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更是沧流历991年。离沧流帝国被空桑和海国人联手击溃,冰族人被驱逐出云荒,已经八百九十九年。
时间流逝,九百年鸣镝无声,这片大地从上一场浩劫中渐渐休养过来,从凋零逐步走向复苏,从复苏走向繁荣——神的时代早已结束,那九百年前流下的鲜血也已经被光阴冲淡,无数轰轰烈烈的过往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冥冥之中,宿命的轮盘却从未停止过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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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莲花
传说中,这里是北方的北方,天地的尽头。
从极冰渊位于云荒七海里苍茫海的尽头。不同于其他六海,这片海是凝固不流动的,大片的冰壳覆盖了海面,只在冰川缝隙之间才可以看到一线深湛的海水,蓝到发黑,隐隐透出一种森冷的静谧,彷佛藏在大地深处的眼眸。
从极渊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渊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云荒的阴阳两极——水从地心涌出的,却比冰更冷,足以冻僵一切生物,甚至连鸟都无法飞渡这片大海,因为只要一旦在茫茫大海上落下休息,爪子便会被冻结在浮冰上。
传说中,甚至连八千年前一统天下的星尊大帝,率领铁骑驰骋四方、荡平海疆六合,然而,他的军队却也始终不曾踏足过这片荒芜的冰海。
这是一片不属于人世的净土,如更北方“归墟”一样不可踏足。
云破月出,皎洁的光芒洒遍海面的巨大冰川,映照得整个从极冰渊彷佛琉璃世界。无数冰山的在风里随着潜流缓缓移动,千奇百怪,彷佛巨大的鱼类在水面下逡巡时露出的鳍。
然而,在这样寸草不生飞鸟不度的极寒之地,冰棱中却映照出一个人的脸庞。
“又到时候了么?”一声轻轻的叹息。年轻的男子抬头仰望天宇,一手轻拍着万古不化的冰川,一手默默算计着什么,眼里露出了隐隐的担忧。
他有着海国鲛人特有的水蓝色长发和湛碧色眼眸,容颜绝美,风姿俊逸,映照在琉璃般晶莹的冰山里,宛如雪月辉光。只是彷佛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所呆得太久,他的脸色极其苍白,竟似和周围的冰川融为一色。在这样寒冷的地方,他开口说话时居然没有一丝的热气吐出,彷佛他的呼吸比冰更冷。
他坐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在北海上不知漂浮了多久,半身都被层层冰封。冰中的人看了半日的星象,叹了口气,然后侧过头倾听着风里依稀的乐声,彷佛在曲声里追忆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微妙,笼罩在似梦非梦的幻影里。
冰海之上有人在弹琴,泠泠彻彻,一声声如天上传来。
那个人听了半晌,不知道想着什么,不觉又微微叹息了一声。
声音刚落,只听噗拉拉的一声,有什么从半空飞落,停在那个人的肩上——定睛看去,却是一只洁白的鹤。奇怪的是那只飞过冰海的鸟儿竟然丝毫不觉得寒冷,在他肩上跳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掉到他的掌心,再也不动。
——那是一只纸折成的飞鸟,居然自行飞过了苍茫海来到了这里!
“到得这样快?”那个人低语,熟练地伸手拆开了它。
那张纸展开后大概一尺见方,上面印着淡淡凤尾罗水印,依稀还带有女子的芬芳气息,正是百年来他所熟悉的——如惯例,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分别是某些人的姓名、年龄、居所等等讯息。
那个人默默看了一遍,手指一错,一团幽幽的蓝色火从指尖燃起,转瞬将纸鹤化为灰烬,眼里却有些疑惑:信上的名字只有五个,比往年少了一个。
纸鹤飞过后,这片北海又恢复到了只有冰山冷月的沉寂。北极星高高悬挂在海面上,指引着天宇里里最北的方向,而其下的北斗七星却光芒黯淡。
那个人望着七星里那空缺了一处位置,若有所思——又到了三百年爆发一次的时候了么?该走了!他猛地抬手撑住了冰面,一跃而起。只听一声裂响,封住他的冰转瞬层层碎裂。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跃下冰川,投向那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在他跃入冰海中时,那一缕雪里传来的曲声仿佛微微顿了一顿。
厚厚冰层覆盖下的大海,水底酷寒,足以让一切生灵失去温度。
他却彷佛一条银色的鱼,悄无声息地在冰海游弋,蓝色的长发在凛冽的水里散开,如同一匹优美诡异无比的绸缎在深海里飘曳。
没有人曾潜入过从极冰渊的海底,所以,也从未有人见到过如此的奇景——
在这个世上最寒冷的深渊里,层层浮冰之下,居然封冻着一列列巨大的骸骨!那些灰白色的骨骼沉没在深海最底下,大到不可思议,几乎每一块都有一百丈长,整整齐齐地排布着,彷佛海底一座森然而庞大的城市,让掉落其中的人显得微小如芥子。
这,便是传说中的“龙冢”。
龙是七海的主宰,也是海国鲛人们供奉的神灵。传说中,龙神和上古传说中“云浮城”里的神族们诞生于同一个时代。然而,龙不老,却并非不死。它万年一换形,遗下巨大的骸骨。然而龙又是具有极高智慧的神灵,能预先知道自己的死亡,每当大限来临,便会悄然离开尘世,去到天尽头一个神秘的所在,等待下一轮转生。
龙的遗骸是极其珍贵的、不属于人世的宝物。
传说中龙牙可以制成绝世的利剑,鳞可以制成坚固的金甲,甚至它的每个骨节里都藏有价值连城的明珠,一颗足以买下半个叶城——那样的传说,令成功闯入过帝王谷皇帝寝陵的盗宝者都为之疯狂,几代人远赴北海,想要寻找传说中的龙冢。
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因为龙冢藏在从极冰渊的底下,天下任何人都到达不了的极寒之所在。不但飞鸟无法落足,甚至连鲛人也无法抵达——那样的寒冷,能让鲛人本身就没有温度的血液也彻底地凝结。所以,几千年来这里一直是圣地,从未听说过有任何人曾经抵达。
然而,此刻这个人却在巨大的森然骸骨中潜游,自由自在。他的双足在跃入水中的瞬间悄然合拢,深蓝色的鳍从足尖和双腿两侧悄然展开,宛如一缕轻得没有质量的游魂,转瞬已经深入水下数百丈,连一口气都没有换过。
那是一个鲛人,白衣蓝发,双瞳湛碧如深海。
他从万古不化的冰川上跃入深海,一直穿过了那些高大如林的巨龙骨骼,来到了龙冢的中心——每一条龙在死时都把头颅朝向了同一个方向,彷佛在守望着什么。
尸骸的中心是一座玉石的高台,龙纹围绕着台基,蟠龙云海,吞吐着宝珠。高台四角伸出玉石龙首,拱卫着正中的一个神龛,里面有一颗青色的琉璃宝珠,正闪着瑰丽无比的光芒——那种光芒映照着海底的墓地,让那些高大的骸骨都染上了一层青色,森严而诡秘。
那个鲛人潜游到了神龛前,阖起双手微微一礼。
那一颗珠子,正是传说中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蛟龙的宝珠。
和天地间任何生灵不同,龙族拥有“完全转生”的能力,每次更换的只是形体,却能够连绵不断的继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记忆。亘古以来,每一任的龙神都与如意珠形影不离,只有在濒死换形时才会将其暂时吐出,将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转生后便立即吞回体内,从而继承前一世的一切,将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断累积。
此刻,在高台的下方,有一条巨大的龙静静躺在水底。
那条龙是活着的。金鳞闪烁,躯体逶迤长达数百里,呼出的气息在水底回旋,彷佛一阵小小的旋风。然而,那呼吸却是时断时续,接近枯竭。
——那是一条垂死的龙,在这里等待死亡到来已经一百年。
这一世的龙神已经存在了九千多年。八千年前,它为了守护海国,曾经和云荒大陆上的星尊大帝血战。九百年前,它又带领着族人逃脱奴役,回归碧落海重新建立国家。
——然而,即便是这样深受爱戴的神灵,也有万年一换形的大限。
那个人来到了高台的西南角,将手按在金色的鳞片上,屈膝对那庞然大物禀告:“龙神,原谅我。时辰又到了,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
海底忽然出现了一阵悠远的低吟。龙似乎暂时醒了,满身金鳞翕动开合,水底彷佛有千万星辰浮动。随着龙的呻吟辗转,整个海水都在微微荡漾,隐隐有沸腾的迹象。
“很痛苦吧?”那个人低声叹息,抚摩着金色的鳞甲——那一片金鳞足足有十丈方圆,大得如同一面墙壁,光可鉴人。然而奇怪的是,那面“墙”上却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似在由内而外的一寸寸碎裂,出现崩溃的前兆。
“云浮城中的天人尚有五衰,龙族亦无法摆脱。”那个人低声祷告,“龙神,不久您就能从这个衰朽的躯壳里解脱——但在这个过程里,为了子民,请您尽量忍受。因为您只要一怒便能令七海翻腾,海国动荡。”
他的声音有奇异的魔力,仿佛可以和神灵沟通。
垂死的蛟龙渐渐恢复了平静,再不挣扎,只有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响彻海底,彷佛旋风来了又去。金鳞破裂,龙血流入海水里,奇怪的是却并不弥漫,反而凝结成如同珠子一样的殷红颗粒,铮然掉落在冰冷的海底。
龙血之珠,可以辟百毒。
“龙神,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那个人低声,“同伴们在召唤我——”
他对着龙神抬起左手,掌心里骤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转轮!
那个命轮浮凸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得手心上,不知道是纹上去还是画上去,栩栩如生。那个纯金色的命轮共分六格,中心镶嵌着蓝色的宝石,从皮肤下透出四射的光芒,居然在那个人的掌心活了一样的缓缓转动!
“命轮已经重新开始转动了,”那个人低声禀告,“我必须去,否则云荒将会陷入大乱。”
垂死的龙神吐出一声长吟,明月一样的眼眸微微闭合。
“多谢龙神的准许。”那个人单膝下跪,将手按在龙鳞上,低声,“接下来就让暗鳕陪伴您吧,我会在一年后回到这里,一定赶在您尚未开始换形之前归位。”
龙微微颔首,然后很快又陷入了沉寂,默默阖上金鳞。
“告退了。”他低声道,足尖一点,从万丈深的海底浮出,宛如一道轻烟般飞速上升。
他无声无息地浮出海面,头顶正是原先静坐的那一块巨大浮冰——从裂缝里仰头看去,在那琉璃一样透明的百尺坚冰中心,居然封冻着一把黑色的剑!
那个人从冰冷的大海里掠出,凌空一招手。
彷佛听到了召唤,“喀喇”一声,那把长剑竟然瞬间破冰,一跃而出!
坚冰片片碎裂,化为漫天流星洒落北海。彷佛和主人阔别已久,那把剑一经入手,立刻吞吐出一道白色的剑芒。剑做黑色,古朴洗练,大巧不工,显然是上古的神物。
挺拔的剑脊上还刻有四句铭文:
长剑辟天,以镇乾坤。
星辰万古,惟我独尊!
“辟天,好久不见。”那个人低声喃喃,轻轻抬手抚摩着剑脊,看着剑柄上镶嵌着的一颗的淡紫色明珠,眼神一黯,“紫烟…又是六十年了。”
他低下头,轻轻将冰冷的嘴唇印在那颗珠子上,眼里的神色空茫而辽远。
忽然间,一声裂帛般的划弦,曲声铮然,将他从沉思里惊醒。
那个人抬起眼——远处的大海上,浮动着另外一座晶莹的冰山。在水晶一样剔透的冰上,居然有一朵洁白的莲花。重瓣,花大如轮,盛开后直径足足有一丈,花瓣如白玉,花心如黄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彷佛琼台仙葩,瑞气万千。
在那朵瑰丽华美的莲花下,竟然趺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面色宁静安详,坐在冰雪之上,手里抱着七弦琴,一袭红衣宛如跳跃的火——那是这一片极北冰渊里、一片苍白中唯一鲜活的色彩。
莲花下坐着的,是海国的红衣女祭:暗鳕。
自从先任女祭司碧去世后,暗鳕历经艰苦、从碧落海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从极冰渊,接替了她的位置,独自在冰川之上、莲花之旁,守着这片净土。
百年来,他们已经在这片沉寂的大海上静默地遥对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身为龙冢守护者,历代女祭都要在冰上守望着神祗和墓园,无论璀璨容颜还是惊世灵力,都在沉默里化为深潭湛流,一去不回。她已经在这里呆了一百多年,从未离开过一步,每日只是反复弹奏着同样的曲子。甚至每次见到她时,她连弹琴姿势都和几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彷佛一尊活着的还在呼吸的雕像——唯一改变的,似乎只有她身边的玄冰龙莲。
每隔十年,便缓缓展开一瓣。
这种巨大的莲花是从极冰渊才有的、极其珍贵的圣物,盛开在没有任何外人可以到达的龙冢之上,晶莹剔透,柔静多姿。在它盛开的方圆十丈之内,夏不惧炎日,冬不惧酷寒,如沐春风般的祥和。
这种神奇莲花一共有一百片花瓣,每十年展开一瓣,一千年才开放一次,花期却短暂如流星——当完全绽放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它便会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洁的水,滴落在大海深处,重新化为虚无。
传说在它最后一瓣展开之前,用流光川上出产的玉石琢成玉壶,便可以接住这朵融化成水的冰莲。而如果有人能收集到那种圣水,喝下去便可以返老还童,并延寿千年。
然而,鲛人的生命也不过只有一千年,这天地间,从没有人真的见过玄冰龙莲开放的那一瞬——又有谁能真的用毕生的时间,去等待一朵花开?
如果真的有,或许,也只有历代的海国红衣女祭司——因为,在这个时间都会被冻结的地方,只有她们的生命在默默地消逝。
他看着暗鳕,止不住默默叹息了一声:她也真是忍得。
九百年前的先代女祭司,碧,和先代海皇炎汐一样,原本是重建海国的两大元勋之一。这位传奇的女子是鲛人里最优秀的战士,一生都在为摆脱奴役、回归碧海而战斗,甚至不惜牺牲了毕生的幸福。然而,在带领族人回到碧落海后,她却选择了在这里孤独终老。
族人暗地里说,碧是一直无法放下那个在战争里被她割舍的陆地上的爱人,所以,在获得自由后也无法解脱,只能远赴极北的冰海,在莲花下默默静坐,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平静。
然而,暗鳕身为族里最美的女子,出身显赫,玉颜锦绣,原本可以和望族联姻甚至嫁入皇室,却偏偏也选择了将自己禁锢在了这里,生生将最好的年华烧成了灰烬。从来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抛弃繁华,离开了人世。
冰封住了所有的一切。
然而,她的心里,到底又是隐藏着什么样的事?
彷佛觉察到了他遥远的注视,莲花下的女子抬起眸子看着他,停下了手里的弦——当她的琴声歇止时,整个北海彷佛忽然间寒冷了许多倍。那个冰雕般的美人微微低首一礼,终于开口了,声音如风送浮冰:“殿下又要走了么?”
他无声地颔首:“龙神就拜托你了。”
“好。”她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弹奏起了冰雕的十二弦竖琴——蓝发飘逸如缎,手指洁白如玉,在冰弦上竟隐隐透明。
他听出她弹奏的是一曲《天上谣》,便知道她已经在和他告别。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每一次当他要短暂地离开时,她都会弹奏这一曲来为他送行。
他看了一眼那朵怒放的玄冰龙莲一眼,发现这朵奇葩已经接近全部开放,只剩下最接近花蕊的那一瓣尚未展开。他笑了一笑,转身跳下了浮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