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后,有清泉顺着剑底汩汩涌出,转瞬汇聚成一个深潭。
那个人只用一击便穿透了地底泉脉,便俯下身,用泉水细细地洗了一遍自己的剑——清澈温暖的水滑过纯黑的剑脊,上面的那颗明珠光洁如新。
“紫烟,这一路让你受苦了。”他喃喃地对着剑说话,解下身上的斗篷将新洗好的长剑裹了起来,放到岸上,然后将一身衣服全数脱了下来。
大漠的初冬已经很冷,然而他却穿得并不多:斗篷下是一件长袍,冰绡织成,极素淡的颜色里却隐着极繁复的花纹。长袍下却是一件金色的甲胄,不知道什么质地,隐隐有金铁的冷光,却又柔软如鲛绡。
那个人赤身步入了冷泉。晨曦笼罩着他的全身,这个旅人身高腿长,肩部宽而平,宛如一座大理石雕像。然而仔细看去,他的背上却遍布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竟似遭受过酷刑折磨,青黑色的瘀痕新旧交叠,狰狞可怖。
旅人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冲洗着溅上去的血痕,衣物和佩剑放在水边,周围的沙子簌簌一动,似有滑下来的趋势。他洗漱完毕,开始拧干头发。此刻地底涌出的水流忽然间有些异常,似乎有一股微小的力量扰乱了泉流。
在那一个瞬间,他身子一动,探手去拿那把搁在水边的黑色长剑——然而,就在同一刹那,地底忽然裂开,血红色的泉水汹涌而出!
手还没触及那把剑,脚底忽然便是一空。
他坠跌入不见底的深渊。耳边风声大起,殷红色的泉水伴随着狂暴的砂风涌起,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什么巨大可怖的东西从地底猛然跃起!
他提气飞掠,足尖却踏不到实地。头顶的光线在一瞬间消失,彷佛什么铁壁在头顶轰然闭合。那个水潭在沸腾,幻化成了一张巨大的血盆巨口,将涉入其中的人吞噬!
砂风重新席卷而来,魔物的声音响彻了天地,痛快残忍的狂笑——在齐木格受重创后,经过漫长的一路尾随,蛰伏于地下静待时机的它终于一举雪了仇恨!
然而,那个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嘎然中止。
黄沙在剧烈地翻涌,彷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巨痛而拼命挣扎。一声惨烈的叫喊后,沙漠里爆发出一阵炸开的风砂,大地忽然裂开,一个庞大无比的东西从地底翻了上来,不停滚动着,竟将连绵数十里的沙丘夷为平地!
片刻后,剧烈的挣扎终于缓了下来。
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大漠上,疏疏朗朗落下的飞沙里,只见那个叫做萨特尔的魔物尚自抽搐,混浊腥臭的血如同瀑布一样从破碎的躯壳里流出。那个旅人劈开了魔物,破体而出,赤身跪在巨兽的顶心,右手探出,中食二指深深探入了魔物的颅脑里——猛然一拔,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竟赤手从魔物的脑里扯出了一物!
魔物发出最后一声嘶喊,在剧烈的飞沙里翻腾了一下,再也不动。
那个人跳下地来,赤足踩着黄沙大步走开,手指微微握紧,不知道念着什么咒语。转眼间一粒赤红色的珠子在手心成形凝固,足足有拳头大,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旅人蹙眉,看也不看地捏碎了那颗珠子——在珠子化为齑粉的刹那,黄沙上躺着的巨大魔物忽然间同时四分五裂!
在一眨眼间就做完了这些惊心动魄的举动,那个人却脸色不动,厌恶地随手扔掉了那颗碎裂的血珠,转头四处寻找。
“是在找这个么?”忽然间,风砂里有人哈哈一笑。
他蓦然抬头,恍惚迷离的眼神瞬地凝聚起来——风初定,黄沙徐徐落下。透过清晨的日光,这片面目全非的大漠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白衣白袜,足踏芒鞋,左手托钵,右手握着一串念珠,竟是一个佛教的云游僧。
云荒大陆上并存着诸多不同的宗教:空桑人信仰孪生的创造神和破坏神,西荒的牧民们信仰自然神,而那些从中州迁徙过来的人里流传着外来的宗教,信仰佛教多半集中在中州人居多的泽之国一带,曾经风靡一时。然而在两百多年前那一场中州人的动乱后,连带着佛教也遭到了帝都的抑止,一场浩大的“毁佛”行动后,渐渐衰微。
所以这里乍然出现一个僧侣,实在是一件颇为奇特的事情。
等尘沙渐渐散去,才看清那僧侣正当壮年,相貌堂堂,长眉高鼻,肤色如蜜,看上去端的是法相庄严,大有龙象之姿。他盘膝趺坐在沙丘上,初晨的太阳正从背后升起,将僧侣的轮廓淹没在一片晶莹的幻光里,眩目无比,彷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只可惜他一开口,高僧的形象便立刻完全崩塌。
“他娘的,等了六十年,你可终于来了!”他大声招呼着,言词粗鲁,跳下沙丘向着旅人走去,热情地伸出手去,“老子一个人呆在沙漠里,可真的是快憋出病来了!”
——在僧人张开的手心里,赫然也有着一个金色的命轮!
看到这个同样的表记,那个旅人终于微微一笑,放松了戒备。他也走上前去,伸出了左手和僧侣相握——仿佛相互感应一般,在相握的一霎那,两人手心的命轮忽然间同时放出光芒来!
僧侣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他娘的,龙,你可来了!”
“六十年不见了,孔雀。”旅人道,“我正要去你那儿。”
“‘孔雀’?这个娘娘腔的鸟名字让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挠了挠光头,那个僧侣显然不满意这个名字,“他娘的,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叫我的全名?”
“孔雀明王?”旅人摇摇头,“太拗口。”
“那你也可以和牧民一样叫我‘明王’嘛!”僧侣提议,“多简洁。”
那个旅人再度摇头:“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在命轮里大家用的也都不是真名——”他显然不想继续谈下去,转过了话题,“你怎么不在空寂之山,却跑到这儿来了?”
“你以为老子愿意在大漠里跑远路?”孔雀摊了摊手,无可奈何,“这几天老有萨特尔从狷之原出来,操,他娘的真是搞得天翻地覆啊!那些胆小的牧民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来向老子求救——结果才赶到这里,你居然已经把它给收拾了。”
“原来如此。”旅人点了点头,眼神又恢复到淡然和恍惚。
“杀个把沙魔,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我也不谢你了。”孔雀摇晃着手里的东西,“喏,上古神兵辟天剑和龙鳞做成的黄金甲——他娘的洗澡时也不看着点,万一没了衣服看你怎么光身子到处跑?这里大漠上的婆姨都骠悍得紧,兄弟你长得太俊,小心要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上。”
“…”旅人彷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样粗野的荤话,眉梢动了动。
“好了好了,六十年了,还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孔雀看到他的表情,把手里的衣物扔给对方,“快穿起来——否则被别人看到我和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在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不是开不起玩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已。”旅人微笑,语气温暖而空无的,彷佛站在这里说话的只是一个幻影,他真正的心思却游离在万里之外,“一百多年来,我呆在北海,很少和人接触,这些都早已经忘记了。”
孔雀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把辟天:“都一百多年了,你还在带着个死人到处走?”
“我不会留下紫烟一个人在北海。”旅人淡淡回答。
他跃入了一边的清泉里,先再度仔细地将染了血污的剑洗了一遍,这才开始给自己洗去了满身的血和沙。他洗得很快,片刻便从水中站起,重新穿起外套跳上平地来。
“怎么不穿黄金甲?”孔雀诧异。
“在沙漠上行走,穿着这个太热了。”旅人淡淡,“等下次要杀人时再换上吧。”
沙丘上的僧侣又叹息了一声:“出来快七个月了吧?鲛人毕竟不合适在沙漠里长久生活——何苦呢?其实以你的本事,早就可以克服干燥炎热。你看看你,都被沙漠上的日头烤得变样子了。”
旅人用风帽兜住那一头蓝发,淡淡:“我比较喜欢这样。”
孔雀微微诧异:“怎样?”
“能感觉到热和痛,起码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旅人语气平静,看着自己手腕上一道道干裂的血印子,“从极冰渊是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在那儿呆得太久,有时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我也很乐意每隔六十年出来一趟,带着紫烟回云荒到处走走。”
孔雀无话可说,只是阖起双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原来,这一百多年来他都活在那一场梦里,始终不曾走出分毫。
旅人转过头:“灵珠已经被你拿了吧?”
“嗯。”孔雀摊开手掌,手心一颗纯白色的灵珠绽放出柔美的光芒,半透明的珠子核心隐约浮动着一点殷红,艳丽非常,透出一种妖异的魔一样的力量。
“好重的怨气…“孔雀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托着的铜钵内,“阿弥陀佛,真是罪过。又是一条人命。”
“萨仁琪琪格。砂之国曼尔戈部的公主。如今也成了冤魂恶灵。”旅人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命轮,声音带着深深的悲悯和哀伤,“已经是第四个了。”
“那还有两个要杀。”僧侣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我们快回去举行收魂的仪式。”
“好。”旅人轻抚了一下剑柄,低语,“紫烟,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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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剑圣慕湮
第二天夕阳落山之时,他们到达了那座西方尽头的山脉。
空寂之山位于云荒大陆的西端,高达万仞,飞鸟不渡,和东部的慕士塔格雪山遥遥相对,是传说中那些不肯转生亡灵的住所。千年来此处阴气极重,故山上草木不生,岩石多做赤红色,殷红如血。
“听。”孔雀在山下驻足,侧耳。
一缕如泣如诉的声音风一样吹过耳际,凄厉刻骨,彷佛在呐喊着什么。
“‘破军’?”旅人却听清楚了,蹙眉低声,“它们在召唤破坏神?”
“是啊…”孔雀合十念了一声佛,“你说烦不烦?这些冰族的亡灵几百年了还不肯安分,想借用破坏神的力量来重新夺回云荒。真是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旅人沉默了片刻:“在上古,冰族和空桑六部原本也是同一族人吧?”
这时他们正经过一座山脚的坟墓。暮色里,那座荒凉的墓被沙尘半掩,显得零落而寂寥,甚至连坟前的那块碑都已经模糊不清。然而孔雀却站住了脚步,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座荒废的石墓合掌礼拜,口唇翕动,默默祝颂着什么。
旅人也出乎意料地站住了身,摘下了风帽,握剑无声地微微躬身致意。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自从那场旷世之战后,神的时代已经结束。九百多年光阴荏苒,如今记得那一段历史、记得墓中女子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少——只有霸主和胜利者才会成为传说,世人或许还记得开国的真岚皇帝,记得一年一度化为海潮来到云荒的海皇苏摩,记得后来封疆裂土的六位王者。然而,又有谁记得那个曾在乱世力挽狂澜的空桑女剑圣?
她的一生默默无闻,在九天之上魂飞魄散、化为尘土洒落大地时,甚至连一座衣冠冢都不曾留下。
孔雀在墓前诵完了一段《地藏经》,用雪白的僧衣拂了拂墓前的碑——那块石碑半埋在厚厚的飞沙里,显然也有些年头了。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下面盖着朱红色的玉玺。看落款,书写碑文的竟赫然是开创当今光明王朝的光华皇帝真岚。
根据碑文的记载,在九百年前的最后决战里,空桑女剑圣慕湮为了天下苍生,亲自出手封印了冰族的统帅破军少将云焕——失去了强大的统帅,冰族在空海双方的联盟面前再无取胜的机会,终于被空桑和海国联手逐出了云荒。
那是扭转乾坤、决定性的一战,辉煌夺目,载入了史册。
然而百年的风尘毕竟将很多湮没,如今这里冷落凄凉,早已被人遗忘。
“六十年来,我在北海上常常想着能回到这里来参拜。”旅人伫立在墓碑前,低声叹息,“世事如白云苍狗,为什么人们都只记得那些显赫一时的英雄霸主,却早已忘了真正结束乱世的人呢?”
“剑圣她既然以‘湮’为名,想来也不希望人们记住她。”孔雀难得正经了一挥,合十叹息,“走吧。可能连我们现在这样的拜访,也已经算是惊扰了…”
旅人在墓前驻留了片刻,抬起手轻抚古碑,眼神复杂地变幻。
石碑的正面刻着光华皇帝御笔书写的铭文,背后却用浅浮雕刻了一幅图画,描绘着最辉煌的一瞬:战争已经进入最后关头,战云密布,龙神腾空,迦楼罗展翅,暗夜中百万雄师对峙。在那一片血和火之中,空桑女剑圣白衣执剑,御风而来,登上了迦楼罗,一剑刺入了冰族统帅的心口。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凝固成传说。
雕刻那一幅《剑圣诛魔图》的显然是个名家,将那样宏大的场景描绘的栩栩如生,那一瞬间的所有细节都凝固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历历在目:剑圣慕湮脸色苍白,在一剑得手后却殊无喜悦。破军少帅坐在迦楼罗上,被一连五剑刺穿心口,五剑首尾相连,在心脏上刻下了一个五芒星的符号。
——然而奇怪的是、在最后生死的那一瞬,破军却并没有丝毫想要拔剑反抗的样子,反而用自己右手紧紧抓住了的左手,彷佛竭力对抗着身体里的什么东西。
在最后一剑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彼此眼里的神色却极其微妙。破军凝视着刺杀自己的空桑女剑圣,嘴唇微启,似乎在说着一句什么——他心口的血顺着光剑滴落,一滴滴落在剑圣的手上,殷红刺目。
那样凝固的一瞬,包含着无数无法言说的剧烈的感情,漫长得彷佛是永恒。每次他看到这幅图画,便不由的微微窒息。
数百年来,命轮不曾停止地旋转着,每转过一轮、便有更多的血和牺牲者出现——到底,他们这些人在做的一切,究竟是墓中女剑圣所希望的、抑或是她不愿见到的?又有什么,可以斩断那一条血的锁链呢?
北海来的鲛人站在苍莽的暮色里,恍惚地想着,眼眸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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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后,整个空寂之山笼罩在一片森冷邪魅的气息里。寒风刺骨,耳边的鬼哭声不绝于耳,时远时近,仿佛随着呼啸的砂风一起在大漠上旋舞来回。
四壁上凿有灯台,火焰一明一灭,在寒夜里散发出单薄的暖意。
半晌,洞窟深处水声哗地一响,旅人在水池里冲洗完了身上的血和沙,捡起身边的黑色长剑,将长衫重新披上,不作声地走了出来。孔雀在洞口边生了一堆火,正在烧着什么,看到他出来抬头招呼。
“嘿,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但至少有水可以让你洗个够。”僧侣用枯枝将火堆拨开,里面滚出几个黑乎乎的团子来,“这是前几日牧民送来的沙芋,要不要来一个?”
旅人摇了摇头,挑了一个离火堆远的地方靠石窟坐下。
“也是,芋头没滋味。要是有个烤全羊就好了,可惜那些牧民太小气。”孔雀便也不多客气,自顾自地俯下身,从火堆里捡起了两颗芋头,吹了吹上面沾的灰,想了想,仿佛是好容易下了决心,从怀里摸出一物来:“对了,我这里还藏着个羊棒子,要不要?”
旅人再度摇了摇头:“我不吃荤腥。”
“哦?”孔雀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他娘的,你倒是比老子更像个和尚。”
他便不再理会同伴,径直大嚼起来,吃得啧啧有声。这个僧人看似普通,探手入火中取食却面色不变,浑若无事。然而旅人默默看着,并没有露出多惊讶的表情来。
这个来自西域的僧侣加入命轮已经四百年,身为六大守护者之一,资历甚至比自己更老。他说自己是中州的僧侣,精研佛法,曾被回鹘可汗封为护国法王。修成罗汉果位后,他发下心愿传播佛法,翻越慕士塔格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
然而他的真正来历,却一直是一个谜。不说吃肉饮酒,杀生修欢喜禅,光听他满口的粗话,哪里有一点得道高僧仙风道骨的样子?
这个中州来的和尚,到底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云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