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北阙俯首,犹豫着,“可是…您不需要带几个兄弟随身么?”
“不用了,有那些冰族的灰袍术士就够了。你们进了那地方也帮不上忙,乱中出错,还容易折损人马——”慕容隽对着这个硕果仅存的得力下属吩咐,“如果到了日落我还没有出现,那么,立刻带着所有人离开!一刻也不能停留,知道么?”
“…”北阙沉默着,第一次违抗了命令,“不行!我们不能把城主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逃离!”
慕容隽苦笑:“傻瓜。如果那时候我还没出来,证明我早就已经死在了地宫。你还能做什么?——你一定要带着所有人在第一时间离开,回到叶城去投靠我的兄长。因为当天黑之后,整个空寂之山就会变成你无法想象的可怕地狱!”
“地狱?”北阙愣了一下。
“是的。”慕容隽不想多解释,只道,“不过我不会轻易出什么事情,元老院的安排也是缜密详尽,不容有失——放心,灰袍者会帮助我完成这一步。”
慕容隽蹙眉,神色从未有过的肃穆:“而你们,只要在山下的古墓里等待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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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寂之山位于云荒的最西端,仿佛巨大的屏障,隔开了大陆与海。山高万仞,和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山遥遥相对。这座山上寸草不生,连苍鹰都不敢落足,天风呼啸而过,嶙峋的山石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入口,如同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眶。
这是九曲地宫的进口,用巨石长年封闭,此刻,已经被军队合力打开。
当地宫大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阴冷的风从深不见底的地下吹出,将先头的几个战士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连倒退了几步。封石打开之后,一道青石台阶出现在面前,一级级地通向黑洞洞的地底,里面似乎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黑影。
伴随着地宫大门的打开,黑暗里忽然有一点光亮了,幽暗地浮动。
“啊!”当先的老浦只看了一眼,便惊呼着往后退,石阶长满青苔,滑得几乎跌倒。老浦大叫了一声,转过身就跑:“有鬼!——大家快跑!”
“给我站住!”一阵骚动后,一把刀顶住了他的后腰,喝令,“退后者杀无赦!”
刀锋入肉,刺痛令惊慌失措的老浦顿时僵住,不敢再动一步。
“校尉,校尉!”铁塔似的汉子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了动刀的上级,“我兄弟他只是胆子小,没进过这种地方…可别杀他呀!”
校尉冷哼了一声,知道铁塔是军中出名的勇士,而且是个暴性子,和老浦的交情又极好,便卖了他一个面子,将刀收入了刀鞘,转头对着周围同样惊惶不已的士兵大声:“听着,这只不过是地宫的长明灯!没有什么鬼怪!”
这座空寂之山山腹里的地宫,在九百年前曾经由光华皇帝重新布置过一遍。为了压住山中的戾气阴气,沿着地宫甬道排布了长明灯,里面盛放的是南海鲸油,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这些灯里暗藏机关,当封墓石落下的时候,灯便逐渐熄灭。而当石门打开、空气再度流入,灯就会自行复燃,并不需要人力逐一去点。
校尉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当先第一个踏入了地宫:“我参加过上一次的大祭,亲眼看过里面的一切,哪里有什么鬼怪!——真是大惊小怪,都跟我来!”
看到长官身先士卒,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也跟着校尉走了下去。
地宫阴冷而黑暗,石阶很滑,长满了青苔,石壁上遍布着细密的水珠,一滴滴无声蜿蜒而下,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有些水渍居然隐约透出暗红色,令人不由得想起当年在这个地方发生过的灭族之灾。
——一千多年前,当沧流帝国从西海上入侵云荒时,空桑六部溃败。冰族人在智者的命令下,将擒获的六部贵族押往空寂之山,在地宫里批量处决,斩断空桑的血脉。
那一场大屠杀里死人无数,史料从来没有给出过详细的数量记载。据说当时九曲九进的地宫里每一寸石地上都堆满了尸体,空桑贵族的血纵横交错,从深深的地宫渗透空寂之山的山腹,将整座山侵蚀。
那之后,这座山便成了“亡灵之山”。
因为被冰族十巫的咒术所困,那些冤魂永远无法超脱,被困在这九曲迷宫里,充满了憎恨和愤怒,夜夜向着东方的帝都方向哭泣哀号,声音覆盖了整个西荒大漠,闻者无不寒心丧胆。整座山被怨毒笼罩,再也没有一株草木、一只活物,死气沉沉,连飞鸟都不愿意靠近山上的天空。
这种情况,一直到光华皇帝带领空桑人赢得了战争,将冰族人重新驱赶出了云荒大陆。复国登基后,光华皇帝真岚带领祭司和百官亲自来到了这座空寂之山,打开被封印密封的地宫之门,走下了地宫,举行了空前盛大的祭奠仪式。
连续七七四十九天的大祭超度了那些亡灵,将其从憎恨中解脱,去往彼岸转生,光华皇帝却因为耗费太多的灵力而呕血,此后身体情况便再也不见好转,回京居住在伽蓝白塔顶端,再也不曾履足大地,直到驾崩。
经过那一次仪式,这个地宫内大部分游荡的亡灵被释放了,然而百年沉积的冤气渗入山腹,那些已经和山脉融为一体的怨气却无法一时消除。九百年了,这座空寂之山上还是无法生长出草木万物,荒凉如昔,经常有牧民经过这里时遇到各种诡异情形。
于是,空桑皇帝立下了一个规矩,每隔三年便要亲自前来大祭一次。这个规矩被严格的执行,九百年来从未有一次懈怠。
而今年,离大祭之日尚有四百余日,新帝君却要提前打扫地宫?
对此,校尉心里也不是没有疑虑,但是身为军人,执行上峰的命令乃是天职,他没有过多地去考虑,便点起人马来到了地宫门口——不过是打扫清理一下地宫而已,这种事,每隔三年他们都要做一次,驾轻就熟。
十万人马鱼贯而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全数走入地宫。
封石打开,地宫深远森然,石阶一直往下,直达九百多级才止,不知道已经深入山腹多远。战士们的脚步齐整,在空荡荡的山腹里折射出巨大的回响,听起来竟如雷霆一样。
“停止正步!各自随便走!”校尉立刻大声喊——这里是山腹,齐步走的话声音会在山里积聚,扰乱人的视听,就如将耳朵贴在铙钹上听敲打声一样,会让战士们震惊。
军队整齐的脚步立刻放松了,转为杂乱。台阶一层层不停往下,当下行之势止住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厅。那是在山腹里雕凿而出的庞大石窟,足足有三十丈之高,周长近千丈,居然比空寂大营的大校场还宽敞。
“天啊…”第一次入地宫的军士们发出了低低的赞叹。
“这里是九曲地宫的第一进,共分九支,”空寂大营的副将走到石窟中心,站定,将手中拿着的旗杆插入了脚下一个雕刻着图腾的石板上,下令,“第一队,负责在此清扫。第二队至第九队,穿过此处继续往里!”
当令旗插下的瞬间,只听喀喇喇一声响,石壁洞开!顿时,九条高三丈宽一丈的甬道出现在面前,通向黑暗的更深处。随着暗门的打开,九条甬道里有一点一点幽暗的火依次燃气,如同一只只眼睛,在地底悄然睁开,蔓延。
军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心里有森森的冷意。
“阿嚏!阿嚏!”老浦忽然间大声打了好几个喷嚏,脸色苍白。
“好了,大家先往两边靠,把路让出来,让其他兄弟们进去!”已经下过一次地宫的校尉却毫不犹豫地开口,“然后,都给我开始干活!”
“是!”军队列队而入,足音在幽暗的空间里回荡,听起来气势逼人,竟将阴晦之气也辟了不少。
在开墓时因为退缩而被在背后刺了一刀的老浦属于第一队,留在了第一进的大厅里,没有前往更深处,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他站在这里,看着鱼贯进入分支甬道的同伴们,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在战士们走过的地方,甬道两侧的灯光随之摇曳,将影子映照在石壁上,巨大而影影绰绰,如同地底深处的鬼魅在蠢蠢欲动。
“别傻站着!开始清扫!”校尉喝令。
“可是…这里很干净啊。”铁塔看了一眼地上,嘀咕——是的,从未有外人进来过,这个地宫怎么会脏呢?地面整洁,连一丝灰尘都没有,要打扫什么呢?
“仔细看!”校尉用力跺了跺地面,将手里的火把忽的一声贴到了靴子旁边。在火光映照之下,光洁的地面忽然像水波纹一样起了变化!
“啊…这是!”士兵们纷纷惊呼。
是的,仔细看去,地宫石质的地面上,居然凝结了一层暗红色的东西,从石头的缝隙里渗出,蔓延了整个地宫!而且,随着火的贴近,那一层暗红色居然还起了波动,仿佛是要避开灼热的烈火一样!
“这就是需要我们打扫的东西。”校尉一字一顿,抬头对大家道,“这是从空寂之山腹地深处渗出来的泥,如同水垢一样沉积在地宫里,弄得到处都是——我们要在新帝君前来大祭之前,把这些东西都弄掉。”
“怎…怎么弄掉啊?”旁边有人结结巴巴地问,带着恐惧之意看着火光映照下不停微微动着的地面,“这座山、这座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
“不要妖言惑众!”校尉提高了声音,“这里已经被净化过了!是安全的!我自己就进过两次地宫,不还好好的?——九百年来每隔三年都要打开地宫祭奠一次,每次都要打扫,哪一次你们听说过出过事?”
这倒是事实,大祭那么多次,从没出过事。一想到这里,顿时让在场的战士们提着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听着,用铲子仔细地把地上的那一层东西铲掉,然后用水冲干净。”校尉一边说着,一边示范地拿起铲子,贴着地面用力铲过去。只听刺耳的一声,一层暗红色的东西随之而起,在铲子上卷起了薄薄一层。被铲下来的血垢一样的东西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
“这些东西要扔到筐里,运出地宫。”校尉把铲子上泥垢一样的东西扔到了一边的筐子里,然后用水冲洗地面,“用水冲一下就好了。”
——很快,原本暗红一片的地上居然露出了晶莹的白色,如同玉石。
“明白了吗?”他卷起袖子,大声问身边跟随的战士。
“明白了!”战士看到他亲身演示,事情不过如此容易,立刻齐声回答。
九曲地宫里很快就充满了一声声铲地的声音,刺耳急促,此起彼伏。战士们十二人一排,从六个不同方向交叉向前,将地上沉积的灰垢清理干净。洁净如玉的地面重新显示出来,在长明灯的映照下,如同镜子幽幽发光。
战士们鱼贯将灰垢铲下,装入筐里,运送出地宫外,然后用水冲洗地面。
“老浦,你还好吧?”提着水桶的铁塔悄悄地问身边那个被校尉刺了一刀的逃兵,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巾,压低声音,“快转过身,我替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谢谢兄弟!”老浦转过身,龇牙咧嘴地听凭铁塔包扎,“该死的…咝!好痛!”
“没把你捅穿算不错了。”铁塔冷笑,“你这家伙犯了什么毛病,怎么还没进地宫就腿软想逃了?还算个男人么?”
“你知道什么!”老浦愤愤,“刚才那一瞬,我明明看到…看到…”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敬畏地仰头看了看四周——庞大的地宫里无数灯火明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不,以前没进军队服役之前,在老家九疑郡,我家是世代做巫祝的…”
“巫祝?那是什么?”铁塔愕然,手脚麻利地包扎好了伤口。
“就是神庙里的庙祝啦~”老浦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所以我对这种地方分外的…呃,分外的敏感。虽然我小时候被我爹说没有什么天赋。”
“那你真的能听到或者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铁塔好奇起来,凑过来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老浦抬头看着石窟的穹顶,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也没什么用。而且校尉说得对,这里九百年前已经被光华皇帝超度过,应该不会再有事了——阿嚏…阿嚏!”
“哦…”铁塔刚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校尉严厉的叱喝:“说什么话?还不赶紧开始干活?想打军棍吗?”
两个人一颤,立马一个提起水桶一个抓起铲子,和身边的人一样埋头干了起来。
老浦后背受了伤,动作自然缓慢了一些,铲一下要歇半天。为了掩饰他的偷懒,铁塔频繁走动,不停地提水冲地。他力气大,每次能双手提满满两桶水,一冲下去脚下就像有小河流过一样。
“奇怪,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老浦忍不住道,“我们军队可没带水进来…而且西荒缺水,连空寂大营里平日用水都很紧张,哪里忽然来那么多水洗地?”
这么一说,旁边的铁塔也怔了一下——他手里正提着一桶水,准备洗刷地面。那些水质清冽,寒冷刺骨,在灯光下闪出微红色的粼粼波光。他的水桶是从第二进地宫里拎过来的,却没想过水源到底来自何方这个问题。
“我明白了!”铁塔低声叫了起来,往甬道深处看了一眼,那里穿梭着无数双手提着水桶进出的士兵,“听说地宫最里面有一眼泉水,肯定是从那里打了水上来,然后一站一站送出来的!”
老浦抬头看去,果然,那些水是一桶一桶从地宫最深处传递出来的,沿途井然有序地分配到每一个石窟。这些水阴寒凛冽,冲到地面上后没有继续流淌,就这样迅速地渗入了岩石地面,再不见踪影,似乎被这座山重新吸收。
“如果空寂之山里面有泉水,那不是传说中的‘九幽阴泉之相’么?这可是个大凶的地方啊…”老浦嘀咕,“这地方好邪门。我看是——”话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间他看到了什么,立刻闭了嘴,低下头迅速地干起了活儿,压低声音,“嘘,将军来了!”
铁塔也感觉到了一瞬间气息的变化,连忙也埋下头。
果然,地宫的门口出现了袁梓将军的身影,在两侧护卫的陪伴下踏着阶梯走下了地宫。将军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威严肃穆,一改平日的亲切,仰起头没有理睬地宫里正在忙碌清扫的战士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