已经十年了。如今已经改朝换代,这些埋藏已深的血腥梦魇,怎么还会回来缠绕自己?
许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殷夜来从床头的架子上取下了一物,在暗夜里抚摩着,叹了口气——那是一柄伞,伞柄由珍贵的流光水玉制成,伞骨是百年的南海沉水木,在昏暗的光线里也有幽幽的暗彩,彷佛一泓流动的碧泉。
伞的一角,隐约透出一个纹章,却是镇国公府慕容氏的家徽。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把伞,指尖微微颤抖。
已经是十年过去了,多少往事已成回忆。然而,昔年的一切,竟不曾随着时间的洪流冲刷殆尽,还留下了这些明的暗的残片,彷佛劫火烧过后,记忆废墟上的那一片冷冷灰烬。
第十四章 麒麟
离开星海云庭后,清欢在夜幕下急掠,心里只想着“六十年”这三个字。
然而刚掠出不到一个街区,迎面便驰来了一行劲装的朱衣人。看到清欢,朱衣人立刻齐齐翻身落地,屈膝抱拳:“九爷果然在这里,大统领有令,请您跟我们回一趟朱衣局!”
“唉。。。。。。。”清欢看到他们,叹了口气,她本来不是要去那儿的。——都铎那个家伙,果然还是有着猎狗一样的嗅觉和牛皮糖一样的粘性,自己当初怎么就哪么愚蠢,非要招惹上这号人物呢?
朱衣局设在叶城的东北角,在雨幕中显得森冷而肃穆。缇骑人数只有数千,却和十万骁骑并称。每一任统领可以不需传召佩剑入宫,直面圣驾,也有权先斩后奏,直接处决三司六部以下的任何官员。因其多穿暗红色劲装,加上经办之事多涉杀戮,其处所被老百姓敬畏的称为“朱衣局”。然而清欢踏入这里,却是熟门熟路。“统领大人在里面等您。”引领者恭敬的行礼,很快退下了。
府内寂静,清欢沿着长廊一路走去,居然不见一个人,只有灯笼在檐下飘摇。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开着的门,门内光线暗淡。一张长桌放在房间中心,另一头有人在等候。
“大半夜的,找我来干嘛”清欢大大咧咧的坐下,“有酒么?”
“缇骑素来不饮酒。”黑暗里的人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
“咔”的一声,缇骑统领点亮了灯。在这样一个空旷的房间里,一盏灯的光芒显得很微弱,甚至无法照亮长桌那一头坐着的人,只能依稀看到对方一头银白色的头发,额角隐约有皱纹,脸上线条如刀砍斧削。
左在灯下的正是空桑缇骑的大统领:都铎。
显然和空桑剑圣是多年的熟人,都铎打量了他一眼,讥讽道:“怎么?一年不见,又胖了不少嘛。你这辈子下过两百斤没?”
清欢反唇相讥:“心宽体盘。不像你,才一年不见,怎么又老了许多?”
“当今皇上阴毒多疑,伴君如伴虎,哪里像你那么逍遥?”都铎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拉磨得驴的心情,闲云野鹤又怎么明白?”
清欢不屑:“当驴也是你自己选的,怨得了谁?当初我让你跟我一起赚大钱去,你唧唧歪歪得不肯,说有家小拖累,牵扯太多。”
他说得尖锐,都铎无言以对,转开了话题:“对了,听说今晚在红袖楼傅寿姑娘那儿,你居然被慕容府的人上门寻仇了?”
清欢微微一愣,冷笑道:“缇骑的耳目倒是灵通。”
都铎连忙摆手苦笑:“过奖过奖,打探消息是我的老本行而已。叶城和迦蓝城近在咫尺,天子脚下无小事——哪怕是两条狗大家,他们都会纪录在案回报给我的。”
“他娘的!”清欢大怒,猛一拍案,“又想打架了么?”
“我可不是你的对手。”都铎连忙记述了这个话题,“我方才已派人去慕容府上调停,希望这场风流闹剧到此为止——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去做。”
清欢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别吞吞吐吐的,到底什么事?”
“这里有个六十年前的大案子。”都铎将手边厚厚一摞古旧的文书推过去,“根据卷宗记载,六十年前曾经有神秘凶手载云荒出现,先后已挖心掏肺的手段残杀过六位少女,此案至今悬而未决。”
清欢的脸色微微一变,口里却道:“这是我听说过,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