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genie)一词的真正所指就是对我在前两章里讨论过的那一类认识(1)具备明显突出的能力;所有真正的艺术、诗歌,甚至哲学作品都出自这一类认识。由于这种认识的对象是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而且我们只能在直观中而非在抽象中认识这些理念,所以,天才的真正本质就在于直观认识的完美和力度。据此,我们听到人们把那些发自和诉诸直观认识的作品,因而也就是造型艺术和图画艺术的作品明确地称为天才的作品;其次就是诗歌作品——它通过想象把直观认识传达给人们。在此,天才与只是人才、能人或者干才的区别就变得泾渭分明了。后者的优势在于其更灵活、更准确的推论知识,而不是直觉和直观知识;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思考比常人更加快捷和准确。相比之下,天才所直观看到的是一个迥然有别于其他人所看到的世界,虽然这只是因为天才对同样摆在所有人面前的这一世界看得更深而已。而这又是因为这一世界在天才的头脑里得到更为客观,因而更为纯净和清晰的反映。
智力只是用以发现动因的工具,这本来就是智力的天然使命。所以,它在事物中所看到的本来就不是别的,而只是这些事物与意欲之间直接的、间接的,或者只是有可能的关系。就动物而言,因为动物的智力几乎就只停留在事物与动物自身意欲的直接关系上面,所以,智力的这种用途就尤为明显。与动物自身意欲无关的东西对于动物来说是不存在的。因此原因,我们不时会很惊讶地发现,甚至聪明伶俐的动物也不会注意到一些本身是相当异乎寻常的事情,例如,在我们身上或者周围环境所发生的明显变化不会引起它们的惊讶。对于常人来说,他们智力认识的范围虽然扩大至事物与他们的意欲间接的,甚至是可能的关系——这些认识的总和也就构成了他们的总体有用知识——甚至这些认识也还只是局限于关系方面。因此,在常人的头脑里,并没有事物的完全纯净和客观的图像,因为常人的直观认识能力一旦没有受到意欲的推动而活跃起来,它就会变得疲倦、懈怠。这是因为他们的智力并没有足够能量可以自发地、在缺少目的的情况下纯粹客观地认识这一世界。一旦智力具备这样的能量,也就是说,大脑形成表象的能力充裕有余,以致在没有实际目的的情况下,外部世界也在头脑里面纯粹、清晰、客观地反映出来——这些对意欲的目标、打算其实并没有用处,当这种情形变得尤其厉害时,它们甚至还会对意欲活动起到干扰以至破坏的作用——那就起码已经有了那种我们称为“天才”的反常情形的气质。天才标示着某种对意欲,亦即本我而言是陌生的东西,就好像某一从外而至的精灵(2)在这里发挥作用。不打比喻地说吧,天才意味着我们的认知功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一发展远远超出了为意欲服务的需要,而认知功能本来就是只为意欲服务的。所以,严格来说,生理学几乎可以把这种多余的脑力活动以及这大脑本身归入“因过度发育而变畸形”的一类,而这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又可以与“因欠缺发育而变畸形”和“因错位而变畸形”并列在一起。因此,天才就是超常的、过度的智力,也只有把它应用在把握生存的普遍方面,它才真正地被派上了用场。它以此方式致力于为整个人类服务,正如正常程度的智力只为个人服务一样。为能更加清楚地表达这一情形,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如果正常人具有三分之二的意欲和三分之一的智力,那么,具有天才的人则拥有三分之二的智力和三分之一的意欲。这种情形同样可以采用一个化学的比喻来解释。一种中性盐呈碱性抑或酸性是根据这一点而划分:两者中的原子团跟氧原子的比例恰好相反。因此,盐呈碱性是因为在原子团与氧原子的比例中,前者占优势;盐呈酸性则是在这比例中后者占了多数。同样,天才相对于常人全在于意欲和智力之间的比例。而这种不同的比例也就带来了一种根本性的差别——这已经在天才和常人的整个本性、行为、活动中清晰可辨,但在他们各自的成就中这种差别才变得毋庸置疑。我们还可以补充这一点作为这两种人之间的区别:在对立的化学物质之间会产生最强烈的亲和力和吸引,但在人类,我们通常看到的是刚好相反的情形。
充足有余的认识力首先和主要地表现为具备最原初和根本的知识,亦即直观知识,并把这直观认识以一幅图画、一个形象加以复制。这样就产生了画家和雕塑家。因此,对于画家和雕塑家来说,从天才的认识到艺术作品,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是最短的;因此,表现他们的天才及其活动的形式是最朴素和简单的,采用的描述方式也是最容易的。尽管这样,我们在这里看到了生发所有艺术,甚至诗歌还有哲学的一切真正作品的源头,虽然这些作品产生的过程并不那样简单。
让我们回想一下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章里得出的结论:所有的直观认识都与智力有关,而非只是与感官有关。如果现在加上我在此作出的分析,同时,公平地考虑到上一世纪的哲学把直观认识功能名为“灵魂的低级能力”,那么,当我们看到阿德隆(3)不得不沿用他的时代的语言,把天才列为“超强的灵魂的低级能力”时,我们就不会觉得这种提法荒唐至极,并配遭受约翰·保罗(4)尖刻的嘲讽——他在其著作《美学的基础》引用了阿德隆的这一说法。尽管这个了不起的人所写的上述著作有着许多非凡之处,但我还是要在这里指出:如果我们的目标是进行理论探讨和传授知识,那么,总是说些机智、俏皮的话和只是运用比喻大步跨过问题是有欠妥当的。
事物的真正本质首先展现给直接观照,虽然那仍然只是有条件的。一切概念、一切经过思维的东西,的确就只是抽象而已,因而就是源自直观的部分表象,是在我们的思维中去掉了某些东西以后的产物。一切深刻的认识,甚至严格意义上的智慧,都根植于对事物的直观认识。关于这一点我们在第一章的补充里已作了详尽的考察。直观认识是一个生育的程序,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每一个不朽的思想,其产生都首先在这一程序中获得其生命的火花。一切原初和独创的思维都以形象的方式进行。相比之下,从概念只能产生略有才华的作品、纯粹理智的想法、对别人的模仿和一切旨在为现时需要和同时代发生的事件服务的东西。
不过,如果我们的直观认识总是局限于现实存在之物,那么,直观知识的素材就会完全受制于偶然,而偶然却极少在合适的时间为我们带来合适的事物,对这些事物的安排极少符合我们目的的需要,并且这些事物通常都是以残缺不全的样子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因此原因,根据我们对事物的深刻认识和传达这一认识的作品的需要,我们需要想象力的帮助,以捕捉、固定、补充、安排、描绘和随心所欲地重现生活中所有有意义的画面。想象力作为天才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工具,其巨大价值就在这里。这是因为天才只有依靠想象力,才能够根据头脑中连贯的图画、诗歌或者思想的需要,使每一物件或者事件呈现出活灵活现的样子,并从直观认识——这是所有知识的源泉——中不断汲取养分。具备了想象力天赋就好比可以召请神灵在恰当的时间向他透露真理,而赤裸裸的现实事物则只在少有的情形下,并且通常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里,依稀模糊地表现出这一真理。因此,与这样的人相比,欠缺想象力的人就像黏附着岩石只能等待机会给予的贝壳,而前一种人则是自由活动,甚至可以飞翔的动物。后一种人除了对现实的感官直观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其他的直观认识。直至获取直观认识之前,他们只能啃咬着概念和抽象——但这些却只是认识的空壳,而非果仁。这样的人不会做出伟大的成就——除了在算术和数学方面。造型艺术和诗歌的作品,还有人们在戏剧表演中的出色技巧,都可被视为帮助那些欠缺想象力的人弥补其缺陷的手段;对于本身已具备想象力的人它们则可以助其更灵便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因此,虽然天才固有的和根本的认识方式是直观认识,但个别的事物却完全不是直观认识真正要审视的对象;它的真正审视对象是在个别事物中表达出来的柏拉图式的理念——对于这些理念的认识我在第二十九章里已经分析过了(5)。从个别看到普遍——这正是天才的根本特征。正常人却只在个别事物中看到这一个别事物,因为只有这样的个别事物才属于现实世界,而惟独这一现实世界才让常人感到兴趣,也就是说,与他的意欲有了关联。每个人在个别事物中只看到个别事物,抑或在不同程度上发现这个别事物所包含的这类事物的普遍特质,直至看出这类事物最普遍的特征——这其中的各级程度就是衡量一个人与天才的距离的尺度。据此,天才的真正认识对象只是事物的本质,事物的普遍性和总体。对个别现象的研究是具一般才具的人分内的工作,他们工作的范围是自然科学,其探究的对象始终是事物相互之间的关系。
我们还记得,直观认识事物的理念是以这一点为前提条件:认识者是认识的纯粹主体,也就是说,意欲完全从意识中消失。我们从歌德的许多生动描写风景的歌谣,或者约翰·保罗描绘大自然的作品中得到愉快,正是因为通过阅读这些作品,我们进入了他们客观的思想境界,亦即分享了从意欲世界截然分离出来的纯粹表象世界。天才的认识方式在本质上脱离了所有意欲活动以及与意欲活动有关的事情。由此可以得出这一结论:天才创作的作品并不出于某一目的或者人的主观随意,天才在创作作品时其实受着一种本能必然性的指引。人们所说的才思泉涌、灵光乍现、迷醉狂喜的瞬间,等等,其含意不是别的,而是当智力暂时获得了自由、不用为意欲效劳的时候,智力并没有松弛下来和陷于无所事事之中,而是在短时间内自发地活跃起来。这时,智力变得至为纯净,它成为了反映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镜子;这是因为在全然脱离了它的根源,亦即意欲以后,它现在就把表象的世界集中反映在意识里面。此时此刻,不朽作品的灵魂仿佛成孕了。而在从事所有带目的的思虑时,智力却不是自由的,因为意欲事实上是在指挥、操纵着智力,为它规定了工作的课题。
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被打上平庸的印记,都有着俗不可耐的表情,这其实是因为从这些人的脸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的认识活动严格地服从和受制于他们的意欲活动,这两者被牢固地捆绑在一起,以致产生了这样的结果:除了与意欲及其目的有关的事物以外,他们无法感知其他别的事情。相比之下,天才的表情——这是所有禀赋极高的人都有的明显的家族式的相似地方——则让我们分明看出,智力从为意欲的服务中解放出来,认知活动压倒了意欲活动。因为一切痛苦都来自意欲活动,而认知本身却是不带痛苦和愉快的,所以,这使天才人物高耸的额头和清澈、直观的眼神——因为它们没有屈从于意欲及其需要——带上了一种巨大的、好像脱离了尘世的喜悦气质。有时候,当这种喜悦充分显示出来时,它与脸上的其他器官,特别是嘴巴所流露出来的忧郁恰好配合起来——这种结合可由乔尔丹诺·布鲁诺在一部喜剧中的妙语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意欲——这是智力的根源——反对智力从事任何与意欲的目标无关的其他事情。所以,只有当智力脱离了这一根源的时候——哪怕这只是暂时的——智力才有能力对外部世界进行纯粹客观和深刻的认识。只要智力仍然受到意欲的束缚,那智力是无法凭一己之力活动起来的。只要意欲(利益)不把智力唤醒并驱使它行动起来,智力就会昏昏欲睡。一旦意欲唤醒并驱使智力展开行动,那智力就会根据意欲的利益非常妥当地了解清楚事物之间的关系。精明人就属于这种情形,但他们的头脑智力也必须始终保持被意欲唤醒的状态,亦即必须受到意欲活动鲜明生动的刺激、鼓动。不过,这种人也正因此没有能力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因为意欲活动、目的打算使这种人的智力变得片面,他们只看到事物中与意欲和目的相关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消失不见,部分则被歪曲以后进入意识。例如,一个匆忙赶路的旅行者,只会把莱茵河及其河岸看成是粗重的一撇而已,而河上的桥梁则是断开这一大撇的一条细线。在一个脑子里装满目的和打算的人看来,这世界就跟作战计划图中的一处美丽风景一样。当然,这些是帮助清晰理解的极端例子;但是,意欲轻微的兴奋和激动都会带来认识上的些微、但始终是与前面例子相类似的歪曲和变形。只有当智力摆脱了意欲活动的控制,自由面对客体,并且在没有受到意欲驱动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异常活跃时,世界才会连同其真正色彩和形状、全部和正确的含意一并出现。当然,出现这种情形有违智力的本质和使命;所以,这种情形在某种程度上是非自然的,因此,也是相当稀有的。不过,天才的真实本质也正在于此,也只有在具备天才的人的身上,上述状态才会高度和持续地出现;但对于其他人,只有与此近似的情形才会偶然、例外地发生。约翰·保罗(《美学的基础》12)把天才的本质定义为静思默想,我把这一定义理解为我这里所说的意思。也就是说,平常人沉浸在纷乱、骚动的生活里面;由于他们的意欲的缘故,他们隶属于这种生活;他们的头脑充满着生活中的事物和事件,但却又一点都不曾意识到这些事物,甚至生活的客观含意。这就好比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里面的一个商人:他完全听见旁边的人说话,但却不会听到整个交易所发出的酷似大海的轰鸣、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而这种声音却让远观者惊讶不已。相比之下,天才的智力是与自己的意欲,因而也就是与自己的个人分离的;与这些相关的事情并没有遮蔽了这世界和事物本身。相反,天才对这些有着清晰的意识,并且,在对这些事物的客观直观中发现和认识这些事物本来的样子。在这种意义上,天才是静思默想的人。
正是得益于这种静思默想,画家把他眼前的大自然忠实地再现于画布之上。文学家则应用抽象的概念,把直观所见的现状精确地重新召唤出来;把一般人只是感觉到的一切用语言表达出来,从而引入听众或者读者的清晰意识里面。动物是没有任何静思默想的。它们具有意识,也就是说,它们认出自身及其苦与乐,以及引致自身苦与乐的东西。但是,动物的认识总是主观的,从来也不会客观。在动物的认知中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动物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它们所了解的东西永远既不会成为有待描绘、表现的题材,也不会成为需要思考、解决的难题。动物的意识因而完全是形而下的。虽然一般常人的意识与动物的意识并不属于同一种类,但在本质上却有着几分近似,因为在常人对事物和世界的认识里主观占了上风,形而下的成分取得了优势。常人只是察觉到这一世界的事物,而不是这一世界;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和承受的痛苦,而不是自身。随着意识的清晰度沿着无数的等级上升,静思默想也就越来越明显地出现了。这样,慢慢就会达到这样的程度:有时——虽然这极少发生,并且,清晰的程度也有相当大的差别——这样的问题就像闪电一样地掠过脑海:“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或者,“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的?”如果第一个问题达到了相当的清晰度,并且持续出现在脑海里面,这就造就了一个哲学家;第二个问题以同样的方式造就了艺术家或者文学家。所以,这两种崇高的使命都来源于静思默想,而静思默想的气质又首要源自人们对这一世界和自身的清晰意识——他们因而能够对这些事情静思和回顾。不过,整个过程的发生都是因为智力具备了相当的优势,它暂时摆脱了原来为之效劳的意欲的控制。
对于天才的这些考察是与讨论“意欲与智力不断加大的分离”的文章(《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十二章)互相关联的,并且是那篇文章的补充。在整个生物界中,我们可看到意欲与智力的逐级分离。到了天才这一级,意欲与智力的分离达到了最高程度:智力与它的根源——意欲——甚至会达到完全分离,智力因而变得完全自由,而表象的世界也就首先由此完美地客体化。
关于天才的个性我再补充一点。根据西塞罗所言,亚里士多德已经说过“所有天才的人物都是忧郁的”。歌德也说过:
当我处境很好的时候, 我的诗歌之火相当微弱。 但在逃离迫在眉睫的灾害时, 它却熊熊燃烧。 优美的诗歌就像彩虹, 只能描画在暗淡的背景。 诗人的才情喜欢咀嚼 忧郁的心情。
——《谚语》
这种情形可以由此得到解释:由于意欲不断地坚持对智力本来的控制,这样,当遇到不妙的个人境遇时,智力才较容易挣脱意欲的控制,因为智力巴不得脱离逆境,以便得到某种放松。所以,智力会以更大的力度投向陌生的外在世界,智力因而更容易变得客观。优越的个人处境则产生恰恰相反的效果。但总的来说,与天才为伴的忧郁却是基于这一事实:生存意欲越是得到了智力的照明,它就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悲惨景况。在那些禀赋极高的人身上经常可见的忧郁心境可以以阿尔卑斯山最高峰白朗山峰作为象征。白朗山峰经常被云笼罩着,但有时候,尤其在早晨,云霭被撕裂了,沐浴在红色太阳光下的高山,从超越云层的天上高处俯瞰着莎蒙尼斯高地,这时候的景象深深地打动了观者的心。同样,那些经常郁郁不乐的天才有时候会展现出我已经描述的那种为他们所独有的喜悦——它源自至为完美的客观心态;这种喜悦就好像一道灿烂的光芒飘浮在他高耸的额头上面:“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所有文学、艺术和哲学的粗制滥造者之所以是这样的人,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的智力仍然太过紧密地与意欲相连;智力只有在受到意欲的刺激以后,才可以活跃起来,所以,他们的智力完全为意欲服务。因此,这些人无法从事除了个人目标以外的事情。与此相应的事情就是:他们会制作出蹩脚的油画,胡诌一些呆板和了无生气的诗歌,提出一些肤浅、荒谬,通常都并非出于真心的哲学论题;也就是说,当他们必须通过虔诚的不诚实把自己引荐给更高权威的时候。因此,这些人的一切想法和行为都只关乎个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把别人真实作品中属于外在的、偶然的和随意的东西照搬过来,把这些说成是自己的风格。他们得到的是皮毛,而不是精髓,但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全部奥妙,甚至已经超越了那些真正的创作。但如果在这方面明显失败,那不少人就希望通过自己的良好意愿(6)最终获得成功;不过,正是这一良好意愿(意欲)使这一事情不可能真的如愿,因为这一意愿(意欲)只是引向个人的目的;而一旦带有个人的目的,艺术、诗歌或者哲学就永远不会受到严肃、认真的对待。因此,用“自己挡住自己的光线”(7)这一成语形容这种人就特别恰当。他们没有想到只有当智力脱离了意欲及其所有目的、打算的控制,因而可以自由地活动时,我们才具备了从事真正创作的能力,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关切。这对于那些粗制滥造者是一件好事,不然他们可就得投河了。在道德上,良好、善良的意愿就是一切,但在艺术里面,它却什么都不是。因为正如艺术(kunst)(8)这词已经显示了的,能力才是惟一重要的。问题归根到底在于一个人真正关切的是什么。对于几乎所有人来说,他们真正关切的确实只是局限于自身和家庭的安逸。所以,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努力实现这一目的,而不是别的,因为决心、人为和带目的的努力都无法赋予、补足,或者更精确地说,借给(垫付)他们一种真正的、诚挚的关切。这是因为我们的关切之所在始终是由大自然做出安排,并保持不变;一旦缺少了这种关切,干任何事情都只能是敷衍了事。因此,出于同样的原因,天才的人物通常都很少注意自身的安逸。正如一个铅造的摇摆物总会停在其重心所要求的位置,同样,一个人的智力总会集中在这个人真心关切的地方。因此,只有为数极少的非一般人物——他们真正关心的不是个人和实际的事务,而是客观的和理论性的东西——才可以认识事物和这一世界的本质性的东西,也就是说,至高的真理,并且以某种方式把这一认识重现出来。这样一种对自身之外的客体所抱有的热切关注,对于人的本性来说是陌生的、非自然的和真正超自然的。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这种人才是伟大的;因此,人们把这种人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归因于控制和引导他们的“精灵”(9)。对于这种人来说,他们所创作的图画、诗歌或者思想作品就是目的;但对于粗制滥造者而言,这些只不过是手段而已。后一种人通过这些手段寻找自己的利益,他们一般来说也知道得很清楚应该如何谋取自己的利益,因为他们乖乖地依偎着同时代的大众,随时准备着为同时代人反复无常、变幻不定的需要效劳。所以,这些人的生活境况一般都很不错,但天才却经常在非常悲惨的条件下生存——这是因为天才为了客观的目标而牺牲了自己个人的安乐。天才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的,因为客观的目标才是他的关切所在。粗制滥造者的做法却刚好相反,所以,他们是渺小的;但天才则是伟大的。因此,天才的作品贡献给各个时代,但这些作品通常只在后世才开始获得承认。前一种人则与他们的时代同生共死。总而言之,只有那些通过自己的劳动——不管只是实际性的工作抑或理论性的作品——追求纯粹客观的目的,而不是谋取个人利益的人,才是伟大的。哪怕在现实生活中这一目的受到了人们的误解,哪怕这一目的因此缘故变成了一种过错或者罪行,这种人仍然是伟大的。他并没有谋取自身的利益——就凭这一点,那他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伟大的了。相比之下,所有指向个人目的的行为和努力都是渺小的,因为受这一目的驱使而活动起来的人只在微不足道和匆匆即逝的自身认出和发现自己。相比之下,在每一样事物,因此亦即在全体事物中都能认出自身的人就是伟大的;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只活在微观宇宙里面,他们其实还活在宏观宇宙里面。为此原因,事物的整体与他息息相关,而他也试图领会和理解这一整体,以便把它表现出来,或者对这一整体作出解释,或者在实际中对这一整体施加影响。这是因为这一整体对他而言不是陌生的;他感觉到这一整体与自己有关。正因为他扩大了自己的范围,我们才把他称为伟大。所以,这一崇高的称号理应属于那些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都是真正的英雄和天才。伟大就是表明这些人违反人的本性,并没有追逐自己个人的利益;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人而活着。不过,虽然绝大多数人明显地始终是渺小不堪,永远无法成为伟大,但反过来的说法却是不可以的,亦即一个人是彻底的伟大,也就是说,在每一刻都是那样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