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有能力。”悦意终于舒了口气,“我还以为骏音会拖拉不肯回来呢。”
黎缜笑了一笑——又有谁知道为了让骏音听从命令,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他曾经以女帝的名义直闯青王座前,以株连九族为名,逼迫青王写下家书,让带兵在外的儿子返回——连青王他都得罪了,女帝又软弱,他日后在朝中只怕是难有好日子了。
不过,只要空桑能撑过眼前这一关,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帝,前线急报!”忽然间,有内侍在外禀告,声音急切。女帝拿过奏折,只看了一眼,神色就大变,一下子站了起来!
“居然还会这样!真是反了!”悦意失去了镇定,失声道,“两个部族的军队不好好打仗,居然还闹了内讧!青王和紫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黎缜拿过奏折看了看,脸色也变得很不好。
——冰夷猛攻瀚海驿,六部军队死伤惨重,各位藩王为了保存各自的实力居然都有了畏战之心,互相推诿,不肯派出最精锐的部队打头阵。而最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心斗角更加激化——为了争夺粮草,相互之间居然兵刃相见!
“胡闹!”他也忍不住咬牙,“女帝,臣马上亲自去瀚海驿一趟。”
“你去能行吗?”悦意有点担忧,看了看这个文质彬彬的大臣,“六部那些家伙从来都不把我们帝都放在眼里…而且我是一介女流,你又是内臣出身,就算我赐给你御剑可以先斩后奏,你孤身一人,能弹压住前线那二十万大军吗?”
“也只能试试了,”黎缜道,“国难当前,总要有人站出来。”
悦意女帝沉默片刻,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幽幽道,“你说,我的运气是不是很差?本来不过是被拖来当一两年的皇帝,偏偏遇到了几百年都没有的战乱!”
“难为女帝了。”黎缜叹息,“若是白帅还在就好了。”
“白墨宸?”悦意女帝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然而语气已经从原先的抵触变得软了下来,停顿了一刻,她道,“是啊,如果他还在就好了…他一定比我做得好。”
“那么,女帝愿意下旨把他从北越郡召回来吗?”黎缜趁热打铁,提出了这个建议,“如今国难,正当用人之际。”
“好吧。”悦意女帝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等他来了,我就和逸回叶城的镇国公府去,不再干涉朝政。这场仗,看来是必须他来带领空桑人才能获胜了。”
“女帝先不要如此说,”黎缜低声道,“禅位是大事,不可仓促决定。”
女帝摇了摇头,颓然坐回了王座,幽幽地道,“可是…我当这个皇帝,真是当得很头疼啊。简直是个烫手的山芋,恨不得早一刻扔出去给别人接着。”
黎缜苦笑,只能领旨而退。
空荡荡的紫宸殿里,悦意女帝抚摸着御座的扶手,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从白塔顶上的囚牢走上这万人之上的王座,她用了整整十年;而从这个位置下来,却居然只需要几个月。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有多曲折起伏,只怕无过于她了吧?
“真的打算回叶城去吗?”忽然,背后有人轻声问。
“嗯。”她微微点头,听出了那是慕容逸的声音,却没有回头,“你觉得失望吗?”
“不,我其实更喜欢叶城。”她的夫婿从身后伸出手抱住了她,低声道,“只是因为你坐在这个位子上,我才会留在帝都这个深宫里。如今能够回去,我觉得很好啊。”
“逸。”女帝感受着那双温暖的手臂,忍不住眼眶湿润。
——这举世江山,又怎能比得上情郎的一个拥抱?
第二日,黎缜便领了旨意,疾驰往瀚海驿。
从水底甬道抵达叶城,又马不停蹄地从叶城西去,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关于怎么调停六部,怎么弹压各方,怎么巩固战线,把失地夺回来——然而,当抵达瀚海驿下的大营时,他却忽然愣住了。
这座传说中刚出了内讧的军营看上去井然有序,各部的战士整齐划一地操练着,攻防轮换,毫不拖泥带水。那是个青衣中年文士,意态寥落,瘦削如鹤,远远看上去居然像是昔日白帅帐下的心腹幕僚穆星北。
黎缜在辕门外看着,不由的愣了一下。
“听说帝都有特使前来,”耳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有失远迎。”
声音方落,马蹄嘚嘚而来,气势如虹,显然是训练有素。前面数十名骑士在冲入后一勒缰绳,迅速两两分开,让出一条道来。一匹黑骏马闪电般疾驰而入,马背上坐着挺拔英武的军人,剑眉星目,神色冷峻,似乎是从前线刚回来,满身鲜血,抱拳迎了上来,朗声道:“是黎缜大人?久违了!”
黎缜看着从千万大军中走出的男子,不可思议地脱口道,“白…白帅?”
是的…那是白墨宸!那个已经辞官归里、隐居乡下的白墨宸,居然一身戎装地出现在了这和冰夷对抗的最前线!
“是我,”白墨宸朗笑,“黎大人吃惊了?”
黎缜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统帅,忍不住愕然,“白帅不是在北越郡九里亭吗?如何…如何到了此处?”
听到“北越”两个字,白墨宸的神色黯然,声音低了下去,只道,“说来话长,我的家人,都在北越郡被冰夷派来的刺客给杀了。”
“什么?!”黎缜脱口惊呼,“有这种事?”
“是啊,满门被杀。从七十多岁的老母到十几岁的弟妹,一个都没放过!”白墨宸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暗金色的光芒,狠厉而阴郁,“我没有家人了——那些该死的冰夷灭我满门,我只有被逼出山,回到战场上来灭他们满门了!”
“原来如此…”黎缜沉默下去,许久道,“白帅节哀。”
“是。所以这些天来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不把这些冰夷杀光,怎能消我心头之恨!”白墨宸回过头,将马鞍边挂着的东西摘下来,扔给了旁边的战士,“去,挂到辕门上!”
“是!”战士接住了飞过来的东西——那是头发结在一起的三个人头,满面血污,怒目狰狞,被人一剑齐颈斩下。看发色,都是冰族人。黎缜看着战士们将斩下的首级在辕门上依次挂起,一颗一颗,如同升起胜利的旗帜。
那些人头都是纯金的头发,一望便知是冰族。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面容却稚嫩,竟然是些十几岁的孩子。
“刚刚得到前方线报,有一队冰夷想用风秘密绕开瀚海驿,去袭击叶城。我来不及调兵,便轻装带人抄了冰夷后路。”白墨宸笑了笑,轻描淡写,“一口气击落了三架风,谁知道上面的操纵者居然都是些小毛孩子——原来,这些就是冰夷秘密培养的所谓‘神之手’!”
黎缜不禁动容,“风?那种东西,居然也能打下来?”
“是挺难对付的。他们有空中优势,而我们的军队只能待在地上傻看。”白墨宸蹙眉,跳下马背,“不过我在西海上和他们交手多年,也琢磨出了一些对付的门道——只有在起飞和降落的一刻钟内才有击毁他们的机会,而火炮的布置是关键。”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黎缜,道:“这些无趣之事,就不和宰辅多说了。麻烦回帝都禀告一下,说这儿火药吃紧,请在十天内筹集一万斤运过来。”
“前线需要,当倾国支持!”黎缜道,“白帅一连击落三架风,也应向帝都请功。”
“算了吧,斩的又不是巫彭元帅的首级,邀功就不必了。”白墨宸笑着用鞭梢指了指辕门的另外一边,“而且,帝都不给我降罪就很不错了。诺,你去看看那边——”
黎缜顺势看过去,发现辕门那里也挂着一排人头,密密麻麻,居然有十几个之多。但是看发色却是黑的,分明不是冰族人,而是空桑人!
“这…”黎缜有些震惊,“斩的是自己人?”
“是。前几日,青、紫两部的军队内讧,几乎让冰夷乘虚而入,我不得不一口气斩了带头闹事的十六人,才把事态给压了下去。其中有王族血统者七人,少将以上职位者三人。”白墨宸摇了摇头,眼神肃杀,“当时事发突然,来不及请示帝都,真是抱歉。”
黎缜倒吸了一口气,“这个…白帅你如今还是个没有官位的一介布衣,这么做,置诸王于何地?”
“军中无父子,何况其他?”白墨宸冷然,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两位藩王管束属下不力,耽误国事,罪该当诛。若要人偿命,那在下自行入帝都领罪便是——不过…”他看了一下前面甲胄鲜明的战士,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只怕,军队不会答应。”
黎缜无言以对,他知道白墨宸在军中的威望和地位,在这种危机关头,别说是藩王,就是帝都也不敢轻易动他一根手指头——但是这里的军队,有一半是诸位藩王从属地带来的,理应说更效忠于本族才是。在短短十几天里,他又是如何做到将这些人也给同化了呢?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人。真奇怪…这次回来,白帅身上似乎有深远而隐秘的变化,似乎更加具有令人折服的霸王之气。
“女帝正要下旨去北越请白帅出山,没想到您已返回前线。”他只能这样开口,语气恭敬,“此次临阵哗变,若无白帅在,只怕瀚海驿早已失守——女帝又如何会责怪白帅?”
“女帝…”白墨宸重复了一下,忽然道,“悦意她还好吧?新婚后过得开心吗?”
黎缜沉默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措辞,只好回答:“甚好。”
“真的甚好?只怕最近这些事闹得她头疼吧?”白墨宸笑了笑,语气并不客气,“她一介女流,只懂得情情爱爱,哪里应付得来这些天下大事?”
黎缜便趁机道:“所以,女帝正要请白帅回朝。”
“唔…我就知道。”白墨宸点了点头,“所以我已经回来了。如今瀚海驿的六军已经在我麾下听令,可以让女帝下旨,让诸位藩王各自回封地了。”
“这只怕很难。”黎缜,没想到他会提这种要求,不由得皱眉,“实话实说,女帝如今无法号令六王——六王各自带兵前来,是想在战乱中为各自捞一点好处,如何肯将兵力留下,自己打道回府?”
“呵,宰辅说的倒也坦白。”白墨宸笑了一笑,淡淡道,“不过没关系,你让她下一道旨意给我就是,剩下的她就不用管了——我会替她执行到位,六王又如何?在军中,我说了算!”
说到这里,他举起了左臂,挥鞭在空中狠狠抽了一记,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眸里金光大盛,宛如璀璨的闪电!
黎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这个重归权力顶峰的统帅,只觉心中有些忐忑。
是的…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记得以前的白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内敛低调,掩藏锋芒。而眼前的白帅,虽然看起来意气风发、魄力超群,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似乎,他身上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咄咄逼人的力量在向外扩散,侵蚀人的心志。
“前线有白帅在,女帝应该放心了。”黎缜道,心里却暗自警惕。
“冰夷就交给我对付好了,除了我,空桑只怕也没有别人了。”白墨宸淡淡道,用命令式的语气吩咐身边的人,“麻烦宰辅回京后和女帝禀告两件事,一是早日重新将元帅的虎符交给我;二是解除骏音的军权,把西海归来的大军也交给我——听说骏音在前线负伤断了一条腿,想来也该回去休息一下了。”
黎缜默然,只是点了点头。
一山不容二虎,白帅既然归来,这统帅的位置便是他的。但是白帅和骏音一向交好,他想不到此刻对方会这样毫无顾忌地提出剥夺对方的军权,言辞之间似乎并无顾惜。
“我会转告女帝。”他道,“白帅还有其他事吗?”
“有。只不过…”白墨宸顿了一顿,忽的笑了,那个笑容有些奇特,“还是等我得了空,入京面见女帝再谈好了。若让你转告,会吓到宰辅。”
黎缜皱了皱眉头,不悦道:“白帅未免有些小看在下了。”
“是吗?那么我就告诉你好了!”白墨宸忽的笑了起来,眼中的金色光芒一掠而过,伸出左手,用鞭子点着黎缜的肩膀,凑过来低声道,“你回去告诉悦意,让她早点整理一下紫宸殿,把王位空出来让给我吧!我不会亏待她的。”
“什么?!”黎缜失声,变了脸色。
“你看,果然吓到了吧?”白墨宸放声大笑,眼眸中金光璀璨如电,甚至握着鞭子的左手都有淡淡的光闪现,“眼前天下将覆,各方虎视眈眈,这个江山,她一介女流是坐不住的!与其让别人占了,还不如给我。”
如此犀利直白的话,让黎缜一时间无法回答——他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睛泛起了金色的光华,深不见底,如同最深的深渊。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和白帅说话,还是和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陌生人说话。
白墨宸策马回身,扬长而去,只扔下了几句话——
“到了现在这个境地,这个空桑,如果她不给我,就得给藩王或冰夷了!而我至少除了保住江山,还能保证她日后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让她仔细想想!”
黎缜看着空桑的统帅策马而去,身后骑从如云。虎帐下的青衣幕僚穆星北迎了出来,细细说着什么,而身侧六军将士纷纷听令——只不过短短十几天,这样一支来自六部的军队居然被白墨宸管得服服帖帖,号令严明,不愧是一代将才。
只是…如此赤裸裸的狼子野心,和当年挂冠而去的白帅判若两人。难道是因为北越郡中的灭门惨案,让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吗?
“啊…。看。。。。。看”忽然间,辕门外传来嘶哑的声音,“王…王!”
黎缜一震,不由得回过头去。辕门外有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老乞丐,捧着乞讨用的碗,嘴唇嗫喏着正直直看着里面,张开的嘴里,赫然舌头已经被割去了一截。
“天官?”那一瞬,黎缜认出了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失声惊呼——是的,这个乞丐,就是因为妄言而被割去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似乎也认出了他是谁,乞丐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后,将碗往地上一摔,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抬头看着他,嘴里嗬嗬有声。
黎缜看过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九百年后,当有王者兴!”
天官趴在尘土里,用一双灼热的眼睛炯炯盯着白墨宸的背影,仿佛一个疯子似的举起手来,指着,用没有了舌头的嘴狂热的说着:“王…王!”
黎缜只觉得双手发抖,也忍不住回过头,看着军营里的统帅。远处的白墨宸似乎没有感觉到他们的注视,只是自顾自地在虎帐下忙碌,身边簇拥着铁骑和骁将,如同风云簇拥着蛟龙,异常夺目。
那一刻,黎缜内心受到的冲击难以言表——难道如天官所说,这真的就是九百年一现、天命所归的王者?
一轮圆月从大漠落下,显得异常明亮和庞大,静静照耀着云荒。
这一日,已经是五月十六日子夜。
一匹白马奔驰而来,扬起一路烟尘。马上控缰的是一个年轻贵公子,眼睛深陷,双目无神,一手控缰,一手扶着怀里的一个白衣女子。那女子身体极其虚弱,用白沙遮住了脸,只看到眉心一颗血红色的痣,那轻微的语声提醒他在大漠里该怎么走。
越靠近迦楼罗,她的语气就越恍惚。
终于,她推了推他,让他停了下来。
“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大概十里开外。”慕湮吐出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慕容隽道,“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
“还好,前辈。”慕容隽低声回答,眉头却微微蹙起。
——自从身体里注入了十万恶鬼之后,那种疼痛便无时不在,如同万千张嘴在里面撕咬,令人几乎崩溃。即便是慕湮剑圣一路上替他治疗,也无法彻底消除这种痛苦。
“我怕你会受不住。”慕湮叹了口气,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前方,“迦楼罗金翅鸟已经很近了…越靠近魔的所在,那种黑暗的力量越会加强。”
“原来已经要到了啊…”慕容隽忍着身体内的痛苦,勉强笑着,用空洞的眼睛看着前方,“没关系,我还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