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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们认为这是一场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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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国驻巴格达办事处的爆炸硝烟已经散去了好几天。万里之外的加拿大,罗伯特·里切尔一家人刚刚结束假期,正在驱车回国的途中。里切尔工作很忙,这段异国闲暇当然来之不易。此前,他已是先后几次耽搁了休假的时机。就在路上,里切尔的工作电话又开始铃声大作。打来电话的是中央情报局的一位官员,专门负责和白宫沟通联络。官员表示,有一份文件刚刚呈到总统案头,其中的某些细节需要里切尔确认一遍。对方的声音,听来很是急切。

“还记得那份文件吗?就是预测伊拉克即将遭遇暴乱的那一份。总统想知道,中央情报局是否赞成其中的判断。”官员问道。

手机震响的时候,里切尔一家刚好驶过“大使桥”(Ambassador Bridge),踏上了美国领土。桥的一端是加拿大安大略省温莎市(Windsor,Ontario),另一侧的道路则通往底特律(Detroit)。里切尔回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靠边停车,接听电话。官员提到的文件他当然知道。几天之前,他刚刚在那份文件上签字。

“文件内容属实。”里切尔说。过去,他曾是中央情报局驻约旦的情报主管,如今已经升任“中东分部”(Near East Division)的负责人。“这是分部全体人员的共同看法。其中的判断,我们完全赞成。”里切尔表示。

电话另一端的气氛变得有些僵。即便身在800公里之外,里切尔也能感到那边的紧张。“暴乱”这个词和伊拉克战争似乎有些不相称。要知道,布什总统已经公开宣布战争胜利了。虽然只要有人偶尔关注一下国际新闻,就能发现一个事实,入夏以来,伊拉克的混乱局面正在逐步升级。美军人员的死亡率,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一周10人。包括汽车炸弹袭击在内的各种恐怖袭击,在媒体上夺人眼球。另外诸如狙击手的突袭、路边炸弹的伏击之类的见报较少的意外事件,也是美军伤亡数字居高不下的原因。尽管如此,“暴乱”这个词还是太过惊悚,它让人想起越南战争的噩梦,象征着无休无止的游击斗争。那个时候,在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的会议上,安全和平仍是伊拉克的主基调。五角大楼官员作为演讲背景的幻灯片材料中,局势相对宁静的省份才是被突出的重点。至于那些袭击事件,仿佛有些零零星星、不值一提。幕后的祸首也都是萨达姆政权的残余势力。这样的会议,里切尔也参加过几次。有一回,拉姆斯菲尔德的一名顾问干脆直接发问:“你们说的这些袭击,关系应该不大吧?”

关系不大?里切尔愣在了原地。他回想自己多次访问巴格达的经历,心中生出了一个答案。“我看关系大得很。”里切尔暗想。

“每时每刻,我们都在见证袭击的发生。”他告诉同事。

伊拉克境内窝藏了不少恐怖分子,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是,没人敢用“暴乱”形容当时的伊拉克局势。直到2003年8月30日,事情才有了变化。那一天,正是纳杰夫惨案发生的日子。深孚众望的哈基姆当场毙命,无数的什叶派信众也随之丧生。几个小时后,中央情报局驻巴格达情报站站长格里·梅耶尔(Gerry Meyer)匆忙打开发报机,向总部发去了一封密码电报。按照情报界的俗语,这种发报机又被称作“灰狼”(Aardwolf)。中情局总部和前线情报站的正式联系,都需要“灰狼”牵线搭桥。算上纳杰夫惨案,梅耶尔见证了接连3起恐怖袭击事件。他很担心,恐怖主义即将在伊拉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接下来,其他国家的“圣战士”将会疯狂涌入伊拉克,他们要与美国占领军作战。在本地,他们绝对不缺合作伙伴。一些胸怀怨愤的旧政权人士一定会与他们勾结起来,危害社会稳定、破坏美军声望,还会对那些追随美国人的势力进行惩罚。过去5个月的种种成果,都可能因为这次暴乱而毁于一旦。如上论断,全数出自梅耶尔的报告。他还预测,随着越来越多的恐怖分子来到伊拉克境内,此地的汽车爆炸事件将会变得更加频繁。无论萨达姆落网与否,这种趋势都不会逆转。

报告的悲观基调,让不少白宫高官大为惊骇。驻巴格达的另一些美方官员,也提出了尖锐的反对意见。联军临时当局的主管布雷默三世抗议称,梅耶尔的报告言过其实,过分渲染了当地的负面情况。布雷默的批评,叫中情局忙作一团。里切尔的假期不得安宁,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2005年,里切尔退出情报圈。想起当年的风波,他表示:“当时,双方都有点急火攻心。中央情报局说伊拉克即将发生暴乱,然后白宫那边就像炸了锅一般。”在他看来,双方对于局势的判断,都有其缘由和道理。中央情报局的观点来自特工的一线经历,自然有理有据;而白宫方面,不过只是克尽本分,响应总统的最新讲话精神。当年5月,布什登上亚伯拉罕·林肯号航空母舰(USS Abraham Lincoln),向全世界道出了自己对于伊拉克局势的观点。

“当时,总统在船上宣布:我们已经赢得了伊拉克战争。”里切尔表示,“如此一来,你还能叫白宫那些人怎么办?”

梅耶尔的报告就这样被压制下来。又是10个星期过去了,死于恐怖袭击的伊拉克人有增无减。这时,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终于发现,伊拉克局势似乎确实出现了暴乱的苗头。围绕着这个词,相关的辩论又持续了数月时间。终于,美国政府承认,伊拉克的局势正处于暴乱之中。

假如扎卡维能够操纵美国政府伊拉克政策的走向,他一定会善加利用,为自己搭起一个完整的恐怖主义网络。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拥有这般神力,华盛顿当局在2003年春夏时节的种种作为,足以帮助他完成目标。

没错,在伊拉克问题上,美国政府确实犯过很多错误。比如,占领军未能维持巴格达的治安,放纵了当地的大规模抢掠活动。又比如,一夜之间,占领军当局就将萨达姆政权的所有武装力量悉数遣散。布雷默等人搭建的安全体系,更是漏洞百出。如此这般种种的不是,各种文章与书籍不知道数落了多少次,垒在一起,绝对称得上连篇累牍。当然,美国人之中,要数驻扎在伊拉克当地的情报官员与外交使节最清楚本国政府的这些失误。毕竟,他们身临其境,一步一步见识了扎卡维团伙发展壮大的历程。

许多年过去了,一些中央情报局官员想起伊拉克战争前夜的经历仍然觉得万分惊讶。当时,他们发现,美国政府的战争准备非常仓促。萨达姆倒台之后,占领军又当怎样管理伊拉克这个国家?面对如此问题,华盛顿当局毫无计划。而后,军方倒是向中情局进行了咨询。他们想知道,如果美军要负责维护伊拉克社会的稳定,那么,美军士兵会遇到怎样的安全问题?为了得出答案,很多初级特工忙得昏天黑地。但是,战争即将来临,调查工作似乎开展得太晚了一些。

“开战之前,我向军方询问军队保护法例拟定好了吗?结果,他们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没办法,我只得自己揽下这个责任。”一名情报人员表示,“我这个外行,就这样做起了军事工作。当然,主要是军队内部没人去做。”

几周之后的巴格达,局势果然陷入混乱。至此,伊拉克已经失去了获得法治的时机。国务院的一名资深官员还记得自己随军第一次踏进伊拉克首都时的情形。当时,萨达姆政权刚刚倒台,当地的人们对美国来客笑脸相应。这一点,并未出乎官员的意料。

“他们真是很高兴。”说话的人自称“迈克”(Mike)。因为从事安全工作,他恳请作者隐去他的真实姓名。“当然,没有出现投掷鲜花欢迎王师的场面,那是因为人家没有投掷鲜花表示欢迎的习俗。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人向天鸣枪表示庆祝。我们在城中四处转悠,见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

不出几周,伊拉克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在这几周之内,治安迅速恶化,各种匪徒在城中大肆抢掠。所有的政府部门都倒了霉,博物馆里的无价珍宝不翼而飞,新建大楼的铁栏杆也是踪影难觅。没有警卫出来恢复秩序,美国军队也在袖手旁观。总之,美国人对于乱局毫无反应。一方面,美方确实无力管束;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心思管束。伊拉克人陷入痛苦、遭受不公,似乎不干占领者的事。就这样,当地人民收起笑容,怀着隐忍的态度,打量起眼前这支占领军来。

“美军在当地毫无作为,只是凿出了一个‘黑洞’。”迈克声称。

萨达姆政权垮台之后,伊拉克国内竟然出现了大规模的治安问题,这一点,确实让美军始料未及。他们未能担起保境安民的责任,倒还可以归为不察之失。相比之下,美军迫不及待地解除了萨达姆军队的武装,还对复兴党分子集体下了党锢令,可算得上一种适得其反的错误。在萨达姆时代,人们都喜欢谋求一份公职,比如学校的校长,或者警察局的头目,又比如情报机关的负责人。成为复兴党的一员,则是谋取这些公职的必要条件。一位青年想要升入大学,也必须先加入复兴党。这样一来,复兴党自然是人丁兴旺。美军对于复兴党人的排斥,让成千上万的技术人员和官僚一夜之间没了工作。接下来,两个棘手问题凸显出来:其一,由于本地的军警人员集体下岗,治安自然无法保证,不法活动愈加猖獗;其二,失去公职、没了俸禄的伊拉克官员心怀怨愤。他们人数众多而且极易串联,不满之下,一股逆流渐渐形成。

“美军居然抢走了这些人的饭碗,还把他们赶到街上!他们可是知道怎样造反生事的!”里切尔回忆道。2003年5月16日,占领军当局的一把手签署命令,开启了所谓的“去复兴党化”进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里切尔万分震惊。“而且,美军居然没给他们任何遣散费。有些人已经在伊拉克军队中服役了15到20年,但我们却拒绝发给他们薪水。”

这样一个伊拉克,当然最合扎卡维的心意。一方面,没有任何强力机关可以管束他的言行,另一方面,他还借此招纳了不少得力的伙伴。曾在萨达姆军队中服役的上校与尉官,如今改为扎卡维卖命。一些人甚至得到赏识,成了“约旦人”的左膀右臂。有人为扎卡维提供住所,有人为扎卡维提供情报,还有人拿出武器金钱资助扎卡维一伙。事后调查证实,扎卡维刺杀哈基姆所用的空军军火和炮弹外壳,就是得自萨达姆爆破部队人员的馈赠。

中央情报局的档案确认,扎卡维在伊拉克这场暴乱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过,许多外人并不知晓这一点。即便在中情局内部,不同的分析员对于扎卡维的作用也有不同的看法。针对一些细节问题,他们也存在分歧。一些人认为,扎卡维一直身在伊拉克,另一些人则表示,叙利亚才是“约旦人”的匿藏地点,他躲在外国,远远遥控伊拉克的一干手下。2003年秋,正当华盛顿当局为了暴乱存在与否而讨论不休的时候,恐怖事件开始接连爆发。

9月22日,联合国驻巴格达办事处再次遭遇袭击。当时,大多数联合国雇员早已离开伊拉克。不过,事故仍然造成一名保安身亡,19人因此受伤。

10月12日,一辆丰田卡罗拉(Toyata Corrolla)汽车驶过巴格达酒店(Baghdad Hotel)外围的隔离墙,随后一头扎进酒店大堂。此地附近属于高尚社区,分布着许多诊所与药店。汽车爆炸了,6人因此丧生,30多人受伤。死者当中还包括3名美军士兵。

10月27日的那起事故最富有戏剧色彩。这一次,整个巴格达都成了自杀式“人弹”的表演场地,国际红十字会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此外,还有4座警察局也遭到袭击。这一天,共有36人遇难,200多人受伤。其中,又有一名美国大兵命丧黄泉。

11月20日,梅耶尔受命出席会议。此前,上头要他撰写一份正式报告,并在会议上向总部汇报一下巴格达的治安状况。于是,中央情报局驻巴格达情报站主管又有了一次描述当地混乱局势的机会。较之以前,梅耶尔眼中的局势正在变得更加不堪。他觉得所谓暴乱不仅存在,而且还有扩大与蔓延之势。恐怖分子和失意的复兴党人已然结成联盟,前者的能力因此大为增加。而且,他们还四处活动,显得自由自在。美国占领军无暇理睬他们,而临时政府的警察部队刚刚仓促成立,对于他们更是没有一点约束能力。梅耶尔还说,伊拉克的普通人都觉得这些恐怖分子完全“无法无天”。此前,可能还有人认为美军会给伊拉克带来和平安定,而这样的希冀,如今早已化作泡影。

“暴乱分子横行无忌……大大加强了他们制造祸端的胆气。”报告中,梅耶尔如此写道。他利用“灰狼”把这份报告传回了兰利总部。谁曾想到,“灰狼”的密码早就被记者所知悉。不久之后,报告就落入了新闻界人士的手中。文中,梅耶尔指出了恐怖分子的两大“合作伙伴”:其一,因为什叶派得势而不满的部分逊尼派人士;其二,萨达姆情报机关的官员。两股势力合流,壮大了恐怖分子的声势。“逊尼派聚居的腹地趋于萧条和孤立。由于严格的‘去复兴党化’运动,许多旧政权的军警职员在一夜之间没有了工作。纵观整个国家的大环境,经济发展不力,政治方向模糊不清。旧政权的守护者由此觉得自己有必要团结起来,重建昔日的系统。”

梅耶尔的用词实在太不留情面,一些同事甚至担心他可能因此丢了饭碗。果不其然,他那份报告很是触怒了几位白宫高官。这些人甚至表示,中央情报局如此污蔑总统,背后一定有政治阴谋。毕竟,第二年就是大选之年。

11月11日是美国的“老兵节”。趁着节日,白宫方面再次组织会议。会议的内容,当然是关于梅耶尔的那篇大胆的报告。总统布什亲自出席会议。里切尔再次受到召唤参加了会议。同时到会的还有中央情报局局长乔治·特尼特和他的副手约翰·麦克劳林(John McLaughlin)、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以及其他几位国家安全顾问。会议一开始,布什总统就单刀直入,硬生生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是不是都认为伊拉克发生了暴乱?”总统问道。

麦克劳林率先应答。他早就备好了一份文稿,于是就按部就班地念了起来。报告的主题在于阐述“我们的敌人是些什么人”。说着说着,“暴乱”这个词就从麦克劳林的嘴里钻了出来。拉姆斯菲尔德反应很快,几乎立即进行诘问。

“你倒是说说,什么叫作‘暴乱’?”国防部长下了命令。

麦克劳林和同事们引经据典,一一介绍了“暴乱”这个定义的诸多要素。他们口中的内容,大多来自五角大楼编撰的一份战地手册。中情局的诸位专家表示,当下,伊拉克国内已经形成了有组织的反抗团体,该团体正欲通过武装冲突,推翻伊拉克的中央政权。而后,他们又介绍了国际恐怖组织与伊拉克国内旧有势力的合流,并重点提及了反抗团体的领导层、斗争策略与武器状况。不过,根据一位与会官员的描述,国防部的几位代表丝毫不为所动。

“军方根本没有听取这些东西的兴趣。”官员回忆,“他们觉得战争早已结束,自然觉得所谓‘暴乱’都是吓人的空谈。”

会上,总统倒是一直非常安静。散会之前,他作了总结陈词。言语里,布什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没错,伊拉克已经陷入暴乱。但是,他不准备把这个事实公之于众。

“没有原因,我个人不予置评。”布什表示。

一个多月过去了,白宫终于得到了个好消息:美军在12月13日对萨达姆的家乡提克里特(Tikrit)郊区的一处农庄开展的军事行动中抓到了萨达姆·侯赛因。这件事给经受了一连串坏消息打击的白宫带来了短暂的缓和气氛。不过,伊拉克“强人”的落网,并不能遏止恶化的局势。过去几个月,扎卡维一直隐身暗处,操纵局势的发展。扎卡维的左右集聚了许多心怀不满的伊拉克人。世界各地还有不少宗教极端分子前来投奔。现在,他自觉已是“伊拉克暴乱”的领袖了。美国军队在伊拉克的战略目标,正面临着扎卡维为首的宗教极端分子的严峻挑战。

梅耶尔曾经两度在其给中情局的报告中警告过暴乱即将来临,但是却没能作为巴格达站的站长亲眼见证暴乱高潮的到来。早在11月10日,他就因为自己那份措辞辛辣的报告而遭到解职,随后被召回了华盛顿。

多年以后,一些中央情报局官员回首那段往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难以相信美国方面表现得如此不济,竟然放任恐怖分子在几个月内迅速坐大。扎卡维这个“孽种”,凭借着一阵阵和风四散开来,而后,他又有幸落入一片沃野,并很快在此扎下了根。

“历经‘去复兴党化’的伊拉克,简直就是恐怖主义的沃土。”里切尔分析说,“占领当局的不作为就好像阳光雨露。美国人对于伊拉克文化的误解,仿佛阵阵和暖的风。有了这样的好年景,也由不得他扎卡维不开花。”

对于扎卡维而言,伊拉克确是一个好地方。巴格达北部与西郊的那些破败村镇,是他得以发迹的“兴旺之地”。这里又被人称作“逊尼三角区”[1]。三角区内的居民,对于美军入侵很是焦虑。很快,焦虑升级成了怨怼。慢慢地,一些人更是表现出公开的仇美情绪。

扎伊丹·贾比里(Zaydan al-Jabiri)是一位部落领袖。他有一个很大的牧场,就位于拉马迪(Ramadi)附近。一开始,扎伊丹也曾把美军当作解放者。他一度觉得,美军起码比施行特务统治的萨达姆要友善一些。不过,2003年4月28日,他的期望幻灭了。那一天,扎伊丹记得清清楚楚。就在3天前,布什刚刚发表演讲,宣布“伊拉克战争胜利告终”。此前,42岁的扎伊丹酋长一直期待占领军能出台办法和措施,鼓励商业活动。扎伊丹的主业是贩售羊毛,同时也出售新鲜的羊肉。长期以来的宵禁政策和旅行限制,几乎毁了他赖以生存的营生。他和他的杜莱姆(Dulaim)族人一样,都希望新政权能带来新气象。直到那一天的到来,彻底毁掉了扎卡丹等人的期望。

那天,是星期一。在这个星期一之前,扎伊丹和占领者根本没有打过照面。美军的第一波攻势有意避开了扎伊丹所在区域的几个省会城市。战局大致平定后,涂着咖啡色迷彩的坦克大部队却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们此行是为了扫荡残余的抵抗势力,同时稳固当地局势。4月23日,来自第82空降兵师与第3骑兵团的一队士兵进入费卢杰。他们占领了城中的几座政府大楼,又圈禁了一所学校,并把这里当作营地。4月28日晚,200多名示威者聚到了学校门外,他们朝着校内的美国伞兵大喊大叫。后来,美军声称示威人群中有人携带了武器,而且还率先开枪挑衅,因此,他们还击了。这次事件造成17名示威者死亡,70多人受伤。事后,人权观察组织(Human Rights Watch)的调查员走访了事发地点。调查结果显示,美军留驻的学校大楼楼体并无子弹痕迹,可以判断示威者没有开火的迹象。很快,当地民怨沸腾。不过,几位部落贤达倒是觉得民众应当克制情绪,扎伊丹正是他们中的一员。“当时,我们竭力克制,争取不要和美国人发生任何冲突。”多年以后,扎伊丹如此回忆旧事。不过,美国人也应当给出一个说法。几经磋商,安巴尔省(Anbar)中部的主要部族长老决定派出一个代表团,去和美军谈谈善后的条件。

“我们见到了美军,告诉他们我们部落民众有部落民众的规矩,我们可以用部落的办法把这件事摆平。只要你们肯出一点‘血钱’(diyya),也就是抚恤金,那么我们和你们之间的恩怨就算两清。”扎伊丹说,“我们还说,他们(受害者)也有妻子,有的人还有孩子,给一点钱,保证他们的遗属活得下去。他们的孩子,也不会与你们为敌。”

几天后,美国人给出了回音,美方同意支付一笔补偿金。按照人头计算,每个死难者都可以得到一笔价值3000美元的“血钱”。

那一刻,扎伊丹火了。“区区3000美元就想买一条命?你们那些警察的狗也不只值这个数吧?”他怒喝道。

“打那以后,我们都认清了一个问题:美国人没安好心,他们动机不纯。”扎伊丹总结道。

那次事件,仅仅是个开始。其后,扎伊丹又在美国人那里碰了不少钉子。他曾经发誓,任何推翻萨达姆政权的人,都会得到自己的支持。他30岁那年,部落里甚至策划了一次起义,目标直指萨达姆。主事者同样出身安巴尔省的名门大族,当时正在萨达姆部队担任空军军官。最终,事情败露了,萨达姆由此逮捕了150名军人,并将他们全数处死。此外,还有1000多名逊尼派信徒同时遭到拘禁,这其中,也包括涉嫌此事的扎伊丹。本来,他难逃一死。不过,萨达姆最终留了他一命。赦免的背后也有其原因。萨达姆希望通过一次大赦,修复一下同国内逊尼派部落的关系。这些部落实力强大,可以长期充当萨达姆政权的后盾。

拜萨达姆所赐,扎伊丹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伊拉克“强人”的许多政策,也不讨部落领袖的喜欢。尽管如此,扎伊丹对萨达姆的态度仍然有些矛盾。其实,他很欣赏萨达姆的强硬作风。私下里,他甚至赞颂过萨达姆对待西方的“不屈态度”。那样的态度,让他这样的逊尼派伊拉克人想起了光荣的往昔。有那么一阵,伊拉克曾经是一个强盛帝国的一部分,而巴格达更是整个世界的科学和文明中心。至于美国人,只是一群后起的自大分子而已。在扎伊丹等人看来,这些后起之秀并不了解伊拉克那丰富的文化遗产。这片土地曾经孕育出的种种文明—文字、数学、天文、法律,美国人也是一无所知。今天的伊拉克,只是殖民者在地图上划出的一个区域。除了沙漠下的石油,这里似乎别无价值。但是,这个国家里的各个部族,都可以把历史追溯到那个曾经的辉煌时代。

“美国人和他们的媒体都在宣扬一种错误观念:只有赶走萨达姆,伊拉克才成其为伊拉克。”扎伊丹有些愤愤不平,“伊拉克的历史超过7000年,而美国立国才不过200年。这就像一辆奔驰(Mercedes)汽车和一辆现代汽车,能比吗!”

当然,扎伊丹并不反对美国军队的干涉行动。费卢杰的屠杀也未曾让他改变心意,尽管那方屠场距离他的牧场只有不到60公里远。“我们不是军人。”扎伊丹解释道,“而且,我们也不想保卫萨达姆那个政权。”不过,随着美军占领伊拉克已近周年,扎伊丹对于占领军的怨言也增加了许多。他很肯定,美国人想在这里赖着不走。而且,占领军还夺去了逊尼派的权力,转而把国政交到了什叶派政治人物的手中。在扎伊丹看来,这些什叶派政客只能算作“匪徒与国贼”。他觉得,他们只是为了伊朗效命。他还认为,如今的巴格达,已经成为什叶派武装人员驱逐逊尼派群众的劫掠场。而在扎伊丹的家乡,许多族人为求自保,只能躲在自行掘好的密室当中。而后,族人把藏身之地变成了根据地。他们依靠地利,袭击和骚扰临近的美军。对这样的情况,扎伊丹的感情很是复杂。不久,一个名字传进了族长的耳朵。扎伊丹听说,有一个神秘的约旦人正在招兵买马。依附于他的人,都会得到一笔重金。扎伊丹本人倒没有投靠这个叫扎卡维的约旦人,不过,他的不少族人却选择追随此人而去。

扎伊丹决定去一趟费卢杰,和驻扎当地的美军接洽一番。7月4日,他带着其他几位长老造访了美军基地。此行,扎伊丹等人还为美国客人带来了礼物—几束鲜花,想借此对客人的国庆日表达敬意。不料,接待他们的那位海军陆战队官员很是失礼。扎伊丹等人丢了面子,自然非常生气。当然,美国人如此怠慢,也不是没有原因,每次这些部落领袖来到基地,背后都带着一定的目的。这种目的,多半是打着索赔的名义,求取一些金钱利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扎伊丹已经想不起那次登门到底所为何事。但是,对此后的不快经历,他倒是记忆犹新。

他还记得,那位美军军官突然出言轻蔑。在那人的口中,所有的伊拉克人似乎都有容纳恐怖分子的嫌疑,这一点,深深激怒了各位部族长老。一位长老立即出言反击。他把美军比作傀儡,只是为了艾哈迈德·查拉比(Ahmad Chalabi)而卖命。这个查拉比乃是什叶派政客,长期流亡国外。伊拉克境内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假消息,布什正是从查拉比的口中得知的。

“大家都清楚,你们是上了查拉比的当,才一头扎进伊拉克的!”一名长老指出。扎伊丹试图打打圆场,可是没用。双方再也谈不下去了。美国人变得越发轻慢,一名长老干脆猛砸桌子,随后拂袖而去。

看着同伴站起身来,扎伊丹不觉心头一凉。他这才发觉,自己这群长袍加身的部落人士,和眼前这位穿着迷彩服的军人之间的鸿沟竟然如此之深。大家说着同样的语言,却没有互相沟通的能力。

长老们打算离开。这时,扎伊丹觉得,有必要给军官留下一句临别赠语。

“你们在伊拉克是待不下去的。”他告诉对方。

烈火,正在慢慢燎原。扎伊丹很清楚这一点。他下定决心,不会去阻挡这团火焰。

“那一刻,”长老事后回忆,“才是战争的开始一刻。”

[1] 逊尼三角区(Sunni Triangle):位于伊拉克西部的安巴尔省,居民以逊尼派信众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