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光明王朝创立开始,空桑六王恢复了古训,每一族里都设有一名祭司,下司六名巫祝。这些神职人员地位极其崇高,其一言能决废立,连王族继承人都自幼承其教诲,呼其为师。而赤之一族的祭司沙星已经有八十九岁高龄,灵力卓著,声望极高。但随着年事的增长,早已将大部分事务移交给弟子,自己长时间地闭关修炼,为飞升做着准备,即便是到了年末大祭这种时刻也不轻易出来见一面赤王。
——然而,今天他却忽然自行来到了帐下!
“快快,外面风大,老师快进来坐!”赤王忙不迭地拉着白发老人上座,将锦缎抹平,“来,老师,坐这里。”
然而,老祭司剧烈咳嗽着,竟连坐都坐不下来。
“王…王啊!”赤王的袖子一把被拉住,模模糊糊中,只听到祭司从空洞的肺腑里发出喘息般的声音,“大难…大难临头了!”
“什么?”赤王大吃一惊,脸色转瞬惨白。
——四十多年来,他从未听到过老师嘴里吐出这样可怕的预言!
“岁逢破军出…咳咳…帝都、帝都血流红!”沙星抓着藩王的手,用力得青筋爆出,似乎竭尽全力才吐出这些话,“大难临头了!听着,时间到了…命轮…命轮已经锁不住他了!魔君破世而出,从西…西边来…”
“怎么了?”赤王只觉全身发冷,“和今天那两个来报讯的人有关么?”
“咳咳…咳咳…”然而沙星再也说不出话来,猛然身体一颤,一口血从咽喉里直喷而出,将雪白的须发染得斑斑点点一片殷红刺目!
“老师…老师!”赤王大惊失色,“快传医官!”
“不…不用了。”苍老的祭司喃喃,似乎那一口血喷出来后气息都顺了许多,吐出的语句流畅了许多,“西边…西边的防线转瞬就要崩溃了…无数人已经死去。”
“西边的防线?”赤王愕然,不敢相信,“不是还有空寂大营么?”
“没有空寂大营了…十万将士,转瞬灰飞烟灭!”沙星的声音虚弱无比,鲜血从口里不断涌出,染红了雪白的长须,“我提前破关,来向王禀告…听着!破军复苏之日接近,敌人已经来了!”
“不可能!什么破军复苏?”赤王大喊,眼角血管突突直跳,“这事已经谣传了九百年,从没有一次灵验过!老师你怎么也来妖言惑众了?”
“咳咳,咳咳!”衰老的祭司剧烈咳嗽着,似是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赤王,里面有剧烈的感情变幻——忽然间,这个垂死的人居然一把伸出手来,死死地揪住了赤王的衣领,用惊人的力气把王者从帐篷里拖了出去!
“看…看看!”沙星喘着粗气,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西方的尽头,“看看!”
那一瞬,赤王顺着老师的手指看去,猛然在漆黑的夜幕里看到了骇人的情景——在云荒的西方苍穹下,墨一样的天宇里,空寂之山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光泽,就算在千里之外看来也历历在目!
那光是血红色的,整座寸草不生的山上似乎被涂遍了鲜血一样!
“这…”这种诡异的景象,令赤王说不出话来。
“看到了吗?”沙星咳嗽着,竭尽全力将语句连贯,“给我听着!”苍老的手死死抓住赤王的领子,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我的王…我知道他们都说您是个庸碌奢靡之君,但只有我知道,您这一生,注定要以浴血奋战来作为终章!”
“老…老师?”赤王愕然,但沙星的眼里有一种热切的期许和激励,竟然令他心脏都感觉加快了跳动,“您…您想让我怎样?我听您的吩咐!”
“这是我一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预言。”沙星祭司咳嗽着,盯着赤王,一字一句,“赶快击响你的战鼓、召集你的族人、调动你所有的战士!飞速传信帝都,要求增援…咳咳,赶如果不得已,放下赤水大闸!”
“因为很快,入侵者就要越过迷墙、直插云荒的心脏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和着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口鲜血。沙星祭司抓着赤王的手终于渐渐松开了,整个身体缓慢地倾斜,声音慢慢变弱。
“老师…老师!”赤王大喊着,跪下来,抱住了老人的身体。
“记着,把我的念珠…放到空寂之山上的千佛窟里去,”那一刻,怀里的老人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做出最后的叮嘱,“这是我的法器,用来镇压十万冤魂…”
“是。”赤王哽咽着点头。
“去吧…”老祭司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胸口,微弱地喃喃:“去吧…我的孩子。去…战斗。”
当沙星祭司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间,赤王忽然沉默下来,就这样跪在地上抱着老师的尸体,木然凝视着西方苍穹下盛大的流星雨和惨白的高山——壮硕的王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肩膀微微发抖。
“王…王?”侍从担忧地低唤,轻轻触了一下他的后背。
然而,那一瞬,赤王忽然间抬起了头,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咆哮起来:“来人!立刻给我击响战鼓,召集西荒的四大部落族长!”
————
迷墙的另一边,狷之原,风沙漫天。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静静地停息在沙漠里,映照着漫天划过的流星,光滑的金属外壳折射出璀璨无比的光,在风沙里如同宝石闪耀。
“真美啊…”巫彭抬头仰望着迦楼罗,发出了由衷的叹息,“一想到这样的圣殿里沉睡着我们的破军,一想到我们就要突破这道薄薄的迷墙、从空桑人手里夺回大陆,我就觉得这一生做的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也包括把女儿祭献出来么?”一个声音轻轻问。
“瑶瑶?”巫彭元帅猛然一震,回过头,看到了从迦楼罗里悄然下来的白衣女祭司——流星的光芒下,沧流帝国的星槎圣女容色如同冰雪,那张几乎和传说中的空桑女剑圣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似极遥远又极亲切的表情,默默凝视着他。
巫彭只觉心里剧痛,说不出话来。
是的,当年,这个女孩降生在冰族贵族的家庭里,全家都爱若珍宝,原本也会享有最美好的一生——然而,元老院首座巫咸大人的一个预言却粉碎了这一切——这个美丽的小女孩被确认为是带有慕湮剑圣六魄的转生人选,必须被严密保护起来,纳入帝国最机密的计划。
巫咸大人对不舍的他说:作为准备进入元老院的人,如果献出这个六岁的女儿,便是立下一件大功,远超过其他竞争者。
他没有犹豫太久,只在女儿的小床前默立了一个晚上,便下定了将掌上明珠献出去的决心——天明后,他让妻子给女儿穿了最美的一套裙子,一手拿着她心爱的小竹马,一手拉着她的小手,告诉她要带她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好玩地方。
他亲手将女儿送到了元老院手里。
“这位圣女将成为复兴帝国的关键,带领一族走向无上荣光——感谢你的祭献。”当巫咸揽过瑶瑶,沉重的大门缓缓闭合的瞬间,他泪流满面。他看到女儿惊慌失措的表情,听到女儿在里面一声声地喊着爸爸,直到声音和样子都再也看不到。那一刻,他低下头让眼泪落下来,手里握着的玩具竹马已经被捏得粉碎。
当时身为靖海军团少将的他,在三年后顺利地入选元老院,成为十巫之一,登上了帝国权力的顶峰。然而,他的妻子却为此日夜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
自从那一扇门关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瑶瑶。
——直到这一次,他带领冰族大军登陆云荒,看到了迦楼罗金翅鸟里侍奉在破军座前的星槎圣女。
十几年过去了…他唯一的女儿在他无法触及无法看到的地方悄然成长,接受着严苛的教育,肩负着沉重的宿命,早已成了他所不熟悉的模样。
他再也不能叫她的乳名了,因为,世上再无瑶瑶。
有的,只是祭献给破军的星槎圣女。
“我不求任何宽恕。”巫彭在星光和冷月下凝视着那一张陌生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无论如何,感激上天,能让我有机会再度看到你。”
星槎圣女微微低下了视线,沉默片刻,道:“你们,何时出发?”
“明天晚上,”巫彭低声,“我们不能枯等到五月二十日——我将率领冰族人的勇士,以血战来迎接破军的苏醒!”
“时间不多了,请尽快吧。”星槎圣女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冰冷,“要知道,我生存的意义就在这一段时间了…我比任何人都期待着破军的苏醒。”
她生存的意义就在这一段时间了?
巫彭心里猛然抽搐了一下。白衣飘飞在冷月下,那个被封为圣女的少女抬起头,看着十万颗璀璨的流星呼啸着划过天宇,语气宁静而悲伤:“其实,我,和这十万灰飞烟灭的空桑人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洪流中微不足道的祭品而已。”
“但,对于能被奉献给破军,我满心欢喜。”
——
九、溯流而上
慕容隽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这是…他睁着空洞的双眸,脑海里迅速掠过最近一段时间里经历过的一切:帝都大火。叛离。北越郡那个小村子里的刺杀。漫天大雪。密令上惊心动魄的血腥计划…当回忆起空寂地宫打开瞬间的时候,他陡然坐起。
天!他犯下了过多深重的罪!
但刚一动,周身剧烈地疼痛,似乎每一根骨骼都是被折断后再续上。尝试了两次后,他停止了坐起身的努力,颓然躺下。伸手摩挲着周围,想知道自己所处的境地。
冰冷的石头,坚固的墙壁,幽深微凉的气息…他,难道还在那座古墓里?
这座古墓很黑,什么都看不到。他从怀里摸索出了火折子,啪的一声点燃。然而,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
这是…!那一瞬,他心里大惊,手一抖,火折子落在了身上。灼热的痛从膝盖上传来,然而,他眼前却还是漆黑一片!
那一刻,他想起了恍惚中不知是否真实发生过的对话,那个纯白色的影子曾经告诉过自己,他身体里住了十万的亡灵,眼睛已经再也看不见。
——他伸出手,在眼前用力晃了一下。一片漆黑。
看来,那是真的了?那一刹那,地宫里伏尸千万的惨象闪过了脑海:黑暗的地底,那些年轻的空桑战士在瞬间死去,恐惧和绝望凝结在脸上——那样的人间活地狱,居然是他在这个尘世里看到的最后景象!
慕容隽颓然放下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记得那十万亡灵化成的闪电是怎样穿入他的双眼,那一瞬,他身体里所有的痛苦都惊动了,十万只恶灵汹涌地撕咬着他体内的血肉。
然而,他坐在黑暗里,任凭灼热的火在膝盖上熄灭,将血肉烧焦,只是全身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全身微微发抖——是的,他无颜面对所有人。那些被他利用、牺牲的熟悉的人,那些为他而战、而死的同伴,还有他的长兄,如今成为女帝夫婿的慕容逸。
他,已经没法完成兄弟之间最后的誓约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一张金色的帛书,咬着牙,用尽全力将其撕得粉碎!
是的,什么十巫,什么血誓,都不过是尔虞我诈的谎言。那些冰族人用血立下誓言,却从未想过要真的兑现诺言,和中州人共享这个云荒——他们,只是想利用完一切能利用的之后,再把中州人从云荒版图上除去!
他一贯自负绝顶聪明、洞彻人心,其实却是多么的天真和愚蠢啊…居然孤注一掷、和这样的狼虎之徒去做交易!
慕容隽撕裂了帛书,在黑暗里静静坐着,心乱如麻,只有热泪无声从脸颊边滑落,落在衣襟上——自从在大火中眼睁睁看着堇然被烧死后,那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是的,他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在这里跌倒。
不惜一切代价,不这一切手段,他带领族人投奔沧流帝国,为异族人而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然而,如今的他却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不仅无法完成和慕容逸各助一方、带领中州人获得平等自由的约定;反而弄脏自己的手,葬送了自己的心!
那一刻,他心里升起了无穷无尽的自我厌弃,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刻撞在石墙上死去。
忽然间,“吱——”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鸣叫,有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触碰到他的肌肤,凑过来舔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野兽?!慕容隽一惊,虽然看不见,却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试图把靠过来的野兽驱赶开来。然而很快那个温热的呼吸反而更加凑近,一条湿漉漉的舌头舔上了他的脸颊,亲热地舔去了他颊边的泪水,似是安慰般地呜呜叫了几声,用毛茸茸的尾巴扫了扫他的脸。然后把一个东西叼过来,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挠了挠他的手心。
慕容隽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下,发现放在胸口的居然是一个柔软的果子。
这是…给自己的吃的么?他愕然。西荒风沙万里,空寂之山草木不生,这是从哪里来的桃子?
然而从长久的昏迷中苏醒,胃里的饥饿迅速升起,让他情不自禁地抓起那个果子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液沁满了嘴角。那居然是一个成熟的大水蜜桃。
他有些迷惘,只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如同梦幻。
吃完了桃子,他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下,试着微微动了一下手脚,居然坐了起来。然而刚一动作,周围呼啦啦一声响,似乎有很多动物瞬地移动,将他团团围住,似是不让他走开。慕容隽怔了怔:难道自己在这座古墓里,被一群野兽包围着么?
危机感令他忍住疼痛瞬地坐了起来,试图摩挲着下地。然而衣服却是一紧。似乎有一头野兽咬住了他的衣带,拼命地拉扯,不让他离开石床。
他奋力挣扎,但只是那么微微一动,身体里剧烈的痛苦又发作了。似乎有无数蚂蚁在身体里撕咬,密密麻麻,钻入了每一根骨头的缝隙,令他痛得一瞬间低低叫了起来。
“唉,你还不能动,”忽然间,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道,“那些恶灵的力量还留在你的血脉里,没有完全的蛰伏,你只要一动,就会刺激到它们。”
谁?这个声音是如此耳熟,似乎是昏迷前在耳畔低语过?
“堇然!”那一刻,慕容隽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踉跄向前,“堇然!”
“我说过了,我不是堇然。”然而刚跑了一两步,一股力量就迎面而来,按住了他的双肩,一瞬间,他整个人朝后飘起,落回了石床。
那一刻,他漆黑一片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纯白色的女子,看不清面目,似是逆光下的剪影,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了古墓的最深处。她不知从何而来,坐在石床边低头看着他,抬起手搭在他腕脉上。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慕容隽心里却忽然一阵安定和清凉,似乎是有一股清泉注入了四肢百骸。
“那…那你是谁?”他虚弱地喃喃,“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是慕容修的后裔,而且得到过我的族人的帮助,和我有着太深的缘分。”那个女子微笑,继续按住他的手腕,“不过,就算你是一个路人,我也不能让你死在这里——在这座古墓里,我不曾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在我面前死去。”
“你的古墓…”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心灵,慕容隽脱口惊呼,“天…难道你、你是…”那一刻,他被自己的大胆想法震惊了,不敢说出来。
难道,面前这个影子,居然是空桑女剑圣慕湮?
仿佛知道他想什么,那个纯白色的剪影微笑起来了。
那一刻,如同水墨晕染开来,一片白色渐渐化开,手足清晰,美丽淡雅的五官悄然浮现。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头,凝望着石床上的他,松开了按着他腕脉的手指,关切地问:“怎么样,感觉好一点了么?”
身体里的那种撕咬感觉果然已经平息了许多,慕容隽完全说不出话,只是怔怔抬着头看着她,仿佛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幻象就又会瞬地消失。
“你很奇怪能看到我,却看不到其他一切,是么?”白衣女子微笑,“那是因为你的双眼,已经在那场血祭里被怨灵毁掉了——从此后,你再也看不到阳世的一切,你的视线将永远只能留在冥界里。这是惩罚。”
“那么…”他终于能说出话来了,有些迟疑,“你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