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归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脚已至陆渐面门。
陆渐竭力后掠,虽避过来脚,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叶碎散,绕着燕未归足尖,疾速飞旋。
一腿未尽,燕未归右腿又到,陆渐沉喝一声,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一掌扫出,忽听丑奴儿喝道:“不要硬接。”话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声,陆渐小指、无名指齐根而折。燕未归也哼了一声,吃痛缩脚,右脚在地上不住画圆。
陆渐二指方断,劫力便生,骨骼轻响,竟尔复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归冷哼一声,“我的劫力却在脚。你没听说过‘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么?”
陆渐吸一口气,变化“诸天相”,双掌来回重叠,绵密无间,忽见燕未归足下如有机簧,陡然弹起,一腿扫来。陆渐出掌本是虚招,见势倏变“马王相”,一脚迎出。
丑奴儿暗叫糟糕,心念方转,陆渐已惨哼一声,向后飞出,落地时,先变“神鱼相”着地一滚,再变“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听丑奴儿叱道:“我先走了。”说罢一纵身,向远处掠去,陆渐见她独自逃生,大感错愕,忽见燕未归稍一犹豫,飞身发足,追丑奴儿而去。
陆渐瞧得发呆,忽听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条猎犬总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
陆渐听得这话,猛然醒悟,原来丑奴儿见对手太强,故意纵身远走,燕未归如果一心对付自己,便会放走丑奴儿,权衡之下,若要活捉两人,自是先放过受伤的陆渐,拦截丑奴儿要紧。
丑奴儿此举纯属舍身诱敌。陆渐想到这里,心中大急,方要追赶,不料眼前人影忽闪,一人拦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对手是我,我叫薛耳,绰号‘听几’。”
燕未归一旦动身,迅若飞电,不出三十步,已抢到丑奴儿身后,一把抓出,揪住她头发,孰料那头发应手而脱,燕未归深感意外,忽见丑奴儿身子一缩,嗖地没入土里。
燕未归又吃一惊,定神瞧那假发,但见那假发发梢连着一张面皮,那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归恍然大悟:“这丑女的脸是假的。”又见丑奴儿入土之处,竟是一个深穴,不觉心生忐忑,怕丑奴儿破地偷袭,当下纵到一棵树上,居高四望。骤然间,忽见东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动,当即低喝一声,右腿蹴出,势如雷霆,直没入地。
这一蹴之力,深至丈许,烟尘四散,大地震动,丑奴儿只需被这腿力波及,不死即伤。
但燕未归足才入土,便觉有异,他这双腿注满劫力,不只奔跃如飞,抑且坚逾精钢,百毒不侵,但此时土中既无刀剑,也无毒刺,却似有一张大网猛力牵扯。他转念不及,便见数十条粗藤破土而出,沿着腿“刷刷刷”缠绕上来。
此等事怪谲已极,燕未归一声断喝,挣断七八根藤蔓,但藤蔓一断,翠绿汁液流出,断口处复又生出新藤,断裂之藤则落地再生,故而燕未归越是挣扎,那藤蔓生长越多,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燕未归一代强奴,竟被裹在重重藤蔓之中,动弹不得。
燕未归惊怒交迸,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也是随之一动,藤蔓却无丝毫松动,还欲再挣,忽听丑奴儿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厚德载物、化生草木么?”
燕未归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我若是地母,你还能张嘴说话?”燕未归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何以能够施展‘化生’之术?”
丑奴儿冷笑道:“难道非得地母,才能练成‘化生’?”燕未归道:“但你练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来的地母。说起来,我是天部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一门。”
“少来套近乎。”丑奴儿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种下了‘孽因子’,随时都会生出‘孽缘藤’,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将方圆十丈、数以万斤的泥石拔起,否则休想脱困。”
燕未归略一沉默,忽道:“这‘孽缘藤’全靠你的‘周流土劲’,才能断而续生。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须得陪着,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的耐力更好。”
丑奴儿听得默然,她的“化生”之术远未大成,仅能困住燕未归,不能伤他,抑且燕未归说得不错,“孽缘藤”若要保持威力,便须源源不绝吸纳她的“周流土劲”。丑奴儿功力尚浅,遭遇如此强敌,无奈之余,才贸然使出“化生”,此时但觉内息点滴消逝,不由得焦急起来。
这时间,忽听嘻的一声笑,沈秀摇着羽扇,从前方的墙角边笑吟吟转了出来。
陆渐定睛望去,眼前之人个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独一对耳朵大得出奇,随他说话,扇动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陆渐生平未见,先是吃惊,继而忍不住问道:“你的耳朵肿了吗?”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说,我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叫肿了?”陆渐奇道:“若不是肿了,怎么长得像猪,猪……”
他虽不好说出“耳朵”二字,薛耳却已明白他的意思,气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取笑爷爷。”说着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别人跟我提这个猪字;本来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陆渐想到丑奴儿被燕未归追逐,凶多吉少,不耐与他纠缠,说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罢纵身奔出,谁知举步之际,不曾向前迈出,却是身不由主,向后方大大退了一步。陆渐心中骇异,掉头望去,但见薛耳左手一个金色木鱼,右手一支银亮短棒,但棒打木鱼,竟无声息。
陆渐莫名其妙,举步再行,不料心中想着举步向前,出腿之时,却又大大后退一步。
陆渐正感捉摸不透,却听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为什么叫‘听几’吗?这里的‘几’可不是几斤几两的意思,而是细微无比的意思。‘听几’,就是我能听见十分细微、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就好比蝙蝠的鸣叫、千里外的地震,还有人之心跳、脉搏振动。”
陆渐惊疑道:“可我为何明明前进,却,却……”
“却变成后退么?”薛耳接口道,“只需我用这根‘惊魂棒’敲打这‘丧心木鱼’,想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说罢两眼一翻,冷笑道,“方才你取笑爷爷的耳朵是不是?罚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边,再打右边。”
说着银棒一敲,陆渐应势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方觉头晕;薛耳再敲,陆渐右手倏起,右颊又挨一下。一时间,陆渐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双手轮番掴打双颊,八个耳光打毕,只觉眼前金星乱迸,双耳嗡鸣,双颊一片麻木,已然没了痛觉。
“知道厉害了吗?”薛耳嘻嘻笑道,“再给我翻两个筋斗。”连敲两下木鱼,陆渐身不由己,连翻两个筋斗,尚未落地,便听薛耳喝一声:“趴下。”
陆渐凌空栽落,一头抢地,摔得头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属自己,撑在地上,怎也无法动弹。
薛耳笑道:“你还笑爷爷的耳朵像,像那个,如今你跟一条死狗有何分别啦?本想让你磕一百个响头解恨,哼,爷爷心好,饶过你了。不过你现在说,爷爷的耳朵好看不好看?”
陆渐心中气急,冲口而出:“不好看,像猪耳朵一样。”
薛耳小眼中凶光暴出,哇哇怒叫,正要狠下杀手,忽听远处一个女子淡淡地道:“罢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猪耳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叫一次气一次,你不怕被气死么?”
薛耳露出忧愁之色,喃喃道:“凝儿你也来取笑我,没天理了。你当我想长这么一对耳朵吗?”
那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国时的刘皇叔不是双耳垂肩么?还有庙上的佛祖菩萨,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继而又发愁道:“但怎没人说他们是猪耳朵呢?”那女子似被问住,一时寂然。
陆渐趁着二人说话,暗暗寻思:“那木鱼分明有鬼,但既敲木鱼,怎地猪耳朵和这女子都没事,可见这木鱼只是针对我。不过,这木鱼敲着,何以却无声息?是了,猪耳朵号称‘听几’,能听见细微已极、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蝙蝠的叫声我没听过,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没关系,但这猪耳朵说能听见人的心跳,脉搏振动。难不成,这木鱼能发出和心跳、脉搏一样细微的声音,以致我无法听见。”
想到这儿,他默运劫力,转化为内力。薛耳双耳微动,若有所觉,忽地冷笑一声,重重一敲木鱼,陆渐内力尽散,血气生出异样波动。
陆渐不禁生疑:“这木鱼果然与我本身气血有关。”他双手按地,劫力涌出,顺着大地传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传,抵达薛耳双手,再由双手抵达木鱼。
陆渐虽然听不见木鱼声响,却能感知木鱼振动,当下将木鱼振动,与自身脉搏相印证,果觉两种振动遥相呼应,如出一辙。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薛耳有“听几”之能,能听到陆渐的气血流动,而那木鱼所发的振动,却能引发陆渐气血共鸣,改变气血运转。比方说陆渐心中想着迈步向前,薛耳听见,敲打木鱼,木鱼发出振动,陆渐体内气机随之振荡,气血之行立时逆转,变为撤步后退了。
薛耳听那女子久久不答,不由急道:“凝儿,你怎么啦?干吗不答话。”那凝儿冷冷道:“我不管你这小心眼了。”只听沙沙之声,似乎去了。
薛耳一呆,瞪着陆渐道:“臭小子,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儿取笑,再罚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当下猛敲木鱼。
陆渐应势挥起左拳,打在左颊,顿觉颧骨欲裂,口中腥咸,情知这二十拳打罢,不昏即死。当下凝神内视,感知举拳时的气血流动,待得右拳方举,忽将劫力转为真气,振动血脉五脏,倏忽之间,将周身气血冲得大乱,如此一来,气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陆渐的右拳顿又得了自由,舒展开来。
薛耳听得吃惊,急敲木鱼,欲要重新驾驭陆渐周身气血,但方一得手,又被陆渐冲乱。
薛耳万没料到陆渐不但猜出木鱼玄机,更不惜伤损身子,自乱气血。但如此一来,陆渐的气血忽快忽慢,已全无节律可言,薛耳无从捉摸,木鱼节律也因之大坏,再难掌控由心,眼见陆渐的面色不定,双目尽赤,一只右拳忽而举到脸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尔再举,倏尔又落,起起落落,端地怪异之至。
如此较量数次,薛耳愈发听不透陆渐的血行节律,渐处下风,手中猛敲木鱼,额上却不住渗出汗来。霎时间,忽见陆渐猛地抬足,大大迈进一步,这一步,全然超乎木鱼节律,乃是陆渐自发之举。
薛耳惊惶失措,双足一撑,抽身便退,忽觉眼前人影晃动,左颊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继而手中一空,木鱼已落到陆渐手里。
陆渐本就有伤,此时自乱气血,经脉内腑受创不轻,虽然拼死夺下木鱼,眼前却是昏天黑地,倏地喉头发甜,咯地吐出一口血来。
薛耳木鱼离手,又惊又怒,大叫道:“还我木鱼,还我木鱼。”双手乱抓,扑向陆渐。
陆渐闪身让开,喝道:“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罢。”将木鱼掷之于地,一脚踹上,只听“哐啷”一声,那木鱼变成一堆碎片。
薛耳呆呆望着那堆碎片,猛地扑上来,一把捧起,失声道:“我的木鱼,我的木鱼……”忽地两眼向天,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
陆渐正要转身离开,忽见此人哭得如此悲痛,暗暗吃惊,说道:“谁让你用木鱼害人的?坏了也活该。”
薛耳仿若未闻,坐在地上,一手抓着木鱼碎片,一手抹泪,哭得伤心无比,就似一个孩子丢了最心爱的玩具。陆渐瞧他如此模样,不觉嫌隙尽去,暗生愧疚,伸手拍拍他肩,道:“对不住,方才被你害得太苦,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来日我去庙上找一个赔你。”
薛耳抽噎道:“庙上的有什么用?这丧心木鱼天下只有一个,被你弄坏啦。主人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哭得更是伤心,“主人也不需打死我,只消不给我内力,我就死啦。”
陆渐听得感同身受,心中苦涩,一皱眉,叹道:“好了,你先别哭。待我帮同伴脱了身,就跟你去见你的主人,木鱼是我打坏的,让他找我好了。”
双方僵持之际,忽见沈秀,燕未归大喜,丑奴儿却是大惊。
沈秀目不转睛,望着丑奴儿,眼里异彩涟涟。忽听燕未归喝道:“少主,你给她一掌。”
沈秀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蠢奴才,没长眼么,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也叫我给她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说罢拱手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天部沈秀,这位地部的师妹不知如何称呼?”
他见丑奴儿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来交好,何苦兵戎相见?不知温黛师姐如今可好,来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但见丑奴儿仍是冷冷地不发一言,沈秀不觉微笑,寻思道:“这位师妹却是个冷美人儿,待我逗逗她。”当下摇扇漫步,笑道:“哎哟,师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浸湿了呢。”
丑奴儿此时苦苦支撑,汗如泉涌,是故衣衫紧贴肌肤,体态尽露,闻言羞恼交迸,叱道:“闭上你的狗眼,不许乱瞧。”
沈秀却不闭眼,反而目不转睛盯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丑奴儿被他这等眼神瞧得忒不自在,潜运内力,忽自土中刷地窜出一根“孽缘藤”,缠住沈秀小腿。燕未归惊道:“少主快躲。”
沈秀却一动不动,任凭那藤如灵蛇般顺势而上,将他周身缚住,脸上却依旧笑眯眯的,眉也不皱一下。
丑奴儿见他不挣不动,心中怪讶,冷笑道:“你不怕死么?被藤缠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这‘孽缘藤’是师妹的绝技,平素都不会轻易用的,沈秀能被缠上一缠,何幸之有。再说这藤名为‘孽缘’,大有深意,沈秀情愿被藤缠上一辈子,若能如此,岂不是我与师妹间莫大的缘分……”
丑奴儿听他话语暧昧,心中气恼,骂道:“你这厮尽会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用藤绞断你的舌头。”说话声中,那藤尖一长,抵在沈秀的牙齿上。
沈秀吸一口气,将藤尖吹开,两眼定定望着丑奴儿,叹道:“师妹真是好看,就是骂人的样子,也胜过常人百倍,还有师妹的骂声,娇若黄莺,脆似银铃,沈秀若能再听两声,别说舌头绞断,就算碎尸万段,我也甘心。”
丑奴儿同时困住两人,兼顾不暇,忘了运劲变声,故而方才这一骂,竟吐出本来嗓音。此时听得沈秀如此夸赞,虽然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微动,瞥他一眼,忖道:“这厮本也可恶,但人却生得好俊,这双眼睛就似能说话一般,再加上这条能吐莲花的舌头,难怪连清修的尼姑也会被他骗着。”
却听沈秀又道:“师妹,这样下去,你徒自损耗真气,也无益处。你既是地部同门,我天部岂能为难你。不如我数三声,大家就此罢手,师妹何去何从,还请自便。”
以丑奴儿之能,困住二人,实为勉强,想了一想,便点头道:“也罢,我信你这次。”
沈秀笑笑,数了三声。丑奴儿应声撤劲,那“孽缘藤”顷刻枯萎败落、化为飞灰,真可谓生也倏忽、败也倏忽。
燕未归一旦脱困,陡然纵出,一腿如风,扫将过来。
丑奴儿也有防备,双手按地,“坤元”发动,泥土陡然拱起,被那腿风一扫,顷刻瓦解,但丑奴儿却借这一阻,飘然后掠。
燕未归一拧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罩了过来,缠住他的足颈,燕未归识得是“天罗”之术,吃了一惊,收劲道:“少主,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