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与书有缘,在书中度过了多半的光阴。不过,结缘的开端似乎不太光彩。那是上小学的时候,在老师号召下,班上同学把自己的图书凑集起来,放在一只箱子里,办起了一个小小图书馆。我从中借了一本书,书中主人公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男孩,诸如把苍蝇包在包子里给人吃之类,我一边看,一边笑个不停。我实在太想拥有这本有趣的书了,还掉后又把它偷了出来。从此以后,我对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每一本书,不管是否读得懂,都使我神往,我相信其中一定藏着一些有趣的或重要的东西,等待我去把它们找出来。
小学六年级时,我家搬到了人民公园附近,站在窗前,可以望见耸立在公园背后的大自鸣钟。上海图书馆的这个标志性建筑对于我充满了诱惑力,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走到那里,在图书馆的院子里徘徊,有一天终于鼓起勇气朝楼里走,却被挡驾了。按照规定,儿童身高一米四五以上才能进阅览室,我当时十岁,个儿小,还差得远。小学刚毕业,拿到了考初中的准考证,听说凭这个证件就可以进到楼内,我喜出望外。整个暑假,我几乎天天坐在上海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书。我喜欢阅览室里的气氛,寂静笼罩之下,一张张宽大的桌子旁,互不相识的人们专心读着不同的书,彼此之间却仿佛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这是知识的圣殿,我为自己能够进入这个圣殿而自豪。
我仍渴望占有自己所喜欢的书,毕竟懂事了,没有再偷,而是养成了买书的癖好。初中三年级时,我家搬迁,从家到学校乘电车有五站地,只花四分钱,走路要用一小时。由于家境贫寒,父亲每天只给我四分钱的单程车费,我连这钱也舍不得花,总是徒步往返。路途的一长段是繁华的南京西路,放学回来正值最热闹的时候,两旁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但我心里惦记着这一段路上的两家旧书店,便以目不旁视的气概勇往直前。这两家旧书店是物质诱惑的海洋中的两座精神灯塔,我每次路过必进,如果口袋里的钱够,就买一本我看中的书。当然,经常的情形是看中了某一本书,但钱不够,于是我不得不天天去看那本书是否还在,直到攒够了钱把它买下才松一口气。读高中时,我住校,从家到学校要乘郊区车,往返票价五角。我每两周回家一次,父亲每月给我两元钱,一元乘车,一元零用。这使我在买书时仿佛有了财大气粗之感,为此总是无比愉快地跋涉在十几公里的郊区公路上。
回想起来,从中学开始,我就已经把功课看得很次要,而把主要的精力用于读课外书。我是在上海中学读的高中,学校阅览室的墙上贴着高尔基的一句语录:“我扑在书本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这句话对于当时的我独具魔力,它如此贴切地表达了一个饥不择食的少年人的心情和状态,使我永远记住了它。不过,虽然我酷爱读书,却并不知道该读什么书,始终是在黑暗中摸索。直到进了北京大学,在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影响下,我才开始大量阅读世界文学名著。一开始是俄国文学,把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中译本都读了,接着是西方文学和哲学,一发而不可收。我永远感谢我的这位不幸早逝的朋友,在我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他做了我的引路人,把我带到了世界文化宝库的大门前。那一年我十七岁,在我与书结缘的历史上,这是一个转折点。一个人一旦走进宝库,看见过了真正的珍宝,他就获得了基本的鉴赏力,懂得区分宝物和垃圾了。在那以后,我仿佛逐渐拥有了一种内在的嗅觉,能够嗅出一本书的优劣,本能地拒斥那些平庸的书,不肯再为它们浪费宝贵的光阴了。
我的读书旨趣有三个特点。第一,虽然我的专业是哲学,但我的阅读范围不限于哲学,始终喜欢看“课外书”,而我从文学作品和各类人文书籍中同样学到了哲学。第二,虽然我的阅读范围很宽,但对书籍的选择却很挑剔,以读经典名著为主,其他的书只是随便翻翻,对媒体宣传的畅销书完全不予理睬。第三,虽然读的是经典名著,但我喜欢把它们当做闲书来读,不端做学问的架子,而我确实在读经典名著中得到了最好的消遣。我的经验告诉我,大师绝对比追随者可爱无比也更加平易近人,直接读原著是通往智慧的捷径。这就像在现实生活中,真正的伟人总是比那些包围着他们的秘书和仆役更容易接近,困难恰恰在于怎样冲破这些小人物的阻碍。可是,在阅读中不存在这样的阻碍,经典名著就在那里,任何人想要翻开都不会遭到拒绝,那些爱读平庸书籍的人其实是自甘于和小人物周旋。
直接与大师交流,结识和欣赏人类历史上那些最优秀的灵魂,真是人生莫大的享受。有时候,我会拿起笔来,写下自己的收获,这就是我的写作。所以,我的写作实际上是我的阅读的一个延伸。曾有人问我,阅读和写作在我的生活中各扮演什么角色,我脱口说:阅读是我的情人,写作是我的妻子。事后一想,对这句话可有多种理解。妻子是由情人转变过来的,我的写作是由我的阅读转变过来的,这是一解。阅读是浪漫的精神游历,写作是日常的艰苦劳动,这又是一解。最后,鉴于写作已成为我的职业,我必须警惕不让它排挤掉阅读的时间,倘若我写得多读得少,甚至只写不读,我的写作就会沦为毫无生气的职业习惯,就像没有爱情的婚姻一样。对于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解,我要铭记不忘。
2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