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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和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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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印象

1986年8月,某学术机关在安徽歙县举办讲习班,我在班上讲尼采。课后,一对年轻人飘然而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刘彦,当时他新婚不久,夫妇俩年轻单纯得像一双安琪儿。他告诉我,他是哈尔滨师范大学的物理学教员,自费来听这个班的,发现台上讲课的都是“知识大众”,正感到失望,幸亏有我,才没有白来。他还跟我讲了他对尼采的喜爱,曾专程到北京图书馆复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其后不久,刘彦辞去了大学教职,到北京画画。和他同期来京的还有好几位东北青年画家,号称北方群体,是京漂族的先锋,在圆明园租农舍居住,后来那里一度发展成了著名的画家村。刘彦常来看我,还把王广义介绍给了我。当时他俩是好朋友,有一阵几乎形影不离。这两人都聪明可爱,我们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广义告诉我,我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一书成了新潮画家的必读书,几乎人手一册。他说:“来见你,有一种拜见名人的感觉。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真好!”刘彦说:“我向人谈国平,不说他的书,只说他的眼睛——国平是个孩子。”广义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成功。他说:“如今不是凡高的时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后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记。”他搞政治波普,用绘画进行文化批判,很快名声大噪,是新潮画家中最早出名和富起来的人之一。他赞赏刘彦,说刘彦很本质,而他自己要成名,然后再回到本质。我感到自己和刘彦非常相通,他和我一样远离时代,追求本真的东西。他这样评论尼采:“古希腊是单纯的,尼采想把基督教的复杂整掉,回到古希腊的单纯。”一句话就把尼采说清楚了。

在那个刚刚开放的年代,面对突然出现的机会,画家们都很兴奋,怀着希冀中彩的心理标新立异。由于现代艺术的裁判和市场都在国外,因此,机敏的画家一开始就瞄准老外,根据可能引起注意的程度确定自己的题材和画风。相比之下,刘彦就显得落伍了。他像凡高一样与朴素的事物有着血肉的联系,迷恋于画简单的风景和静物,但卖不出去,生活得穷困潦倒。这使他感到困惑,有一次对我说:“过去我独自在树林里坐着,感到非常宁静。现在感觉不对了,朋友们都在挣钱,从他们那里回来,独自一人,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好像一个从小离家的孩子,长大后回到家,总觉得不是想象中的家了,怎么那样老旧。”他曾经试图顺应时代,一度改做装置。有一幅大型装置作品,是用胶封住的成百只饺子。我心里暗暗为他着急,觉得那种东西并不合他的性情,但又无能给他指出一条现实的出路。最后,还是他自己内心的呼声占据了上风,指引他回到了他一贯的艺术追求上。

十多年过去了,世事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的刘彦,不再是那个飘然而至的安琪儿,他的模样像一个农夫,留着大胡子,一张憨厚无比的脸。许多年里,他住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子里,过着最简朴的日子,像中世纪的农民一样与世隔绝,安心画他的风景画和静物画,完全不关心这些画能不能卖出去。偶尔进城里,他会感到惶恐,怕迷路,怕晚上回不到在农村的家。他对我说:“世界越来越大,但人却好像被捆住了。”还说:“人们受话语包括视觉话语的支配,今天人们的生活好像一个巨大的包装,一层层剥开,里面只有很小一点东西,而且并不好吃。”我心想:的确,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复杂,而内容越来越贫乏了。最近,刘彦告别北京,去了东北的一个渔村,决定在那里定居和画画。他小时候到过那里,从此不能忘怀。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家。

20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