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幅图画或者一尊雕塑比起一样实物更容易帮助我们认识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因此,它比现实更加接近理念——其中的原因大致上就在于:艺术作品已经是通过了主体作用的东西;因此,它对我们的精神思想而言就犹如动物营养,亦即已经吸收了的植物营养之于我们的身体。但经过更加仔细的考察,我们就可发现事情的原因在于这样的事实:造型艺术的作品并不像现实事物那样向我们展示那只存在一次、以后不再的东西,亦即特定的物质(材料)与特定的形式(形状)的结合体——这一结合体构成了那真正的个别事物;艺术作品展示给我们的只是事物的形式。如果这一形式能够完美地和多角度地全面表现出来的话,那也就是这理念本身了。因此,每一造型艺术作品马上就把我们从个体的东西引至单纯的形式上去,形式脱离了物质就已经使形式更加接近理念了。每一造型艺术作品都是这样的一种分离,不管这是一幅绘画,还是一尊雕塑。所以,形式与物质的分离就是美术作品的特征,这恰恰是因为美术作品的目的就是引导我们认识事物的理念。对于艺术作品来说,只把形式而不连带物质表现出来,是至为重要的事情;艺术作品就是要明显地达到这一目的。由此可以明白为何蜡制人形无法造成美学效果,也称不上艺术作品(在美学的意义上说),虽然这些蜡制人形造工巧妙,会比最好的绘画或者雕塑容易百倍地让人产生幻象,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如果模仿实物达到几可乱真的地步就是艺术的目的,那么,蜡制人形就必然是第一流的艺术品了,蜡制作品似乎不仅提供了形式(形状),而且还一并给予了物质(材料);它们也就让我们产生了幻觉,以为我们的眼前所见就是具体实物本身了。这样一来,蜡制造型作品就不是像艺术作品那样,把我们从只存在一次、永远不再的东西,亦即某一个体引至那永远、无限次地存在于无数个体之中的东西,亦即形式或者理念;相反,蜡制造型作品明白无误地要把个体本身,亦即只存在一次、永远不再的东西提供给我们,但这些蜡制形象却又缺少了那赋予这一匆匆即逝之存在以价值的东西,亦即生命。正是这样,蜡制形象使我们毛骨悚然,因为它看上去就跟僵尸一般无异。
人们会以为只有雕塑才不带物质地给予形式,而油画则同时提供了物质——只要油画运用颜色手段对所表现对象的材料及其属性加以模仿。但是,这样就等同于在纯粹几何学的意义上理解形式了,我在这里所说的形式却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从哲学的意义上说,形式是与物质相对应的,形式也就包括了颜色、质地、光滑度,一句话,包括每一特性。当然,只有雕塑才惟一给予我们纯粹的几何形式(形状);它把这一形式(形状)展现在明显与这一形式(形状)格格不入的材料——大理石——上面,通过这样的方式,雕塑就显而易见把形式单独分离了出来。而油画则一点都没有提供物质(材料),它给予的只是貌似的形式——这里说的形式并不是几何的形式;而是哲学意义上的形式。油画,我必须强调,甚至没有给予这种形式,它展现的只是貌似的形式;也就是说,油画只作用于我们的一样感官——视觉,甚至也只是发自一个视角。因此,甚至油画也没有真正地制造出一种假象,让我们误以为眼前所见就是某一实物本身,亦即形式和物质合为一体的东西;非但如此,甚至油画所造成的貌似真实也总是带有这种表现方式的某些已被人们承认的条件。例如,由于不可避免地消除了两只眼睛的视觉差,油画呈现的样子,就总是跟一个独眼人所看到的差不多。所以,甚至油画也只是表现出形式而已,因为它只表现出形式所造成的效果,并且的确只是展现了全然单一的一面,亦即只作用于眼睛。至于艺术品为何比实物更有效地帮助我们把握理念的其他原因,读者可参阅《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三十章。
下面的讨论是与上述思想相关的,不过,在这里形式必须重新在几何学的意义上理解。黑白铜版画和墨水画比彩色铜版画和水彩画更能迎合高雅的趣味,而彩色铜版画和水彩画则更吸引有欠修养的人。这其中的原因显而易见就在于黑白的表现手法只给予了我们形式,就好比是把这形式在抽象上呈现出来,而对这种形式的领悟(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是智力的行为,也就是说,是属于直观悟性的事情。而对彩色的把握却纯粹是感觉器官的作用,也就是说,感觉器官所进行的一种特别调整(视网膜活动的质的可分性)。在这方面,我们也可以把彩色的铜版画比作押韵的诗行,黑白铜版画则可比作只有节奏的无韵诗。至于诗文里面韵脚与节拍的关系,读者可参阅《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二卷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