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穿越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城市,道路漫长。以色列在西岸8座巴勒斯坦城市间设立了100多个检查站,任何两座巴勒斯坦城市之间,没有通途。我要去的目的地是杰宁,由于多名“人体炸弹”来自杰宁,这座位于西岸北部的城市被称为“自杀爆炸者大本营”。
田野无尽,羊在山坡上吃草,贝都因人的帐篷散落在山谷。星星点点的,还有犹太人定居点。“你看,几辆房车就可以搭成一个小定居点——”小巴司机穆罕默德指着窗外说。连以色列媒体都称那些房车搭成的“定居点”为“非法建筑”,房车的主人大多为极端正统犹太教徒。他们认为,上帝将约旦河西岸赐予犹太人,所以他们必须以实际行动宣布对“犹地亚和撒玛利亚”的占有。
又是一个多小时,车子停下来。“杰宁吗?”我问。“不,厚姆拉。”
所有乘客下车。大兵翻了翻同车巴勒斯坦人的绿塑料皮身份证,双方用希伯来语对话,确认他们不是遭到以色列“通缉”的巴勒斯坦人之后,大兵挥手放行——不是从士兵把守的大路,而是从左侧田地深一脚浅一脚越过检查站。
穆罕默德不能开车过去了,说他的哥哥在那头等我们。前面还有一溜汽车排队,凑满乘客才走。污水流过地上,垃圾堆和彩色的汽车倒映水中。一个红衣裳的小女孩打开车门张望。卖咖啡的男孩提着锡壶过来。“十分钟,十分钟就能走了!”哥哥不断说,半小时又过去。
终于,来了一个人。这个乘客一直在检查站等待放行。现在,小巴可以走了。
又是一小时,车站住了。“杰宁吗?”“图巴司。”还没下车,就听见外面有人惊呼:“外国人!”哥哥捏出12谢克尔给另一个出租车司机:“带他们去杰宁!”
杰宁,杰宁,路漫漫。经过一个垃圾场,灰烟冲天,居然有白鹭一群群跟着推土机觅食。多么怪异的场景:形象高贵的白鹭铺天盖地,栖息在垃圾堆和翻起的泥沼地上。
其他乘客都下了车。问司机,“认识女烈士哈娜迪·贾拉达特家吗?”“知道,知道,再加15谢克尔……”
穿过十几米长的两溜店铺,墙上满是烈士像,哈娜迪正朝我们微笑,同一张像上还有她的弟弟和未婚夫。巴勒斯坦媒体报道,哈娜迪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他俩遭以军士兵杀害而走上人弹道路。
左手第一个绿铁皮门就是。门上贴满了哈娜迪的烈士像。光线有些刺眼,画像反射出白光。一个老人出来应门说,她父母没在,去市场为“宰牲节”采购东西去了。不过他还是客气地请我们上楼。
二层。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开门,背后还是那张烈士像。女孩很像哈娜迪,原来正是她妹妹,塔合莉莉(意为“解放”)。还有两个年纪更小的女孩,见到与我同来的男摄影师,赶快进屋蒙上头巾。
客厅,一束塑料鲜花前是哈娜迪与弟弟法迪的亲密合影。隔一只沙发,是镶在镜框里的剪报:以色列驻瑞典大使一脚踢飞哈娜迪像。那是以色列大使参观瑞典一场艺术展览,发现哈娜迪照片变成艺术品的一部分,愤而砸场。巴勒斯坦人看来,却是哈娜迪令以色列外交官失态。墙上还有另外三帧照片。根据老人的讲解,依次是萨利赫·贾拉达特,人体炸弹,2002年6月在海法一辆公共汽车上“执行任务”,炸死20多人;另一名姓贾拉达特的自杀爆炸者;第三帧是遭以色列士兵射杀的一个亲戚。
我掏出笔记本,想问塔合莉莉几个问题。老人“警惕”地说,等她父母回来再问吧。我收起本子,对莉莉说,随便聊聊。
“哈娜迪执行任务前,你知道吗?”“不,一个人实施自杀爆炸前,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呢?”“你第一时间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从电视,那天听说海法发生爆炸,我们赶紧打开麦纳尔频道(黎巴嫩真主党电视台),看到哈娜迪的名字……”“什么反应?”“震惊。”“然后呢?”“高兴!”“难道不伤心?”她停顿了一下:“我哭也是为了姐姐,不是为了被炸死的犹太人……”“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个性非常强,看不惯谁当面就说……”
塔合莉莉的未婚夫20多天前也被以色列士兵抓走,至今没有下落。
父亲塔耶西尔·阿卜杜·马里克·贾拉达特和母亲拉赫玛·萨迪格·贾拉达特终于回来。两人都是52岁,一身节日打扮。父亲西装革履,母亲白头巾绿长袍。
他们也是从电视里得知女儿成为“人弹”的消息。先是“惊呆了”,然后母亲说:“感谢真主!”父亲说:“感谢真主让她成功!”“执行爆炸是一回事,成功是另一回事。”父亲向我解释说。
“根据伊斯兰教教义,女子是不是不该去执行自杀爆炸?”“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以色列人有飞机、坦克,我们只有自己的身体……我女儿若不是亲眼看到弟弟和未婚夫被杀,生活失去希望,怎么可能走上这条路?”母亲说。哈娜迪的第一个未婚夫7年前同样死于以色列士兵枪下。
贾拉达特家原先住在今天的以色列城市阿富拉。哈娜迪的爷爷,从老家带出一包土,以此教育后辈:“收复失地”。“我们在约旦有亲戚,他们愿意出钱让我们去约旦,但我们不去,因为巴勒斯坦才是我们的根。”父亲说。
法迪和未婚夫被打死的时候,父母正在约旦。身为家中长女,哈娜迪自责不已。她成天念叨着要替弟弟负责。后来她每天把斋,念经。“她念经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去打扰她呢?”母亲这样解释自己对哈娜迪将成为“人弹”的想法一无所知。
爆炸当天,她离开家,告诉父母自己去难民营,不用担心。她是实习律师,经常去那里,没有引起任何猜疑。午饭时,她没有回家。
“她喜欢买衣服,市面上出了最新式样,一定第一个穿。她总是买最贵的衣服。”父亲说着,脸上还露出一丝笑容。母亲指着沙发上的绣花靠垫说:“这是她挑的,沙发也是她挑的……她喜欢绘画……塔合莉莉,去把姐姐的画拿来。”
一幅镶镜框的铅笔素描摆到面前。两个小女孩,正对观众的那个圆脸卷发,大眼睛里全是茫然,惹人怜爱;一幅临摹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女神引导人民》;一幅全是面孔和眼睛的抽象画,还有锁链下的巴勒斯坦地图。
这是她的作业本。“我的国籍是所有人的心,为何我们还需护照——无名国家。”美术字体写成的诗,非常漂亮。还有一整页写着硕大的一个“萨拉”,字母空隙间画了张尖叫的脸。母亲说,“萨拉”是被以军打死的一个巴勒斯坦儿童,哈娜迪喜欢这个名字。与加沙首个“女人弹”利马一样,哈娜迪具有艺术天赋。“是的,”母亲说,“‘女人弹’们大多受过高等教育,她们是有头脑的。”
自杀爆炸发生后12小时,以色列军队进入杰宁摧毁贾拉达特家的房子。“当时我们正在睡觉……虽然是预料中的事,从爆炸发生到以军真的来到,我们没心思转移家当,大家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伤和激动中……”母亲说。当时有外国志愿者坐在房子里,试图充当人盾阻止以军,但房子还是倒了。
母亲说:“所有的杰宁人都愿意我们去他家住,因为我们的女儿是英雄。”现在他们住的房子是巴勒斯坦政府出钱租来的。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宽裕,所以哈娜迪才到约旦念法律硕士,那里便宜。
塔合莉莉拿来许多照片,摆了一地。还有法迪和他未婚妻的亲密合影。虽然都是粗糙的影楼产品,但笑容一样活生生。带我们来的老头开始抹眼泪,母亲只是低着头,没有眼泪。
“她的个性非常强,好辩论,男人们都辩不过她。”老人一连说了好几个“她比男人都强”。
哈娜迪的尸体碎片还在以色列一方。“他们不给我们,我们也不要了,”族人老头插话,“他们可能会在两年后交还尸体,那时候你就觉得好像已经过去的伤悲突然全回来了……他们故意的。”
塔合莉莉把我叫到一边,拿出法迪和哈娜迪未婚夫葬礼的照片。尸身惨不忍睹,盖着杰哈德黑旗。“当时我们正坐在家门口喝茶聊天,就像你现在和我们坐在一起……突然冲过来几个枪手,一阵扫射……他们把法迪两人的尸体拖进吉普车,在另一个地方,为了确认他们死亡,在眉心、喉咙、心脏各开了一枪……”事后,父母被叫到杰宁一家医院认领尸体。“如果是扫射的时候中枪,伤口不可能这么整齐。”塔合莉莉说。
“你还有三个女儿,如果她们也要求当人弹,你会同意吗?”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烈士不会死,只是进天堂。”“天堂里有什么呢?”“想什么有什么……”塔合莉莉却不愿步姐姐的后尘,也不愿自己将来的孩子走这条路,“我们家已经出了两个人体炸弹,够了。”
起身告辞,母亲叫莉莉拿来一大盒巧克力。她说,因为家里出了烈士,所以要给大家发糖庆贺。父亲剥开一只,伸到我面前,“这是烈士的糖,一定要吃。”
不知谁问我的年纪。我说28岁,他们说,啊,跟哈娜迪一样。
告辞离开。依山而建的民房层层叠叠。一部分正在重修,锤子钉子,叮叮咚咚。“都是被以色列人打坏的。”建筑工说。几个月前,这里经历过以色列大规模军事行动扫荡。
四个男人坐在房顶上,招呼我们过去喝茶。背后是洗完晒太阳的军装。自我介绍,一个杰哈德,一个阿克萨和还有两个属于巴勒斯坦政府。
杰哈德说,自己是“通缉犯”,明天可以弄到行头,请我们记得给他拍捆着炸药、系头带拿枪的照片。他说自己曾经到阿富拉“执行任务”,两个人去的,同伴被抓,他逃回来了。
“阿克萨和杰哈德,两个组织有什么区别?”“没区别,不过杰哈德在外搞爆炸,阿克萨在内抵抗入侵……但是我们不跟哈马斯在一起。”“枪哪里来?”“我们有M 16冲锋枪,3万美元一支从黑市上买的。”“钱从哪里来?”阿克萨说:“国外。”
跟62岁的老太太撒姆拉聊起那次军事行动。“当时你做什么?”“发抖……我和老伴就躲在家里不敢出去。”“这样待了多久?”“一星期……真主保佑我们,”幸亏屋子里剩下些食物,“那些抵抗战士们也饿着呢,轰炸间隙,我们从窗子里抛给他们大饼、西红柿什么的……还是死了许多人……”
离开杰宁的路上。因为要过检查站,出租车司机要了我的护照。司机发现我与他同年出生,不过他已经有两个老婆8个孩子,第二个老婆怀孕6个月了,是双胞胎。
他的车中间没有座位,因为平时要拉货去杰里科。“什么货物?”“鸡蛋。”“杰里科没有鸡蛋吗?”“是,那里太热,养不活鸡;拉姆安拉太冷,也养不活鸡;只有我们杰宁,不冷不热,才产鸡蛋……”
黑漆漆的路上,他教我辨认,橙色灯光的地方就是犹太人住的,白色、青色的灯光,便是巴勒斯坦人住地,夜里很容易辨认。他说,以色列不许巴勒斯坦人用橙色灯泡,以示区别。
检查站。一个不断旋转的橙色灯前停下,等候检查。司机关照千万别站起来。左等右等,才来了两个以色列士兵,一句话:“下车!”一个检查护照,另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们,手指扣住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