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走,我会留下。”溯光低声重复。
“真是固执的家伙。你觉得能干得过破军?”
“尽人事,听天命。”溯光声音淡漠,“我并不擅长跑路。”
“…”孔雀彷佛被刺了一下,回头看着那片空地,对着死去的同伴气哼哼地道:“明鹤,别担心,估计我很快就会下来陪你了!——我都快被这个家伙气死了!”
“哈,”溯光忍不住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那这里拜托你了。”
一语毕,他瞬地从孔雀面前消失,快得如同一阵风。
“喂,你去哪儿?“孔雀看到他背道而驰,不由有点吃惊,“叶城在那头!”
溯光没有回答,奔到了狷之原尽头,从高高的石崖上跃起,如同一道白虹一般投入了那一片碧海中,没有激起一朵水花,如一条鱼般转瞬不见,消失在碧海深处。
“喔,我倒是忘了。鲛人么,与其徒步横穿博古尔沙漠,当然不如从海里走水路去叶城快,”孔雀抓了抓光头,自言自语,“只不过…那个劳什子‘星槎圣女’,又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这个荒芜苍凉的原野,四顾喃喃。
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
西海上冷月高悬,天宇苍茫,斗转星移。
那一颗象征着“亡者归来”的幽寰出现在夜幕里,那颗虚幻的星辰从北斗七星的第一颗天枢所在的位置开始,悄然而动,渐渐下移,无声无息地移向第七颗星破军——当幽寰移到破军的位置时,也是亡者轮回,再度在阳世里苏醒的时机。
巫咸在空明岛的最高处,垂下头看着手里的水晶球。
一股幽蓝色的光在其中旋舞,诡异非常。不知道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首座长老的眉目舒展开来,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旁边的年轻女子一直看着长老的表情,不由松了一口气:“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巫咸苍老的脸上总算有一丝笑意,“如原先预计的,一千多名勇士全数战死在狷之原,灵魂被吸入了迦楼罗的炼炉之内——巫礼也总算领着圣女成功地进入了迦楼罗内部,举行了‘炼魂’的仪式。”
“炼魂?”巫真织莺诧异。
“就是把迦楼罗吸收的新死的一千名勇士之魂,进行提炼,最后凝聚出一股最强的力量。”巫咸解释,将水晶球重新握在掌心,“巫礼可以通过控制这股力量操纵迦楼罗的运行,将它从狷之原驱动,带着破军自行飞回西海上来。”
织莺沉默了片刻:“可是,迦楼罗并没有飞回来…”
“是的,巫礼失败了。看来除了破军,世上不会再有人能令迦楼罗金翅鸟重新翱翔九天了。”巫咸叹息,“不过目下看来,最多也只算是失败了一半。”
“一半?”织莺问。
“我们这次派人去往狷之原,原本是有两个目标:一是令迦楼罗飞回西海、迎回破军少帅,可惜已经失败。”巫咸叹息,“幸亏巫礼不惜舍身,终于将星槎圣女送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从此无惧于命轮的追杀——如今只等明年五月二十日,破军苏醒,一切就回到我们的掌控了!”
织莺身子一震,脸上掠过了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担忧的表情。
“怎么?”巫咸目光炯炯地看着年轻的晚辈,“你心里有疑虑么,巫真?”
“晚辈只是在想…我们唤醒破军,是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吧?”那一瞬,她显然是想起了望舒说过的话,“可是,破军身上的魔之力量一旦释放出来,也很可能失去控制!九百年前,破军就曾经血洗我族的十大门阀,如果这次他苏醒过来后——”
“巫真!”她还没有说完,巫咸便是一声厉喝。
她苍白了脸,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关于破军的千秋功过,族里众说纷纭,至今未曾有定论。”首座长老声音低沉,一字一句,“他昔年出身贫贱,多受欺辱,所以在获得力量后控制不住杀心,曾为了私怨而屠戮族人——然而在最后,他也曾经和飞廉少将一起保护族人撤离云荒,挽救了全族。”
“嗯。”织莺应了一声,也是百感交集。
巫咸叹息:“所以说,力量的本身并没有过错,关键在于把它用在什么地方——这一次,我们要把它用在带领族人回归大陆上,这个愿望并没有错误。”
织莺默默地听着,手指握紧。
“破军身负可以操纵天地的巨大力量,而迦楼罗金翅鸟更是我族机械学上空前绝后的杰作,”巫咸继续道,“借助他们的力量、返回故土重建家园,这是我们一族苦苦支撑到如今的精神信仰,决不容许有任何的动摇和置疑!”
在这样语气的威压下,织莺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所以,你方才的想法极其危险,绝不能存留。”巫咸回过头看着她,蹙眉:“不过…织莺,你不像是会提出这种危险想法的人——是谁把方才这种观念灌输给你的?是羲铮么?”
“不,不是羲铮!”织莺连忙否认,“而是…”
她说了两个字,又咬住了嘴唇,再也不说一个字。
“我知道了。”然而巫咸花白的长眉一蹙,却得心了然,“那一定是望舒。”
织莺肩膀微微一颤,垂下头,没有否认。
“这个孩子…呵呵,他想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点,不是么?”巫咸摇了摇头,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是诚不我欺。”
“不,”织莺忽地仰起脸,语音颤抖,“求大人不要告诉他!”
“是不能告诉他。”巫咸点了点头:“他在智力上虽然天赋卓绝,但在心智上却一直不过是个孩子…告诉他真相可能会毁了他,这对帝国而言太糟糕了,这个秘密只限于元老院十巫才能知晓。不过——”
他看了年轻的女长老一眼:“巫真,你是羲铮的未婚妻,可别忘了。”
织莺又是一震,深深垂下头去。
“羲铮他是最优秀的军人,帝国之鹰,足以与你相配。”巫咸看着她,忽然一字一句地问,“这次你要带着孩子们深入敌后,执行危险之极的任务。在远航之前,我想把这场婚礼给办了。你觉得如何?”
“我…”织莺纤细柔白的双手紧握在一起,咬了一下嘴唇。
巫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如何?”
“可是,大人…”织莺想了一下,语气婉转地拒绝,“我知道此次经过北海潜入云荒的任务非常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万一…万一我不幸在那里遇难,岂不是耽误了他么?”
巫咸看了她一眼:“你是担心这个?”
“是。”织莺咬着嘴角,迟疑了片刻,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唔,我明白了,你是怕羲铮刚结婚就做了鳏夫,是不是?”巫咸拈着雪白的长须,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如果这样想,可真是太不了解他了——你觉得羲铮他是这样的人么?还是你只是在找借口拖延婚期?”
“…”织莺的脸微微白了一下,无言。
“你可别觉得羲铮他是一块不知冷热的铁板——我虽然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却也看得出他的心全在你身上。”老人的声音语重心长,“这些年他过得很艰难,一边在前线迎战白墨宸,一边还要训练讲武堂的新战士。你要体谅他。”
织莺没有说话,眼波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帝国现在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每个战士都在浴血奋战,你怕他成鳏夫,你自己何尝不是随时随也可能成寡妇?”巫咸叹了口气,“羲铮每次驾着风隼去和空桑军队作战,也随时都可能牺牲——谁也不要担心耽误了谁,我们冰族人,天生血管里流的是钢和铁!”
织莺无言以对,只是低声:“大人说的是。”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日把婚礼给办了,”巫咸拈着胡子,笑了,“人生苦短,年轻人应该及时享受人生啊…最好早点把孩子也生了,沧流也算是后继有人。”
织莺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绞着衣角不说话。
“我没有意见。”最终,她只是低声回答,“听凭元老院安排。”
“那就太好了。”巫咸松了一口气,笑起来,“这件事我就让巫姑去安排了,保证不会委屈了你和羲铮——你们都是族里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帝国的脊梁,婚事绝不能草率。”
织莺身子一颤,忽地脱口:“不!大人,我只有一个要求。”
“嗯?”巫咸蹙起花白的长眉。
“不要让望舒知道!”织莺抬起头,恳求地看着首座长老,“别告诉他!”
“…”巫咸沉默了下来,那一瞬间,苍老眼眸里掠过一丝冷厉的表情。
“原来你真正在乎的,还是那个孩子的感受啊…”老人抬起头来,看着西海上的星辰,语气复杂,“不过你提醒得对。的确也不能告诉他——他真正的身份,你的婚期,他的使命…这些都是炸弹,不可以随便引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织莺脸色苍白,轻声:“我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
“嗯。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巫咸点了点头,“婚礼可以私下举行,只有元老院和军队将领们参与,绝不透露半点风声给地下工坊那边的望舒——这样,你放心了么?”
织莺点了点头,终于不再说话,她的脸映在漫天的星斗下,显得苍白而宁静。
是的,终究还是只能如此了…也必然只是如此而已。
她和望舒,毕竟不是一类人。
敲定了一件喜事,首座长老严肃的面容也温和了不少,转开了话题:“说起望舒,我倒是日前去了地下工坊一趟,看到他已经完成了冰锥模型的整体设计,实体铸造也即将开始——那么,和冰锥配套的那些‘神之手’,如今训练得如何了?”
“已经接近成功,”织莺微微一礼:“请长老驾临茧室。”
这是一间圆弧形的房子,雪白空洞,一如茧之名,弥漫着清冷的气息。
这个隐藏在岛屿底下的房间非常巨大,足足有三十丈见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几乎需要一千步。在这个深埋在珊瑚礁地底的房间里,没有点灯,没有通风,然而却充斥着奇特的光芒,可以令人直接看到眼前的一切。
——那些光,来自于星罗棋布的一个个柱子。
眼前的一切宛如梦幻。
巨大的房间里,林立着无数水晶柱子,大约一丈粗、三丈高,里面注满了纯净的水,每一个柱子里都封印着一个苍白的少年——他们悬浮在奇特的水晶里,穿着统一样式的白色长袍,双手合抱交叉在胸前,面容安详,双眼阖起,金色的长发如水草一样轻轻漂浮在颊上,彷佛只是在水里睡去了。
然而,再仔细看去,就能看到每个人的眼睛虽然闭着,眼球却都是在急速细微地动着,彷佛虽然睡去,脑海里却还在不停翻涌着各种念头。
巫咸默默地在水晶柱子里巡视,无声地点头。
“一共是两百零七名,”织莺轻声禀告,“全部已经训练完毕。”
“这些孩子还算争气么?他们身上可寄托了全族的期待啊。”巫咸在一个水晶柱上停下,凝视着里面的少年——那个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瘦小,面容苍白,双手彷佛怕冷似地抱在胸前,微微佝偻着身子悬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每个水晶柱下方都镶嵌着一块银色的铭牌,看上面的标注,这个孩子是三年前被送进来的第一百六十六个,灵力的评定是乙等,训练已经基本成功。
“已经三年了…我的孩子啊。”巫咸看着那个孤独的孩子,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隔着水晶轻抚对方瘦俏的面颊,“如今都还好么?”
“大人请后退!”看到巫咸凑上去,织莺却吃了一惊。
就在那一刻,那个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一双眼睛没有瞳仁,居然是全白的!那个孩子看到了面前站着的陌生老者,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忽地露齿笑了一笑。
“小心!”织莺失声。
巫咸及时后退,手里法杖一挥,挡在了前面——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眼前光芒一闪,手心里一轻,那支沉水檀香木的法杖居然凭空消失了!
一股强大吸力在虚空里转瞬形成,彷佛一个漩涡,迅速将其扯入。
巫咸急速退出两丈,直到感觉到那种奇特的吸力消失,才堪堪顿住身。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面露惊骇之色:就在那个孩子睁开眼的短短瞬间,那根法杖就立刻不见了踪影!没有焚烧的痕迹,没有分解的痕迹,就这样彷佛融化在了空气里一样!
孩子白色的瞳仁里漠然无表情,然而嘴角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眨了眨眼睛。
“乖,”织莺抢身挡住了巫咸,对那个孩子道,“别顽皮了,快叫爷爷。”
那个孩子看着巫咸,微微一笑,那个笑容空洞纯净。他在水里张了张口,说了两个字,隔着水晶壁听不清是不是“爷爷”两字,只见他露出洁净空白的笑,眼睛恢复了普通冰族的蓝色,方才那种奇迹邪异的气息也转瞬不见,只如一个普通的十二三岁孩子。
巫咸勉力对着他点点头,露出一丝笑。
“休息吧。”织莺轻轻抚摸水晶壁,“闭上眼睛。”
“嗯。”那个孩子又笑了一笑,伸出舌头,轻轻隔着水晶壁舔了舔织莺的手。粉红而柔软的舌头在冰冷的水晶上拖过,彷佛一只温驯的小兽在嗅着主人的味道。然后,他听话地重新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静静地沉睡,彷佛从未动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