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或进入哲学可以有三种方式。一是学术的方式,围绕哲学史或哲学理论中某一课题系统地搜集和整理材料,在此基础上对之作清晰的论述;二是思想的方式,对那些最基本的哲学问题进行独立思考,沉浸于其中;三是精神的方式,因自己灵魂中的困惑而发生追问,寻求理性的解决。这三种方式本身没有高低之分,如果一定要说高低,全在于那个从事哲学的人的心性和智性,由此而有了因循与创造、肤浅与深刻之分。
现在有人提倡“纯粹哲学”,我非常赞成。然而,哲学如何才是纯粹的呢?如果说纯粹就是不依赖于、超越于经验,这不过是重复了人所皆知的常识而已。上述三种方式中的每一种,都必须符合这个条件,才能称为哲学。追随康德知识论的思路游历一番,的确有助于我们体会纯粹的意味,但是,在此之后怎么办?总不能说,按照自己的理解叙述某位大哲学家的思想,这是从事“纯粹哲学”的唯一方式吧。
原来,提倡者坦言自己有着明确的针对性,“纯粹哲学”是针对“生活哲学”的。关于所谓“生活哲学”,举出的特征有二。一是已经脱离了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要求,没有“哲学味”了;二是不同于那些真正探讨哲学问题的作品之让人觉得“晦涩难懂”,想必是让人觉得明白易懂的了。
让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两个特征。
第一,毫无疑问,如果真是脱离了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要求,那就不再是哲学了,遑论“纯粹”。问题在于如何理解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要求。依我的理解,诸如人生意义、精神生活、价值观念这类问题无论如何是包括在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中的,而哲学的基本要求就是对它们作透彻的思考。在本来的意义上,纯粹哲学就是形而上学,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思考。其中,人生之思实为世界之思的原动力,由世界之思又引出了知识之思,即知识论。以“生活哲学”的罪名把人生之思革出教门,哲学殿堂里倒是纯粹了,可惜不是纯粹哲学,而是纯粹空无。
第二,对于表达的晦涩和明白不可一概而论。有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那样的因为内容过于艰深而造成的晦涩,也有因为作者自己似懂非懂、思维混乱而造成的所谓晦涩。同样,有蒙田、叔本华那样的既富有洞见、又显示了非凡语言技巧的明白,也有内容苍白、让人一眼望见其浅薄的所谓明白。我相信,一个诚实的哲学家,无论思想多么深刻复杂,总是愿意在不损害表达准确的前提下力求明白的,决不会把晦涩本身作为一种价值来追求和夸耀。
事实上,中国历来缺乏“纯粹”,不但缺乏纯粹哲学,而且缺乏纯粹的学术兴趣和思想兴趣,纯粹的精神追求。这个缺点在当今时代表现得尤为突出,其远因可以追溯到中国文化包括中国哲学的实用品格,近因则是旧体制与尚不成熟的市场经济相结合所造成的腐败。今日中国有学术界吗?在现行体制内,在所有这些职称、博导、突出贡献、学科带头人、奖金、基金的评定和分配中,岂非只有一个腐败的官场,何尝有什么学术界?所谓的重点课题和优秀成果,其中有多少是真正有学术、思想、精神的含量的?如果说纯粹哲学乃至一切纯粹的精神之物在今天面临着危险,那么,在我看来,主要的危险就在这里,在学术和教育机构中的腐败,在学术界大量从业者的急功近利。所以,谁若诚心诚意要捍卫“纯粹哲学”,就应该有勇气站出来与这些现象斗争,至少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把所谓“生活哲学”当做“纯粹哲学”的主要敌人,不管“生活哲学”所指的是对人生和精神生活的思考,还是社会上的哲学外行的无根之论,我觉得都是找错了斗争对象。
对于今天仍然醉心于纯粹哲学的人,不论其方式是学术的、思想的还是精神的,我都十分欣赏,愿意引为同道。我自己对这三种方式也都怀有兴趣,知道每一种都能给人以不同的快乐。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其中的任何一种。
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