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微满脸绯红,连忙推开他。老婆婆指挥着那个老爷子,道:“快去看看药吊子里的虎骨熬好了没?药膏得趁热贴上!还有,给这个姑娘打一盆洗脸水来,她刚吐了血呢。”
楼上楼下一直忙到黄昏,才缓过了一口气来。
在这对老夫妇的照顾下,原重楼的半边身体被重新包扎好,左手左腿都被木板固定,敷上了厚厚的膏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反而是苏微因为逼出了蛇毒,吐尽了瘀血,很快就行动自如,便接过了手来照顾他。
“来,这里有盆龙眼,你们先吃着。我去做晚饭了,”老妇人殷勤地将水果递了过来,同时把桌子收拾干净,“等晚饭好了再端上来给你们。”
“大恩不言谢,”苏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叫我魏大娘就好,”老妇人笑道,满脸深深的皱纹,“老头子叫吴老广,我们都是从滇南来的客家人。年轻时在矿上挖翡翠,老了挖不动了,就到这儿盖了个房子住下来,种点菜打点猎,都已经十几年啦。”
“哦…”苏微看了看两个小孩,“这是您的孙子吗?”
“对。皮得像两只猴子一样,没一刻消停。”魏大娘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他们的娘去得早,爹在孟康矿上挖翡翠,平日等满月那天,都会拿工钱买点油盐酱醋带回家来——也不知怎么的,这两天居然没回来。”
苏微心下一惊,和原重楼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人均是默不作声。
魏大娘却没有看出他们的异常,只道:“那你们休息下,我去做饭。”她带了孙儿下了竹楼去做饭,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叮嘱了一声:“对了,你家官人的手脚刚重新绑了绑带,你要小心点儿,动作别太大,可别压着他伤口——要是正骨正歪了,日后会落下病根的。”
“好。”苏微随口答应,愣了一下,忽然有些脸红。
回过头,却看到竹床上有一对狡黠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满含笑意。原重楼笑吟吟地听着老妇人唠叨,看到她脸红,便挑起了眉毛,学着魏大娘的语调,拖长声音道:“哎,现在没人打扰我们小两口了,来吧——动作轻些,别压着伤口。”
苏微脸颊绯红,怒道:“你…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我说我们小两口是腾冲人,家里穷,只能来这里挖点翡翠,背回去赚点钱,结果在山上迷了路。”原重楼似乎毫不在意她的不悦,“否则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的,要怎么解释?我们两个长得又完全不像,若说是兄妹,你当别人是瞎子吗?”
“你…”苏微被他噎得答不出话来。
“而且,当我的老婆难道委屈你了吗?”他看了她一眼,忽然侧转脸颊,眼眸似风地瞥过来,笑了一笑,“要知道在腾冲,姑娘们都叫我一枝花——就算我后来穷成那样了,也有好多人愿意倒贴上来和我好!你信不?”
“信信信。”苏微看到他邪魅狷狂地一笑,见他凑上来,立刻想起他两次毫无预兆的突袭,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转开了话题,“不过,为啥要叫‘一枝花’?”
“因为我的名字啊。”他挑了挑眉毛,“人如其名,不是吗?”
“啊?”苏微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重楼。”他不得不提醒了她一下,“别名是什么?”
“是…”苏微愣了片刻,忽然间明白过来,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七叶一枝花?哈哈哈…好名字!”
她捶着床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牵动了伤口都不顾上。
“不会吧?有这么好笑吗?”他诧异地看着她,嘟囔,眼神却一瞬间变得无比温柔,“迦陵频伽,你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很美,应该经常笑一笑才对。”
“…”她收敛了笑容,心中忽然有些奇特的感觉,不由得低下头去。
“哦,对了!”原重楼看着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着,忽地松了口气,从怀里抽出手来,道:“还好,还在。”
“什么?”苏微有些愕然,却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拎出了一对青翠欲滴的明亮耳坠,笑道:“你的绮罗玉。”
她愣在了那里,看着那两滴春水在他指间盈盈摇晃。
“来,我帮你戴上。”他道,看着她。
那一刻,苏微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侧过脸凑近了他的手指。原重楼靠在病榻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只能单手拿着耳坠,轻轻撩开了她散开在耳畔的青丝,将绮罗玉耳坠小心地戴在了她耳上。他的右手还没有恢复,动作有些慢,她低下头静静地等着,感觉到他的鼻息轻轻吹拂在鬓上,不由得心中一荡。
“迦陵频伽,在溶洞里,你第一次被那巨蛇带下去时,应该已经看到了潭水的另一边就是出口吧?”劫后余生的人在耳边轻声叹息,“当时你明明可以自己一个人闯出去,却又舍不下我,居然冒着危险再度返回来。”
苏微只是低下头笑了笑:“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
原重楼替她戴好了耳坠,转过她的脸看着她,眼眸深湛,轻声说:“在最后关头,那条巨蛇咬过来的时候,你不惜用自己的肩膀去堵住它的嘴,只是为了不让我被咬中,是吗?”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手指,低声说,“你这是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啊…”
她微微颤了一下,连忙往后退开,让他的手指离开滚烫的面颊。
“迦陵频伽,你这样不惜一切救我,仅仅是为了弥补昔年的过错吗?”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止步,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她转过眼睛不敢看他,只道:“我以前经历过很多比这个危险得多的事,这真的不算什么。你…你不用替我担心,也不用想得太多。”
她的声音有不易觉察的微微战栗,然而却克制平静。
“…”他看着她,眼眸似是含着失望。
“好了,”苏微不想再说下去,将剥好的一盆龙眼放在了他怀里,岔开了话题,“吃一点东西吧,补补力气。听说你爬了三里路才找到这里?”
“嗯,幸亏这方圆十里内还有一户人家。”原重楼终于没有再继续逼问,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用还没折断的右手拿起一颗龙眼,叹了口气,“连滚带爬,满身泥水。到最后实在是爬不动了,想着要是再找不到人,我就只能原路返回去了。”
“返回去干吗?”她皱眉,“你也没法背着我下山,还不如一直往前走碰碰运气。”
“爬回去死在一起呗。”原重楼的薄唇上泛起了一个微笑,扬了扬眉毛,“我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反正我也是个废人了,活着没什么大意思。”
“别胡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了,苏微脸上忽然有了怒意,“我马上就把你手上的经络打通,你还能做回你的原大师,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不可能的…”原重楼摇了摇头,轻声笑,“十年了,什么都不一样了。那些失去的东西,都永远回不来了。”
苏微一怔,忽地想起了那个尹家的小姐,不由得也沉默了,心情有些复杂。
“逝者不可追,”她停了一停,轻声道,“但好在总能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他转头看着她,不置可否,忽然问,“迦陵频伽,如今你的毒解了,我的手也很快就要治好了,接着,你是不是就要返回中原去了?”
她微微颤了一下,沉默许久,最终轻声道:“是啊。”
那样轻轻两个字的回复,让他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淡下去,如同烛火的熄灭。原重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捻起一粒她剥好的龙眼扔进了嘴里,喃喃:
“你看,终归是没有什么能从头再来的。”
第十五章 天涯之远
但下一个刹那,苏微的呼吸猛地停顿:那只鹅!那只朝着她走过来的白鹅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地经过她的马前,鲜红的脚蹼在路上印下一个个印记——每一个都鲜红刺目,如同一枚枫叶。
血!在白鹅的脚上沾满的,竟然是血!
魏大娘做好了饭菜,让孙子端了一些上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短暂的沉默。
饭菜很简单,不过是一些米饭蔬菜之类,但都做得清爽可口,为了给原重楼养伤,还特意杀了一只鸡,用口蘑炖了,熬了汤端上来给他们。看到那两个孩子馋得直吞口水的样子,苏微便撕了半只分给他们,孩子欢呼着跑下了竹楼。
苏微服侍着原重楼吃完,自己才匆匆吃了一点。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热饭热菜了,她不知不觉将剩下的饭菜一扫而空,抬起头,却看到原重楼皱着眉头,凝望着楼下的灯火。
“怎么了?”她轻声问。
“大娘说他们的儿子在孟康矿口上采玉,这个月反常地没回来,我担心…”原重楼低声说,叹了口气,“会不会是在那一场溃堤里遇难了?”
苏微的脸色微微一变,“嗯”了一声。这件事,在刚一听到这对老夫妻提起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想到了,然而此刻听原重楼说破,却依旧一沉——十年来杀人如麻,死几个人浑不以为意,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想到当时那个人可能就在她面前死去,而自己却眼睁睁错过了营救他的机会,心里却是有些难受。
一饮一啄,俱是注定。
难道,是上天注定她要被这对老夫妇所救,却无以为报吗?
“等我回了中原,送一笔钱过来,免得他们无儿无女的以后日子不好过。”想了想,她最终只能这样回答,“到时候你帮我转交给他们,也算是报了这救命之恩。”
“这事儿别指望我。”原重楼却出乎意料地一翻脸,冷冷回答。
“怎么?”苏微有些意外。
“你自己的救命之恩,要还,也得你自己回来还。”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你是不是打算离开了这里,这一辈子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沉默着,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定还会回来的。”
“是吗?”他看着她,“那你会回来看我吗?”
沉默之间,却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马蹄嘚嘚,似有人走进了院子。
谁?苏微瞬地站起,将原重楼护在了身后。这荒山野岭的,深更半夜怎么还会有人到来?莫不是孟康矿口上的那个矿主还不甘休,追到了这里?或者…是那群千里而来的杀手,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然而还没等走到窗边,却听见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欢声大喊:“爹回来啦!”
“真的?哎呀,可算是回来了!”魏大娘的声音随即传来,颤巍巍地点起了灯,“我儿,我和你爹的老眼都望穿了!谢天谢地!”
两个老人连忙提着灯笼出去迎接儿子的归来,只见一个精悍的中年汉子在院子里翻身落马,然后伸手,把马背上的一个小孩子抱了下来。
“唉,矿上最近出了一点事,乱成一团,耽误了时间。”那个中年汉子叹了口气,对两个老人低声道,“爹娘,让你们担心了。”
魏大娘愣了一下,提着灯笼照了照,嘀咕:“这个孩子是…”
“这是索吞的小女儿,蜜丹意。”那个中年汉子把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从马背上抱下来,对父母道,“她的爹在前日的矿难里去世了,成了孤儿,又不愿去投靠亲戚——我想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不如先把她带回来住一段时间。蜜丹意,来。”
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同春水,看得两个老人心都化了。
“好好,家里两个皮猴子最近太不像话了,我好想养个孙女儿呢。”魏大娘连忙牵起了孩子的手,“来,乖孩子,要不要喝一碗鸡汤?”
“有鸡汤?”那个中年汉子略微有些意外,“难道有贵客吗?”
“可不是?”老爷子笑呵呵地道,“昨天从前面那座山上救了一对年轻小夫妻回来,在家里休养,占了你那个房间…”
“没事没事,救人要紧。”那个中年汉子大步走进来,放下了沉甸甸的褡裢,“买了三斤盐巴,一升芝麻油,还有几壶酱醋,够下个月用的了——早知道这里有病人,我就多买一些补养品回来。”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了,直直地看着门外。
“怎么了?”魏大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却看到前日救回来的那个年轻女子从楼上走了下来,推门进了客堂。而儿子看着她,露出仿佛是见了鬼一样的吃惊表情。
“玛!”蜜丹意欢呼起来,跃过去,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腿。
苏微看着他,点了点头:“吴温林?”
“哎呀!是你?那…那原大师呢?他没事吧?”吴温林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还能碰到她,不由得急问,“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被矿主…哎,谢天谢地!”
“我们还活着,”苏微冷冷道,“但你们的矿主接着就得倒大霉了。”
“那种人渣,死有余辜!”吴温林恨恨道,“千刀万剐的家伙!”
一边的魏大娘没听明白他们说什么,但也看出来他们竟然是相识的故人,心头也是欢喜,连忙重新摆了碗筷,热了饭菜,给儿子和蜜丹意准备晚饭。吴温林来不及吃一口热饭,便急着上去看原重楼的伤情,确认他并无生命危险才松了口气。蜜丹意一见原重楼就欢喜得要命,死活不愿下来吃饭,魏大娘没法子,只能又盛了一份饭菜端上楼来给她。蜜丹意黏在原重楼身边,一边用手抓着饭往嘴里塞,一边看着他笑,吃得满脸都是饭粒。
“慢些吃,慢些吃。”原重楼摸了摸她的脑袋,忍不住叹了口气,对苏微道,“你看,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他们。”
苏微并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皱着眉头。
“怎么,我会落下半身不遂吗?”原重楼看到她脸色不大好,心里也是一沉,嘴里却说得轻松,“如果我好不了,那就得一辈子赖上你了——你回中原我都要跟了去。你要是扔下我不管,我就敲锣打鼓跟在你身后,告诉所有人你对我始乱终弃。”
“…”苏微翻起一个白眼看了看他,“放心,能好!”
“唉。”他叹了口气,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真的?”
“就是不知道好了会不会影响手脚的行动功能。”苏微俯下身,一手握住了他的左足,手指扣住照海、金门两穴,将内力透了进去。那一瞬间原重楼失声惊呼,只觉得一股刺痛直透整个腿部,小腿下意识一弹,几乎踢到了她的面门。
“还好,只是骨折,经脉都没损伤到。”她扔下了他的脚,“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不用太担心——只是要伤筋动骨一百天,卧床三个月不能下地。”
“一百天…”原重楼颓然挣扎,“我会得褥疮吧?”
苏微淡淡:“放心,有我呢——好了,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