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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向理性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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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僵死之处,必有法则堆积。

——尼采

欧洲近代是理性主义胜利进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入口处,培根的名言如号角响彻云霄:“知识就是力量!”这位近代哲学与科学之父甚至在人与知识之间划了等号:“人即心灵,心灵即知识。一个人知道些什么,他就是什么……”人类自豪地发现,从自己心灵中闪射出来的理性光芒普照万物,使人类成为世界的真正造物主。没有人怀疑理性的至高无上的意义。英国经验论者和大陆唯理论者实质都是理性主义者,他们所争论的仅仅是逻辑范畴的来源,而对于人类必须依靠逻辑范畴和逻辑推理指导生活这一点并无分歧。法国启蒙学者也是理性主义者。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336德国古典哲学家更是理性主义者。在黑格尔那里,甚至连世界也变成了自我推演的逻辑范畴。

这是刚从宗教信仰下挣脱出来的人类理性,犹如一切初获解放者一样,它无忧无虑,信心十足,度过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时期。然而,这个时期终于结束了,人们发现,理性的自夸也是一种幼稚病,而“理性的王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337

非理性主义思潮在西方崛起了。这股思潮以不可抵挡之势摧垮了近代思想家们苦心经营的理性王国,泛滥于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学艺术等一切文化领域,迅速上升为现代西方社会的主流思潮。

现代西方哲学家对于近代理性主义的批判,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理性主义立场的本质在于把逻辑思维提升到至高地位,而逻辑思维不过是人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一种工具。这样,理性主义就把人类的注意力引向外部世界,把人类生存的意义归结为依靠逻辑工具掌握和支配外部世界。在理性主义统治下,人们迷信科学万能,热衷于追求知识,从事外在的物质活动,忽视了人的内心生活。

第二,理性主义哲学公开或隐蔽地假定世界具有一种逻辑本性,由于这种逻辑本性,世界一方面能被人类思维所把握,另一方面其发展的进程也保证了人类目的的实现。倘若现实世界并非如此,理性主义者就把它视为虚假的现象世界,而断定其背后还有一个真实的本体世界。这种旧式的本体论是哲学的最大迷误。

第三,理性主义哲学把人视为受逻辑支配的理性动物,它既不去探究逻辑思维本身的非逻辑起源,也完全无视潜藏在理性思维下面的真正支配人的意愿和行为的无意识领域。因此,它对人及其认识的了解是表面化和简单化的。

总之,在现代非理性主义者看来,理性主义哲学把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和人的生活意义都归结为理性,在所有这些方面都陷入了谬误。尼采首先从所有这些方面对理性主义做出了全面批判。他竭力证明:科学不能为人生提供真实的意义;并无一个合乎理性的本体世界,世界的意义靠人去赋予;一切理性事物都具有非理性的起源;人的心理中有一个无意识领域,其中潜藏着人的意愿和行为的真正动机。

现代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直接同西方人的社会危机和精神危机相关联。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们发现,片面追求物质繁荣的科学事业并不能使人真正幸福,因而返诸自身,试图从内部心灵体验中寻找生活意义。由理性至上一变而为贬低理性,崇尚非理性,这本身是病态社会所造成的病态发展。相比之下,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们孜孜于寻求感性与理性的和谐,倒不失为一种健康的心理。不过,非理性主义哲学对深层心理的探索也不无积极意义,而对深层心理的分析或描述确是现代非理性主义哲学的主要特色。凡是具有非理性主义倾向的现代哲学家,几乎都是深层心理学家;另一方面,弗洛伊德以及其他深层心理学家,在一定意义上也都被当作哲学家看待。如此看来,敏锐地感受到现代西方社会的精神危机、以探求人生意义为哲学使命的尼采,向人的心理生活的领域深入开掘,成为现代非理性主义哲学的鼻祖,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了。

科学的极限

尼采一开始从事哲学活动,就向科学理性发出了挑战,他为自己选择的第一个靶子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这个被德尔斐神谕称作全希腊最聪明的人的哲学家,本来在倡导人的哲学方面倒是有历史功劳的。可是,他研究人生问题的方式却是十足理性主义的,完全依靠逻辑推理的手段,通过概念的辩驳去寻求一般性的结论。他的结论也是十足理性主义的,把人生的意义归结为追求知识。因此,尼采把苏格拉底称作“乐观主义的科学精神”的“始祖”。所谓“科学精神”,是指“最早显现于苏格拉底人格之中的那种对于自然界之可以追根究底和知识之普遍造福能力的信念”。338尼采认为,苏格拉底的影响笼罩着世世代代,直至于今日。自苏格拉底时代以来,人们相信科学至上,知识万能,思维能洞悉万物的本质。于是,求知欲泛滥,思想之网密布世界,“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逻辑程序被尊崇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级的活动和最值得赞叹的天赋”。339这种情形从十五世纪文艺复兴以来变本加厉地出现:“登峰造极的同样旺盛的求知欲,同样不知餍足的发明乐趣,同样急剧的世俗倾向,加上一种无家可归的流浪,一种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一种对于当下的轻浮崇拜……”340

然而,正是在科学迅速发展的现代,科学本身的极限暴露出来了。“现在,科学受它的强烈妄想的鼓舞,毫不停留地奔赴它的界限,它的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这界限上触礁崩溃了。”341

科学的极限,首先表现在科学以逻辑证明的严格性自豪,然而,任何科学体系都以某种不能由逻辑手段证明的公理为前提,这种公理是“一种专横的、绝对的信念”,因而也就是信仰。所以,“即使科学也是建立在一种信仰之上的,根本不存在‘无前提的’科学。”342

其次,更重要的是,科学所自命的那种普遍有效性根本就是一种幻想。科学并非无所不能的。它的无能尤其在触及人生根本问题时暴露无遗了。尼采责问道:“科学能否给人的行为提供目的呢?”343他认为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在尼采看来,人生并无现成的目标和意义,为了给人生提供一种目标和意义,首先需要的是巨大的人生热情。“我不相信太冷的心。不能说谎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344然而,科学恰恰“是冷漠而枯燥的,它没有爱,对于深刻的不满和渴望之情一无所知”,“科学不论在何处都只看见认识问题,在其视野内苦难原本是某种与己无关和不可理解的东西,至多又是一个问题罢了。”345

科学借以掌握事物的手段是逻辑概念和推理,可是,思维凭借这些逻辑手段不可能“到达存在的至深的深渊”。346对于人生的探索不能靠抽象的逻辑思维,而要靠真切的心灵体验。在科学精神支配下,人们凭概念指导生活,恰恰虚度了人生。347

科学以人对外部世界中物的支配为鹄的,这种支配诚然也体现了人的主体作用。但是,一旦人仅仅按照对物的支配这个目的来建立自身的生命活动,他实际上就使自己服从于物,反而受物的支配了。所以,科学精神的统治的最严重后果就是使人丧失精神性,把自己降为纯粹的生产者。尼采说:“十七年来,我不疲倦地揭露我们当代的科学追求的非精神化影响。科学的巨大范围如今强加于每个人的严酷的奴隶状态,是较完满、较丰富、较深刻的天性找不到相应的教育和教育者的首要原因。”348尼采并非要抹煞科学本身的价值,相反,对于卢梭否定科学文化而提出“回到自然”的倒退主张,他是坚决反对的。问题在于,要恰如其分地看待科学的价值,它只具有工具价值。如果把科学当作目的本身,漫无止境地追求对物的支配,结果只能丧失人生本真的意义,使人成为物的奴隶。

尼采用来同科学精神相对立的恰是酒神精神。他说:“贪得无厌的乐观主义求知欲与悲剧的艺术渴望之间的斗争,是在现代世界的最高境界中进行的。”349“我们今日称作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总有一天要被带到公正的法官酒神面前。”350在尼采看来,科学精神是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它使人浮在生活的表面,追求物质的繁荣,以这种繁荣给人生制造一种虚假的乐观气氛。他无限缅怀他想象中的古希腊人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方式,人们对人生的悲剧性有深切体验,而从充满生命热情的艺术化的生活中寻求解救。

尼采的特点是强调生命本能与精神性之间的统一,他认为,生命本能愈健全,精神追求就愈强烈。所以,他始终把苏格拉底哲学重逻辑性轻精神性的倾向看作本能衰退的征兆。他一再说,苏格拉底是“希腊衰亡的工具”,是“颓废的典型”。在苏格拉底那里,“‘理智’胜过了本能,而‘理智’无论如何是一种破坏生命的危险力量。”351希腊哲学是希腊本能的衰退,苏格拉底及其弟子柏拉图是“希腊精神的颓废派”,是“对古老高贵趣味的反动”。352苏格拉底之后,希腊人更热心于逻辑和世界的逻辑化,变得更乐观也更浅薄了。353

科学对生命本能的破坏,最典型地表现在它的仆人学者身上。我们已经谈到,尼采认为,学者类型的人因为长期从事科学工作,成了生命本能衰退、人性扭曲的畸形儿。

当然,许多伟大的科学家都是一些感情丰富、热爱生活的人,而从事科学探索工作同样也需要创造的激情和直觉的秉赋。尼采感到不满的是片面强调逻辑手段而忽视直觉的作用,他认为:“在一切创造者那里,直觉都是创造和肯定的力量”。354尼采尤其反对夸大科学造福人类的力量,全人类把注意力放在发展科学事业上,而忽视了人生更根本的问题的探究。也就是说,他提出的是一个在现在的科学技术革命时代已经引起人们普遍深思的问题:究竟是科学为人服务,还是人为科学服务?

尼采希望,当我们看清科学本身的局限性之后,我们心中能够产生一种悲剧意识,扫除人类主宰万物的幻梦,返回人生的根柢,探求人生的真谛。由此建立的“悲剧文化”,区别于科学至上的“苏格拉底文化”,“其最重要的标志是,智慧取代科学成为最高目的”。355科学仍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它应当服从于智慧——人生意义的探求。

“真正的世界”的寓言

哲学开始于理性的觉醒。理性觉醒的第一个征兆就是对于感官的怀疑。我们感官所触知的这个生成变化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吗?在它背后还有没有另一个常驻不变的世界,非感官所能触知,然而更加真实呢?哲学家们冥思苦想,巴门尼德想出了那个不生、不灭、完整、唯一、不动的“存在”,柏拉图想出了“理念世界”。直到近代,康德还在相信现象世界背后有一个“自在之物”的世界,黑格尔还在相信“绝对精神”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哲学始终与本体论结下不解之缘,这种本体论以构造“真正的世界”为唯一使命。

在尼采看来,这是哲学的最大迷误,而迷误的根源就是理性。

理性的逻辑本性使它本能地寻求条理化和秩序,因而害怕感官,窜改感官。一个理性主义哲学家总是蹲在他的冰冷的“概念”世界里,生怕自己被感觉引诱离开这个安全窝,到危险的南方海岛上去,在那里,他的哲学家的贞洁将如残雪消融于阳光之下。他用蜡塞住耳朵,不敢听生命的音乐,怕音乐会使他像传说中的船夫一样魂迷而触礁沉舟。356“‘理性’是我们窜改感官的证据的根源。”感官指明生成、变化、流逝,理性却要予以否定。所以,“几千年来凡经哲学家处理的一切都变成了概念木乃伊;没有一件真实的东西活着逃脱他们的手掌。”他们本末倒置,把最后来临的“最高概念”即最一般最空洞的概念置于开端。357

所谓“真正的世界”就是这样诞生的。这个“真正的世界”与人的理性相对应,能够被“四方形的渺小的人类理性”所容纳。358与此同时,与这个处在人生、自然、历史之外的世界相对立的我们这个现实世界,就必然要被否定而宣布为“假象的世界”了。

然而,哲学的历史发展使这个“真正的世界”逐渐变成了一个寓言。这是哲学从旧式本体论中解放出来的过程。尼采饶有风趣地描绘了这个过程。在柏拉图那里,这个世界是凡智者、虔敬者、有德者皆可达到的,他居于其中,他就是这世界。在基督教中,这个世界仅仅被允诺给智者、虔信者、有德者即给悔悟的罪人。在康德那里,这个世界既不可达到,也不被允诺,黯然存在于永不消散的迷雾之中。到了实证主义者那里,它存在与否也不可知了。尼采称之为“理性的第一次哀鸣”。终于,尼采自己出场,干脆宣布废除这个“真正的世界”。只有一个世界,这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生成变化着的现实世界。359

尼采把废除“真正的世界”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因为他认为所谓“真正的世界”的虚构正是传统道德的理论前提。他指出:这一虚构“是用一种‘彼岸的’生活、一种‘更好的’生活向生命复仇”。“世界分为‘真正的’世界和‘假象的’世界,不论是按照基督教的方式,还是按照康德的方式(毕竟是一个狡猾的基督徒的方式),都只是颓废的苗头,——是衰败生命的征兆……”360做成这件事的是理性,所以尼采把理性看作败坏本能的因素。

尼采在这里批判理性,并不是要反对对世界作任何概括。事实上,当他把世界归结为强力意志或生成变化着的生命意志时,他自己就在进行概括。他反对的是按照人类自身的理性本性去构造一个合乎理性的世界模式,然后又用这样的世界模式来规束人的现实生活。这样,理性在世界上所看到的不过是它自身,逻辑把自己的界限当作世界的界限,人类认识活动的工具被抬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冒充为形而上学的真理,进而冒充为最高的价值标准。于是,生命被贬值,本能受压制,法则统治一切,人生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和乐趣。

在尼采看来,我们所获得的任何关于世界的观念,永远是对世界作了某种加工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整个世界不过是用来表示我们作用于它的不同方式的总和的一个词。根本不可能有与人无关的纯粹的世界概念,即所谓“自在之物”或“真正的世界”。“这是什么”这个问题总是以“这对于我是什么”这个问题为基础的。“只有一切生灵都向一个事物提出了自己的‘这是什么’的问题并做出了回答,这个事物才得到了描述。”361世界永远是透过一定的意识结构、价值系统的棱镜给予人的。因此,旧式本体论寻找纯粹世界概念的努力是徒劳的,自命找到了这种概念的自负是可笑的。我们应当如实地看待我们的世界概念,把它的意义问题提到首位。

也许我们可以指责说,尼采自己也提出了某种本体论意义上的世界概念。他反对按照人类理性构造世界模式,自己却走到了另一极端,按照人类的生命本能构造了一个生命本能充溢的强力意志的世界模式。是的,强力意志概念在他那里的确获得了某种本体论意义。不过,在他看来,这至少更符合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的真相,世界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理性、没有目的、不断自我创造和自我毁灭的过程。人类理性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可是我们只有摆脱理性的偏见,承认世界本身并无意义,然后才能给世界提供一种人的意义。给世界提供意义也不能诉诸理性,而要诉诸生命整体。不妨把世界的无意识的创造和毁灭看作生命力丰裕过剩的表现,与此相应地,人也应该充满活力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理性的原罪

哲学家们出于道德偏见,以理性为高贵,非理性为低贱,并且认定高贵者不能从低贱者生长出来。362可是,尼采认为,一切理性的事物,追根溯源,血统并不纯洁,都是来源于非理性。“一切悠久的事物必定逐渐被理性渗透,从而使得它们的非理性起源变得不可信了。”363理性之起源于非理性,尼采称为“理性的巨大原罪”。364

在尼采看来,人类的全部精神活动,无论认识活动、道德活动还是审美活动,都以非理性为基础。这个非理性基础就是人的生命本能。

“无论用善的眼光还是恶的眼光看人,我总是发现他们只有一个使命,全体和每一个个体皆然:做有利于人这个物种的保存的事情。并且,其实不是出于对这个物种的爱的情感,而只是因为在人身上没有比这更古老、更强烈、更无情、更不可克制的本能了,——因为这一本能正是我们的类和群的本质。”这种物种保存的冲动“时时爆发为理性和心灵激情”。365所以,精神、理性、认识、思维、灵魂、意志,一切都是类的保存的工具。肉体是一个大理智,精神只是一个小理智,是为肉体服务的。366尼采所强调的生命本能是类的生命本能,这种本能表现在个人身上,便是个人内在的生命力,这是我们必须记住的。

首先,“认识是被当作强力的工具使用的。”《强力意志》第275节。367人的感官并非感知一切,它只“选择这样一些知觉——我们必须依靠它们,才能保存自己”。所以,“所有的感官知觉全都是与价值判断交织在一起的”。368陌生的事物威胁生命,使人恐惧,人于是要变陌生为熟悉。认识的需要就是熟悉的需要。“驱使我们认识的,岂不是恐惧的本能?认识者的快乐,岂不正是重获安全感的快乐?”哲学家把世界归结为他熟悉的观念,就以为世界被认识了。人们总是错把熟悉当作认识,其实,熟悉即习惯,而习惯了的东西正是最难认识的。369

“真理”同样是用我们所满意的方式来把握世界这样一种需要的产物。“求真理的意志”实际上是求一切存在可以思议、可以为人的精神所把握的意志,所以也就是求强力的意志。370更透彻地说,真理是“一种原则上是伪造的体系在生物学上的利用”371,是人类的一种有利于保存族类的“无可非难的错误”372。“认识的力量不在于它的真理程度,而在于它的古老,它的长入人性,它的作为生存条件的性质。”373

逻辑也只是族类保存的一种手段。“人头脑中的逻辑从何而来?当然来自非逻辑”。“把相似物当作相同物处理这种占优势的倾向,这种非逻辑的倾向——因为本来就不存在相同物——最初创造了逻辑的全部基础。”观察太精确、推论太迟缓的生物不适于生存。为了生存,宁肯决定而不必正确,宁肯错误而不愿等待,如此养成习惯而化作逻辑。374

理性主义哲学把认识看作与利益无关的自我封闭过程,针对这种传统观点,尼采提出了认识本身的基础问题,并且把这个问题与主体的生命需要联系起来。尼采想强调的是,人的全部认识过程都依赖于人的生命需要,没有也不可能有所谓纯粹认识。因此,对于认识过程的考察不能局限于认识过程本身。“认识只能是什么?——只能是‘描述’,放进意义,——并不是‘说明’……”375“我们称之为‘解释’的,其实是‘描述’,后者是我们比认识和科学的古老阶段高明的地方。我们描述得较好,解释则和前人一样少。”376从这个意义上说,真理、逻辑、理性范畴都只是“有用的伪造”。不过,即使是伪造,仍有其功用。尼采并非要我们抛弃这些理性手段,他是要我们如实地把它们看作手段,而不要看作真理,甚至看作世界的本性,把相对性绝对化了。377对于我们的一切观念,只应从意义的角度来考察,即看它们表现或掩盖了我们的什么需要,服务于什么目的,是何种欲求的标记。

道德活动与类的保存的关系更加密切。道德无非是对于人的冲动和行为的一种评价和排位。“这种评价和排位始终是一个群体的需要的表达:对它有利的程度也就是全体个人的最高价值尺度……一个群体的保存条件与另一个群体很不同,所以就有很不同的道德。”378善恶的评价完全受求强力的意志支配。379

审美活动的非理性性质又要超过认识活动和道德活动。“‘全部美学的基础’是这个‘一般原理’:审美价值立足于生物学价值,审美满足即生物学的满足。”380“美属于有用、有益、提高生命等生物学价值的一般范畴之列……久远以来提示着、联系着有用事物和有用状态的种种刺激给我们以美感,即力量增长的感觉。”381

我们发现,尼采在探索人类精神生活的非理性基础时,有把精神活动生物学化的倾向。他似乎过分强调了人类一切价值的生物学意义。从人类的角度看,他把真、善、美都理解为某种生物学功能;把这种观点运用到个人身上,他就对个人的精神现象做出了生理学的解释。他确实提出了哲学诊断学、道德诊断学、艺术生理学之类的主张。

例如,他曾经谈到每一种哲学不过是“一种个人的养生本能”,“个人冲动的理智曲径”,是把个人的某种强烈欲望翻译成了抽象的语言。382他还说哲学在纯精神的外衣下隐藏着生理上的需求,哲学家关于世界和人生的观点可以当作“肉体的症候”看,他期待有一位“哲学医生”,专门研究民族、种族、时代、人类的集体健康,并且下出如此诊断:“在全部哲学研究中,迄今为止所涉及的完全不是‘真理’,而是别的东西,譬如说健康、未来、生长、权力、生命……”383

例如,他把道德上的善恶也看作生理上健康和衰弱的结果。“一个发育良好的人,一个‘幸运儿’,他必须采取某种行为,而对于他种行为本能地踌躇,他把他生理上配置的秩序带进他同人与物的关系之中。公式:他的德行是他的幸福的结果……”而“当一个民族衰微,在生理上退化,接踵而至的便是罪恶和奢侈(这意味着需要越来越强烈和频繁的刺激,犹如每个耗竭的天性所熟悉的)”。384他又说:“我们的道德判断和估价,也岂非某种我们未知的生理过程的现相和幻影,指称某种神经刺激的习惯语言?”385尼采还提出了研究“犯罪生理学”的主张,要求把罪犯当作病人看待,不是惩罚他们,而是给予治疗。386

例如,他认为美学是“应用生理学”387,并且拟订了一个题为“艺术生理学”的提纲。他强调审美依赖于肉体的活力:“审美状态仅仅出现在那些能使肉体的活力横溢的天性之中,永远是在肉体的活力里面。”388他探讨了审美与性欲的关系,论述了性欲的美化能力以及艺术创造力与性能力的联系。389他还谈到了艺术病理学的问题,提出了“天才=神经病”的公式。390后面这两个观点在弗洛伊德学说中得到了发展。

那么,能否把尼采看作一个将社会现象归结为生物学现象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呢?恐怕不能。尼采所强调的是人类精神生活与类的保存之间的总体上的联系,用意在于为人类精神生活确定一个评价标准。既然一切精神活动都起源于类的保存这样一种生命需要,那么,对于任何精神现象都应当视其是否有利于人类总体生命的兴旺而决定其价值。凡是导致人类总体生命兴旺的,就是真的、善的、美的,否则便是假的、恶的、丑的。至于在具体个人身上,总体生命的兴衰则体现为个人内在生命力的强弱。注意:是内在生命力,而不是单纯的体格强壮或内脏健康。这更多的是指一种精神上的活力,感受生命的能力,对生命的热爱。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仅仅从字面上去理解他所说的“生物学”和“生理学”,毋宁说这是一种生物学化和生理学化的心理学。海德格尔在分析尼采的美学思想时指出:“当尼采谈论生理学的时候,尽管他强调的是肉体状态,但肉体状态在自身中已经总是某种精神的东西,从而也是‘心理学’的东西。”例如,对于尼采来说,审美状态是一种不可分割的肉体精神状态的整体,是“活着的情绪存在,是留在情绪中的肉体存在,是交织在肉体存在中的情绪”。391这一分析是有道理的。尼采自己就体弱多病,可是又有着旺盛的生命活力,我们在理解他的思想时不妨考虑一下这种个人背景。

挑开意识的帷幕

尼采极感自豪的一件事是他对人类心理的洞察力。他自称是“无双的心理学家”,并且用前无古人的口吻问道:“在我之前,哲学家中有谁是心理学家,而不是其反面,即‘高级骗子’、‘理想主义者’?在我之前,心理学还根本不存在。”392我们不要说他太自负,他的确是揭开人的深层心理并加以仔细分析的第一人。他在这方面的贡献已经得到后继者的公认。弗洛伊德承认他预见到了精神分析学的基本思想。雅斯贝尔斯称颂他是与克尔凯郭尔比肩的大心理学家,是深层心理学大师。393

尼采之前的心理学,如同哲学一样,浸透着理性主义的精神。其研究对象,往往局限于人的心理生活的有意识领域,如意识、感知觉、观念、联想、注意等等。在尼采以前,触及到无意识问题的倒是几位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提出,人对自身内在状态的意识(统觉)是由许多无意识的微小感觉结合而成的,这正如无数不可闻的水滴声造成汹涌的涛声一样。赫尔巴特提出了一个“意识阈”的概念,认为被抑制在阈限之下的观念是无意识的。谢林也曾经谈到艺术直观中无意识活动与有意识活动的同一性。从尼采自己的供述看,他显然受到莱布尼茨的影响。尼采曾经谈到,莱布尼茨比笛卡尔以及同时代一切哲学家高明之处在于,他发现了所谓意识不过是构成我们精神的心理世界的状态之一,而远非这心理世界本身。394不过,在尼采看来,莱布尼茨只是提出了问题,而问题本身却始终不曾有人加以深入探究。我们的精神世界还是像埃及一样:一片荒漠,几座庞大的金字塔;而且这些金字塔大部分是进不去的,进去了,也只见到些可怜的尸体。于是尼采自己决心深入金字塔里去探险。

尼采曾经指出,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认识不可避免地经过了我们的加工,是一种“有用的伪造”。现在他进一步推论,我们所谓的“内心世界”也以同样的方式经过了加工。“我们意识中显现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在其全部细节中被配制,被简化,被图式化,被解释过了”。因此,“认识论专家们所认定的那种‘思维’全然没有发生,这是完全任意的杜撰,藉突出过程中的一个因素、排除其余一切因素而造成,是为了理解而人为做出的整理……”395实际上,人的精神生活是一个复杂的复合体,意识仅仅抓住其表面的东西,它的作用只在于寻求最大利益。“一般来说,何种东西被我们意识到,其尺度完完全全取决于被意识到的明显效用。”396

那么,意识的作用究竟何在呢?尼采认为,其作用仅仅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传达:“意识原本只是在传达的需要逼迫下发展出来的,——一开始它只在人与人之间(尤其在命令者与服从者之间)才是必要的、有用的,并且按照这有用的程度而发展。意识其实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个联系网,——只是作为这个联系网而必须发展:隐士和野人是不需要它的。”人为了寻求同类的帮助,就需要“知道”自己的意思和想法,于是需要“意识”。如同每一种生物一样,人始终在思考却不自知;被意识到的思想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不妨说是最表面、最差的一部分”。由此尼采得出结论:“意识其实不属于人的个人生存,毋宁说属于人身上的社会本性和合群本性。”所以,对于个人来说,“自我认识”近乎是不可能的,凡是得以进入意识的偏是他身上的非个人性的东西,平均化的东西。每个人的行为在根柢上是个人的,独一无二的,可是一旦进入意识,就变得面目全非了。397

这就是尼采对于意识的分析和评价。指出意识的社会性和非个人性,无疑是对的。至于尼采因此而对之贬薄,是出于他的人生哲学观点。在他看来,个人的独特感受具有极高的人生价值,因此他极其恼恨把这种感受一般化、平庸化的意识之作用。

现在我们来看看尼采对于无意识的分析。关于我们心理生活中存在着一个广阔的无意识领域,尼采是反复作了论述的。他一再指出,我们精神生活的绝大部分是无意识地进行的,我们不知道心灵中的种种冲动及其相互斗争的过程,而只知道其斗争的结果,即各种冲动之间所达成的一定关系。398然而,揭开无意识领域的奥秘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为尼采认为,这个领域正是人的行为的真实动机之所在,也是人的“心灵”的真正诞生地。

有一种古老的谬见,以为人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怎样发生的。连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也对这种谬见深信不疑,确认“正确知识必然产生正当的行为”。事实却是:知识从来不曾产生行为,知识与行为之间的桥梁未尝连结过。399尼采把“每个行为的原因必在意识中”这一看法称作“心理学中最基本的伪币制造”,并悲叹它竟被树为心理学原则本身。400他认为,人们在行动时,往往是受激情和兴趣支配,而不是受理智支配。401“我们总是从我们认为错误的判断中,从我们已经不信的学说中引出结论,——由于我们的感情。”402人在意识中权衡自己行为的结果,进行抉择,这并非真正的“内心交战”。行为往往离开意识的支配,而被肉体的变化、心血来潮、潜伏感情的活跃等因素所影响,这才是“内心交战”。403总之,“思想是一回事,行为是另一回事,行为的印象又是另一回事。因果之轮并不在它们之间转动。”404

一般人以为自己的行为总是有着一定的目的,尼采认为,所谓目的只是我们的幻想,其实是“需要”的铁手,摇着“偶然”的骰子盒,决定着我们的行为。405行为的真正动因是我们心理中积聚的某种力量,这种力量等待着释放,而“目的”不过是为释放找到的或然性极大的某个渠道。406

存在于无意识之中、支配着人的行为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呢?就是需要,或者说冲动。“在每一场合都有一种冲动得到满足……这冲动抓住这个事件如同它的一个掠获物”。407尼采感叹人们对于冲动所知太少,对于这些冲动的数目和强度,落潮和涨潮,相克和相生,尤其是对于它们的营养规律,完全一无所知。可是,冲动的营养却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往往决定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的性质。每一种冲动都不可遏止地寻求满足,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或者如同得不到雨水的植物一样枯萎,或者寻求假想的满足。这就是营养的过程。由于我们对这个过程的无知,我们就把这种营养完全交给偶然性去支配。把冲动譬作乌贼鱼的触手,哪些触手得到营养而滋长,哪些因营养不良而枯落,完全听凭偶然。这样长成的乌贼鱼,即我们的人性,也就成了偶然的产物。408

人的内心世界的状态和性质完全取决于各种冲动此消彼长的具体情况。“所有未能向外释放的冲动都转向了内部——人身上事后被称作他的‘心灵’的东西借此方才长成。整个内心世界,原本单薄得好似夹在两张皮之间一样,当人的向外释放受阻之时,便适度地彼此分开和生成,获得了深度、宽度和高度”。409

并非人的一切冲动都应当得到满足的。现实情境也确实迫使人抑制自己的某些冲动。抑制在少数情形下导致冲动的消失,在多数情形下却驱使人寻求变相的满足,用精神分析学的术语说,就是“移置”。在精神分析学中,移置作用的揭示实为阐明无意识机制的关键。我们看到,尼采对于各种移置方式实际上都已经有所论述。

第一,梦幻。被压抑的冲动在梦幻中得到满足,包括夜梦和昼梦。弗洛伊德以《梦的解析》(1900)一书为精神分析学奠基,而尼采比他早二十年到三十年就对梦的作用和机制做出类似的分析了。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已经谈到,梦的必要性出于“我们最内在的本质,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深层基础”,“每个人在创造梦境方面都是完全的艺术家”。410在《朝霞》中,他又指出,饥饿不能用梦想的食物来满足,但多数冲动却正是用梦见的食物满足的。由此他谈到了“梦的价值和意义”,即在于“在一定程度上补偿白天食物的偶然欠缺”。梦的直接原因似乎是由于睡眠时受到某种神经刺激,如血液和肠胃的运动,手臂或被盖的压迫,各种声响。可是,梦对于这些刺激的传译是非常自由的。同一本书,却受到不同的注解。同一种刺激,却可以梦见不同的原因。这正是因为有不同的冲动在寻求满足。411弗洛伊德释梦的中心思想,即梦是受压抑的愿望经过改装了的实现,显然已经被尼采扼要地说出了。尼采还认为,人在醒时同样受冲动的支配,对事件做出自由的解释。在这一点上,醒与梦没有实质的区别,类似于一种昼梦。某一个事件发生时,“我们身上何种冲动正达到高潮,这个事件对于我们就具有何种含义;因为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它也就成了完全不同的事件”。所以,我们的经验是我们放入事件中去的东西,而非其中原有的东西。412

第二,替代。冲动由于缺乏满足的对象,或者由于人本身的软弱而无能加以满足,便在心理中形成一种紧张状态。它力求在一种方便的替代中释放自己。这种替代方式往往是消极的,不过是冲动未得满足的发泄和破坏举动。尼采特别在基督徒身上看到这种现象:“保罗已经认为,必须有一个牺牲,使上帝对于罪过的盛怒得以消除。自那时以来,基督徒不曾停止过在一个牺牲身上发泄他们对于自己的不快,——不管这牺牲是‘世界’,‘历史’,‘理性’,还是别人的快乐和安宁,——总得有什么好东西为了他们的罪过而死(哪怕只是用模拟的方式)!”413“灵魂也须有它的某种阴沟,以便把它的垃圾往其下倾倒:派此用场的是角色,关系,立场,祖国,世界,或最后——亲爱的上帝。”414

第三,升华。即粗鄙的冲动移置为精致的冲动。“要是一种冲动变成理智的冲动,它便得到了一种新名称、新魅力和新评价。”415这种情形最典型地表现在性冲动之升华为各种高级冲动,如宗教之爱、博爱、艺术等等。在强调性欲在人的精神生活中的巨大作用这一点上,尼采与弗洛伊德也十分相似。他认为:“一个人的性本能的强度和特征一直贯穿到他的精神的顶点。”416他特别重视性冲动在艺术中的升华,认为艺术家都是一些性欲旺盛的人,而一个人在艺术创造中消耗的力和他在性行为中消耗的力是同一种力,所以艺术家应当从经济学角度考虑而保持相对的贞洁。417

第四,遗忘。尼采认为,遗忘不仅是记忆力的自发现象,而且是对经验作精神上加工的必要条件。“遗忘不是纯粹的惯性力……它更多地是一种主动的、在严格意义上积极的抑制能力……这种抑制机制在人身上工作着,他便一无牵挂了。”418记忆力是受冲动支配的:“记忆力仅仅注意冲动的事实:它仅仅识别,什么东西变成了冲动的对象!”419一种受压抑的冲动为了在假想中得到满足,往往会歪曲记忆,故意遗忘。“我的记忆说:‘我做过这事。’我的骄傲说,并且顽强地坚持:‘我不可能做这事。’最后,记忆让步了。”420遗忘成了满足愿望的手段。我们不禁想起了弗洛伊德对于日常生活中种种过失的心理分析。

尼采认为,潜伏在人的无意识中的冲动的种类是不计其数的,他提到的就有:快乐的需求,战斗的需求,求强力的意志,死亡的欲求,求真理的意志,认知的需要,安宁的需要,幸福本能,合群本能,等等。他似乎反对把众多的冲动归结为其中的一种,甚至讥讽地说,如果一个人不论在何处都只看到饥饿、性欲或虚荣心,仿佛它们是真正的和唯一的动机,我们就可以从这个“长在猿身上的科学头脑”那里得到可靠的教益,知道他有何种个人特性。421不过,尼采自己也把一切冲动最后归结为唯一的一种冲动即强力意志了,当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的话同样适用于他自己,我们也可由他所作的这种归结看出他的个人特性。

谈到尼采对于无意识的研究,还不能不提一下他已经触及到了类似荣格后来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或“原始意象”的观念。这里只要摘引两段话就够了:“在激情的爆发中,在梦和疯狂的幻境中,人重新发现了他和整个人类的史前状态,兽性及其狰狞模样;这时他的记忆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而他的文明形态是通过忘却这种原始经验亦即抛开这种记忆才发展起来的。”422“我在独处时发现,古老的人性和兽性,乃至整个原始时代,一切有情的过去,在我身上继续创作着,继续爱着,继续恨着,继续推论着……”423尼采称他的这种意识为“幻象意识”,并不能证实,可是会不期然而然地从我们的无意识的海底浮现到海面上来。

语词的化石

尼采对于理性的批判,还有一个不可不提的方面,就是对于语言的批判。

语言对于真实意义的遮蔽作用及其所引起的混乱,已经引起现代西方哲学界的普遍注意。甚至可以说,它几乎是各派哲学的一个共同出发点。逻辑经验主义由此而把哲学的使命归结为分析语词的意义,使命题得到澄清,由此,语义学一时风行。存在主义、现象学等非理性主义流派也愈来愈重视语言问题,试图探索某种对话式直接沟通的途径。尼采的作用是提出了问题,揭露语词的遮蔽、迷惑和歪曲作用,至于如何解决问题,则要留待后人了。

尼采认为,语言与意识是同步发展的,它的作用是充当传达的标记。因此,它和意识一样仅属于人的社会性领域。在这个意义上,他轻蔑地称语法为“大众形而上学”。424他还把理性称作“语言形而上学的基本假设”,把“语言中的‘理性’”形容为“一个多么欺诈的老妪”。425在他看来,语言的遮蔽作用,既表现在对外部对象的遮蔽上,也表现在对我们内心世界的遮蔽上。

关于对事物的遮蔽,尼采说:“先民无论在何处搁下一个词,便相信自己做出了一个发现。其实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只是触到了一个问题,便误以为把它解决了,这就给解决设置了障碍。——现在我们进行任何认识活动时都会绊在词的化石上,而且往往是碰断了一条腿,而不是破解了一个词。”426又说:“事物是怎样称呼的,比起它是什么,要远为重要得多,看到了这一点,我感到特别劳神而且仍继续感到特别劳神。一个事物的称呼、名字和外表,效用和通行的尺度、份量——当初往往源于一种错误,一种任意性,像一件衣服盖在事物上面,与其实质乃至表皮完全是两回事——由于对它们的相信,由于一代代的生长,它们就仿佛逐渐生长到了事物上面和生长进了事物里面,化作了事物的躯体:开始时的现象最后几乎总是变成了本质并且作为本质起作用!”427

语词只能表示一般,不能表示个别。在尼采看来,问题不止于此。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语词在形成之初就带有任意性,可是一旦形成就取得了支配我们思想的威力,我们把语词看得比事物本身还重要,生活在语词之中,与事物本身却越来越隔膜了。

关于对内心世界的遮蔽,尼采指出:“语言以及作为语言之基础的偏见,给我们探究内心活动和冲动设置了重重障碍,例如通过这种方式:只为最强烈的内心活动和冲动准备了语词。于是,我们就习惯于在没有语词的地方不再作仔细的观察了,因为在那里再作仔细的思考是很艰难的;从前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地认为,语词的领域终止之处,存在的领域也随之终止。愤怒,仇恨,爱,同情,渴望,认识,快乐,痛苦,——这些便是为极端状态准备的全部名称;我们忽略了比较和缓、中间的状态,更忽略了一直在进行着的细微的状态,而正是它们织成了我们的性格和命运之网。”428“我们真正的经验全然不是饶舌的。它们即使想要,也不能够传达自己。因为它们缺乏语词……语言似乎只是为平均的、中庸的、可传达的东西发明的。说话者业已用语言使自己平庸化。”429“即使是自己的思想,也不可能用语词完全表达出来。”430

人的大部分内心生活是无意识的,它们当然不能用语词表达。即使是被意识到的东西,例如自己的思想,或某种情绪状态,也不能用语词完全表达出来。语词夺去了人的思想和情感的个人性,把它们一般化了。就拿那些有语词可表示的极端心境来说,一种痛苦不同于另一种痛苦,一种欢乐不同于另一种欢乐。你一旦用语词来表达你的痛苦或欢乐,每个人都将按各自的经验来理解,结果还是夺走了你的痛苦或欢乐的个人性。愈是独特的思想和情感,就愈是难以表达。有独特个性的人每每感觉到这种不能表达的痛苦。

使尼采感到不满的是,人们不但不去揭穿语言的遮蔽作用,反而有意无意地借助语言的遮蔽作用来逃避自我,逃避深刻的内心生活。“大家都需要新的语词的闹铃,系上了这些闹铃,生活好像就有了一种节日般的热闹气氛……大家都在逃避着回忆和内心生活。”431在现代西方社会中,语言的非个人性使它成了操纵个人的有效工具。商业广告,新闻广播,竞选演说,大众传播媒介,各式各样的语言闹铃响成一片。人人争着说话,可是谁在思想呢?愿意思想的人又到哪里去找一块安静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