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说,”溯光只是苦笑了一下:“难怪你会一个人到处在外面跑,家里人也不管你。”
琉璃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怒意,宛如一只毛发倒竖的小兽,然而狠狠一眼剜过来后,却没有接着再说什么,握着魂引垂下了头去,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声音忽然小下来,仿佛一只猫呜咽了一声。
“没有人管我,”她低声呜咽道,“他们才不会理睬我要做什么。”
溯光没有说话,眼里有释然也有叹息。
二十年前,卡洛蒙家族那场惊动天下的丑闻,他虽远在海外却也有所耳闻:
传说当年前任广漠王图鲁?卡洛蒙曾经有两个英逼人武的儿子:卡塔和雅格,都是大漠上的矫健白鹰,却为了一个远方而来的异族女子而反目成仇,上演了一幕兄弟阋墙的惨剧。广漠王听闻两个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手足相残,不由为之大怒,雷霆铁腕立时出击,分头带人羁押了两个儿子——然后为了消弭祸患,刚烈绝决的老人,竟然下令将那个引起动乱的女子抓起来,以女巫的名义焚烧祭天。
谁都没料到,更大的惨剧随之发生——
在火刑的当日,两位王子竟然挣脱了羁押,双双奔赴刑场来抢救那个女子。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位情敌,在死亡面前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分歧,不约而同地来到火场营救心爱的女人。
帕孟高原上无数的族人目睹了那惊人的一刻:火已经在浸透了脂水的木柴上熊熊燃烧,烈焰吞天,转瞬将那个捆绑着的女子吞没。然而就在那一刻,两个伤痕累累的王子挣脱囚笼纵马而至,毫不犹豫地投入火海,向着那个女子狂奔而去!
广漠王震惊之下下令急速灭火,却已经来不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儿子踉跄在大火里前行,很快成了一个火球。那两兄弟彷佛疯了一样的冲入火海,皮肤被灼烤成焦炭,却还是艰难地一步步挣扎着爬行,来到了居中的石柱下,合力解开了捆绑那个女子的绳索,随后力竭倒地,被烈火疯狂地吞没。
观刑的广漠王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被长老们死死拉住。
烈火就这样吞没了那三个年轻人。
那一刹,所有人看到了奇异之极的景象:那个女子挣脱了束缚,竟然一手抱着一个王子,凌空腾起在了火海之上!那一瞬的景象太过于诡异和瑰丽,以至于所有目睹的人说法都莫衷一是:有人说,是那女子背后陡然展开了双翼,如凤凰沐火重生一般从火里飞起;有人说那只是幻觉,那个女子只是被风和火卷起,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刑台下。
总之,那一场悲剧的结果是可怕的:广漠王失去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也重伤残废,卡洛蒙家族的嫡系一脉遭到了重创——唯独那个女子安然无恙,只是在火里被毁了容貌,再不复倾国倾城的颜色。
广漠王在悲愤之下想要再度杀死那个引来祸患的女子,却被幸存的儿子挣扎着阻止,垂死的雅格王子甚至在病榻上发了重誓,如果父亲不肯放过这个女子,那么他死后的灵魂也会在火海里永世煎熬,不得解脱。威严的老人热泪夺眶而出,恨恨用匕首刺穿了那个女人的裙裾,用大漠里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祸水和灾星,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个女人却跪在了广漠王面前,说她有办法治好重伤的雅格王子,也愿意将功赎罪。但前提条件是她要带幸存的王子回到她的故乡:泽之国的南迦密林之中。她将去往那里寻求族里巫师的帮助,将垂死的人从黄泉路上带回来。
在那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来自哪个地方。
一年前她出现在大漠里的时候正是流光川一年一度的汛期,帕孟高原上的雪水融化,潺潺注入了冰川,将下游产玉的河床浸没。而这个异乡女子就在那个时候踏着浮冰而来,在雪水里赤足捞取玉石,美丽得如同一道骤然出现的彩虹,令两个王子同时目眩神迷。
南迦密林位于泽之国多雨湿热的东南部,面积广大,横跨了神木、博雅和桃源三个郡,起于檀谷,止于天阙山脉。其中多奇珍异兽,每一棵树木几乎都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遮天蔽日,茂密的林中没有路,也罕见村落,只在青水沿岸偶尔看到有很小的山民聚居点,然而第二次去,往往整个村庄却已不再原处。
传说那在密林里存在着一个非常神秘的部落,他们既非空桑人也非中州人,保留着属于自己的奇特风俗,顺水迁徙,行踪不定,素不与外界往来,被空桑人称之为“隐族”。
谁也不曾料到,这个女子,居然也是一个隐族人。
虽然这个女子提出的请求颇为奇特,然而考虑到唯一的儿子已经垂死,广漠王悲痛之下却依旧做了清醒的决定,让那个女子把儿子带走,去往她的那一族里寻求治疗。那个女子用面纱蒙住了脸,向着悲痛的老人深深行礼,牵起赤驼带走了重伤的雅格王子——那也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最后一次看到她。
后来的事情,就开始语焉不详。
世人所知道的只是雅格王子果然活下来了,渐渐痊愈,并且在一年后被送回到了铜宫。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女人却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大家猜测或许她是觉得无颜再见卡洛蒙一族,然而伤愈的雅格王子却始终放不下那个女子,对她的寻觅延续了十几年——甚至在他成为新任广漠王后,依旧不曾娶妻。
他几次三番回到那片密林里去寻访她的踪迹,沿着青水流域上下求索了数次,始终一无所获。那个女子,仿佛是从那片青翠茂密的森林里彻底消失,宛如梦幻。
然而,在他第九次返回铜宫时,却出人意料带回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年轻的广漠王并没有解释那个叫“琉璃”的女孩的身份,然而所有人都从他那极度宠爱的态度里,明白她一定是“那个女人”所生的孩子,然而——这个在密林里长大的孩子,她的生身父亲又是谁?到底是死去的卡塔王子,还是雅格王子?或者,是丛林里不知道是谁的杂种?
然而,没有人敢问这样的问题,谁也不敢再去触碰王者心里这个巨大伤疤。族人们默认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并按照王族里同辈的排行,称呼她为九公主。
因为有着那样的母亲,这个女孩始终显得特殊无比,在整个家族里令人侧目。
应该是得到了来自母亲那一边的警告,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在南迦密林里的童年,如果有好奇或者不怀好意的人们坚持要问,她就开始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
最初,一说假话这个孩子就会脸红,然而到了后来她编造得越来越熟练,如果不是每次答案都不同,甚至让所有大人们都信以为真。谎言成了这个孤单孩子在复杂环境里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在奢华而冰冷的铜宫里,那个女孩子学会了自己和自己玩耍,对父亲以外的一切人都竖起了警惕的羽毛。
在卡洛蒙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她的地位非常微妙:她的父亲、三十八岁的广漠王极度宠爱她,溺爱得近乎当年对她母亲的百依百顺。然而族人们厌恶她,没有一个同龄的孩子愿意和她在一起玩,然而因为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孩子,表面上不得不对她讨好有加。
于是,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里,三年过去了。那个叫做琉璃的少女不曾长大,外貌和身材都停留在三年前来到铜宫的模样,变成了一个越来越令人头疼的角色,顽劣而桀骜。
大胆到,居然闯入了这个狷之原的禁地里。
溯光看着这个少女,叹了口气,开口问:“卡洛蒙家族的人为什么会来到狷之原?莫非你们也想插手这次破军转生的事情?”
“什么破军啊转生的?”琉璃看到他面色不善,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才不管你们什么‘命轮’不‘命轮’的——我是自个儿偷偷出来的,连我爹都不知道呢!”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溯光蹙眉,“狷之原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还能做什么?”琉璃眼睛一转,大大方方地一摊手,“盗宝者么,来这里当然是因为找宝贝了!”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意料之外,溯光一时间怔住,许久苦笑了一下:“寻宝?我以为卡洛蒙家族自从裂土封王后,早已金盆洗手多年了呢。”
“嘿,和你老实说了吧!”琉璃抛了抛手里的魂引,金色的罗盘急速旋转着落下,被她一把握在手心,“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女剑圣慕湮封印了破坏神附身的破军,从而帮助空海之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是也不是?”
溯光颔首:“不错。”
“那就是了!”琉璃双手一拍,笑了起来,“我这些年千辛万苦的查到了:原来慕湮剑圣最后封印破军的地方,就是在狷之原的这座神山里!”
对普通人来说这不啻是一个惊天的秘密,然而溯光只是冷冷反问:“那又怎样?”
“咦,难道你早就知道了?”琉璃很机灵,立刻反应过来,“你到底是谁啊?怎么好象什么都知道?”
“别管我是谁。”溯光有些不耐,“只要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这里,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很多传说中的宝物!”琉璃的眼睛灼灼发光,“传说中空桑女剑圣用光剑封印了破军,并将含有‘护’之力量的‘后土’神戒套上他的左手,镇住了破军体内的魔之力量——剑圣用过的光剑,以及和‘皇天’对等的神戒‘后土’!”
“你…”溯光一时无语,“就是为了盗宝才来的?”
“那当然。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头才来到这里——”琉璃叹气,指着自己身上多处淤血伤痕,“先是从宝库里偷出魂引,然后借着它的指引一路寻来:先进了空寂山下的女剑圣古墓,结果在那儿什么都没发现。然后冒险来到狷之原。为了能翻过迷墙,我还扒了件衣服混充空桑士兵。结果——”她顿了顿脚,骂了一声:“该死的!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却只看到一地的尸体。真倒霉啊。”
“什么?”溯光眼神忽地凝聚,“你居然闯进了那座空寂古墓?”
琉璃觉察到了他不快,吓得往后又是一跳,连连摆手:“我、我可什么都没动!只是好奇,空手进去,空手出来——出来时我还恭恭敬敬的给慕湮剑圣上了三柱香呢!”
“…”溯光本来有怒意,被她这么抢先一说倒反而不能发作,沉默了一下,只道:“你在里头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琉璃撇了撇嘴,非常失望,“空荡荡的,只在最深处的水池里有一座玉雕的塑像。”
溯光骤然警惕:“玉雕塑像?”
“是啊,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估计就是慕湮剑圣生前的模样吧?”琉璃歪着头想了想,“说不上非常美,但是让人觉得心里很舒服很安静,只是远远望着,好象所有杂念就都消失了一样。”
“嗯。”溯光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还觉得那座雕像对我温柔地笑了笑呢!”琉璃继续道,“不过除了这个,墓室里什么都没有,我把里外都翻遍了,也只找到一些书籍啊文卷之类的…”
“什么书卷?”溯光霍然警惕,“是剑谱?”
“怎么可能是剑谱?如果是我还不开心死了!”琉璃嘟囔着,从怀里拿出一卷东西,“喏,我抄下来了一些,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给你看也无妨。”
那是极薄的蝉翼纸,用苍梧郡里出产的隐墨竹制成,专门用来拓摹或者抄描之用,只要一展一压,便能将纸上墨迹吸入,自动生成一份一模一样的新品来。这种东西名贵非常,据说在叶城一张便可卖到十个金铢,只有巨富人家才能用得起。
溯光看了这个少女一眼,接过来看了看,脸上微微一变。
“喏,跟你说了不是剑谱,乱七八糟的,”琉璃指着上面的字迹。
“嗯。”溯光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神却一直凝视着那一张拓下来的纸上。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纵着,横着,斜着,层层叠叠写满——看字迹应该是男子手笔,似乎是写的人也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反反复复只是同一句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看着上面的字,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你看出什么名堂?”琉璃见得他长久出神,忍不住好奇,“你知道是谁写的么?”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把纸还给了她,转开了话题:“为什么非要来这里?狷之原太危险,去盗前代空桑王陵岂不是更划算?”
“嘿嘿,帝王谷我两年前就去过啦!”琉璃将那张纸拿回来,小心地收好,“卡洛蒙家族和光华皇帝立过约,不能再去动皇家陵墓,我也是只下去看了看就空手回来了。”
“哦。”溯光看了她一眼,“只是去看看?”
琉璃哼了一声:“别以为盗宝者就只认得钱!人各有志嘛——我从南迦密林里出来时就有一个梦想:要走遍云荒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看遍所有的奇景!”
说到这里,她忽地醒悟过来,看了一眼溯光:“你来这里又是干吗的?鲛人?”
溯光却没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既然已经问完了想要问的事情,他便将这个贸然闯入的少女扔到了一边,继续俯身清理着室内的尸体,一具一具的拉出去堆到洞外。不到片刻,他已经将那些冰族战士的尸体挪出了洞外,站在外面回看了一眼琉璃。
琉璃不等他说话便立刻自觉走了出来,生怕落后一步,就会被这个奇怪的人生生关在了山腹深处和亡灵为伍。一路走,她一路回顾着洞穴深处那一道奇特的光魂,带着敬畏和不解,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在洞穴里折腾了半天,外面已经是下半夜,血红色的上弦月悬在头顶,黑色的沙漠绵延无尽,无数的萨特尔呼啸着在山周围盘旋,彷佛苍黄的丛林。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云集的魔物却始终和这座山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敢过分靠近。
等她退出山外,溯光便俯下身双手撑住地面,低声念了一句。只听轰然一声响,厚厚的金属重新延展、闭合,那些被破坏的门转瞬重新完好如初。
“你好厉害。”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他施展术法,她还是忍不住惊叹。
溯光没有理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下,将手按在心口上。等消耗的灵力慢慢恢复,她便将那些尸体堆到了洞穴外的那片开阔平地上,一具一具放好。
他俯下身整理一下那些战士的遗容,将每个人的剑都放在他们的胸口。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神态肃穆,仿佛是在为同伴送行。同样都是战士,虽然为了不同的国家和族人而战,他们的死亡依然值得尊敬。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琉璃在一边看着,嘀咕,“一路上的机关都是他们打开的。我跟着进来,白捡了一个便宜——看样子好象不是空桑人,难道是海上的那些冰夷?”
溯光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太奇怪了!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琉璃更是惊讶,“莫非他们也想来盗宝?还是…还是派来云荒刺探情报的先遣队?啊,这可得把这事传给帝都知道才行!”
溯光看着那一排死去的冰族战士,低声:“他们是想来唤醒他们的神。”
“他们的神?”琉璃有些莫名其妙,“冰族不是不信神的么?听说他们只爱鼓捣那些金铁和木块,制造巨大的机械和精巧的武器——他们怎么会信仰神呢?什么神?”
溯光没有回答,忽地问:“你来到迷墙附近的时候,墙已经裂开了么?”
“嗯?”琉璃怔了一怔,回忆了一下,“墙是昨天半夜裂开的吧…我本来混在士兵里面,想借机在巡逻时偷偷翻墙过去,结果没想到天没亮,外面就都说迷墙要倒了——我杂在那一群士兵里,想趁乱过去,结果运气不好居然撞上了你。”
“哦。”溯光默默点了点头,似想着什么,眼神凝重。
看来,那一行冰族人昨天半夜就已经潜入了,他们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
“有什么问题么?”琉璃却是好奇,“你是怕那之前有冰夷密探已经翻墙混入了云荒?不可能的啦…我是第一时间赶到那儿的,一路上没见有半个冰夷闯入。”
“没什么。”溯光没有多说,只是喃喃,“我是担心那些冰夷的仪式已经生效了。”
“嗯?”琉璃没有听懂,“什么仪式?”
溯光回过身来看着她,“你进来这里时,可曾看到一个冰族的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琉璃有些吃惊,摇了摇头,“我进来时只看到一地死了的军人——还有那个跪在光柱里的白袍老家伙,其他什么都没有。”
“奇怪。”溯光低声,“那么星槎圣女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星槎圣女?”琉璃更加好奇。
溯光照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停了一下,不知道思维又飘到了哪里,只是抚摩着身侧的佩剑,轻声喃喃:“紫烟,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啊…她到底去了哪里?”
辟天沉默无语,上面那一粒明珠温润如露。
什么紫烟?这把剑不是辟天么?琉璃惊讶地看着他自言自语。她倒是一直想问这个鲛人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大漠里的,海国的人身上居然有空桑皇室的佩剑,又不远千里来到狷之原这种地方,实在是太费人猜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