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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24.从《怕老婆之歌》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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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昆和李文华搭档的时期,灵气尽显于外,尤其是自嘲的功力,更胜比他年轻的刘伟一筹。有一个小段《怕老婆之歌》,姜昆把一首原本表现在家颐指气使的丈夫气概的外国民歌改了词唱出来,《男子汉之歌》成了《怕老婆之歌》,只听了一遍,我就记住了歌词:“每天早晨你起床,我一定给你叠好被。每天晚上你回家,我一定给你烧好洗脚水……我去做饭,我去烧水。我来沏茶,我来擦茶杯。大个的煤气罐,我一个人背。做得好吃的菜,全都塞满你的嘴!”
    比姜昆的调侃更甚的,是师胜杰、冯永志,他们把受气丈夫的特征作了理论归纳,命名为“五全丈夫”:工资全交、剩饭全吃、家里活全干、爱人话全听、岳母家的事全包。概括得滴水不漏,不可谓不高明。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气管炎”和“肤轻松”之说,这是小学中学里学生日常嘲闹的重要素材,不见得人人说得出娶媳妇的社会学或人种学意义,却都知道说人怕老婆是揭男人的短。怕老婆最极端的表现是体罚,比如师、冯二人说“厨房里蹲了一宿”,“在床头跪着”,观众无不哄笑,怕也是深有感触。再有像“跪搓衣板”之类,好像也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姜昆、李文华的另一段相声《买伞》,就刻画了一个名叫“严丽”、每月只给丈夫四毛钱零花的妻子形象。为了退掉一把劣质伞,丈夫在街上跑了个通宵,回到家还被爱人关在门外。中国男人家庭地位的下降,不仅成了80年代后期以来的一大社会热点,而且还在相声中被大大地发挥了一通。
    相声的落井下石,跟报纸的打抱不平相映成趣。那个年代很多事情人们还没看开(现在仍然不少),我记得读到过好多篇短文,言之凿凿地替男人鸣不平,说夫妻平等是社会主义家庭观的基本原则,说夫妻应该互谅互让。殊不知上帝分了男女之后,两性就从没平等过:男人如太阳,女人如月亮;男人主日,女人主夜;男人代表主动和肯定的一面,女人“不是被动和否定,便是不存在”(法国学者西苏语)。你怎么知道男人沦落为私人空间的弱势群体,就不是男权社会让人习焉不察的伎俩?照法国女性主义者的观点,女人在父权文化中是“缺席和缄默”的,男人在社会的象征秩序中居于主导地位,他们有资本放任女人爬到他们头上。换一个布尔迪厄式的说法,最理想的统治格局得让被统治者找到统治的良好感觉。
    事实上,“五全丈夫”的出现,并不代表男尊女卑的格局有所松动,用拉康的话说,语言构造的“象征秩序”将这一格局牢牢固定——它的载体就是父亲形象,而语言之于人的重要与空气和水无异。只要活在语言和现实中的女人仍是生理上相对弱小的“第二性”,她们就无法躲避父权阴影的笼罩,尤其在我们这个充斥着无形压迫的社会。未经女性主义运动的洗礼,“夫妻平等”只有口号的价值,主宰现实的仍然是带有歧视色彩的观念和语言。正像姜昆、唐杰忠《自我选择》中那个烦恼的小伙子所说的:妇女尽管表面上揽了大量的福利照顾,可是最要紧的地方,“招生招工,谁愿意要女的?”让西方人到中国的人才市场转转,他肯定能找到一堆写诉状的灵感。
    “五全丈夫”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大老爷们对另一半的一点明智让步,还是女性主义意识确有觉醒的迹象?我想,第一批担上怕老婆名声的男人,在其他须眉眼里形象一定黯淡了不少,特别是那些单位里一言九鼎的领导。所幸“气管炎”很快被社会所认可,除了那些篇自不量力的文章之外,人们开始接受这个称谓的喜剧色彩,淡化了其事关男人尊严的成分。这说明,社会积聚的男权传统尚不屑于为“气管炎”之类的私事上纲上线,它更乐意把歧视的能量结合体制、行规等非人的东西一起运动出来。于是,我们完全可以把“气管炎”看作一种夫妻间的私人游戏,我甚至觉得,正是这一谐音称谓,多少彰显了夫妻生活私人化色彩的回归,增加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要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人根本没有名正言顺属于自己的家庭。
    在对夫妻生活进行艺术诠释这方面,姜昆作出过很多有益的尝试。除了以上几例外,他和唐杰忠合演的《家庭趣事》,生动地表现了“气管炎”现象的最新发展动态:丈夫不再一味地忍气吞声,而是想方设法,凭借以理服人夺取家庭的领导权。比如,他和妻子(姓胡名“传魁”)谈心、“捣根”,要弄明白“当初谁追的谁”,从而决定“现在谁怕谁”;他成立了家庭管理委员会,跟妻子约法三章,轮流当“主任”。姜昆的这几句响亮的宣言,特别能代表要面子丈夫的心声:
    “我是强大的,她是弱小的……她好比被保护国,托管地区,殖民地,亡国奴!……反正就那意思。”
    唐杰忠这时插话:“说穿了,就是小胡下班一个人走害怕,你去接她回家。”这位处处碰壁的可怜丈夫最后攥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仍旧只能是生理上的天然优势,尽管这一优势远不足以让他当上家里的一把手。韩非子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倘若这话适用于家庭,那么做丈夫的是否幻想过一个战国时代的来临?有意思的是,正是随着这种床第角逐的深入普及,中国男人的形象才逐渐丰满起来——质言之,其逐渐摆脱了旧习俗下支配与被支配的既成观念,转而更加理性地审视自己的角色和分工;他们甚至愿意借此表露自己性格中柔软的、怜香惜玉的一面,表露和妻子宽容相待的大度。擅长表演婚姻爱情题材的师胜杰,在这里很聪明地袭用了一个老包袱:“五全丈夫”都有个特点——“嘴唇发干”。“嘴唇”,这个最传统不过的女性象征移植到惧内男人身上,巧妙地暗示了“五全丈夫”是夫妻握手言和结出的硕果。
    在1968年的西方,激进女性主义运动来势汹涌,提出了强调男女差异、以差异为名否定男性秩序的主张。十年以后,法国学者朱迪丝·克里斯蒂瓦反思道,这种主张存在着矫枉过正、最终变成另一种性别歧视的危险;结构主义者福柯也呼吁:我们不要建立一个重新使用压迫权力机制的女性主义。在“五全丈夫”改变了中国家庭数年之后,笑林、李国盛的《我怕有个家》却让人看到了“压迫性女性主义”的抬头,和《家庭趣事》中的乐观诙谐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相声中的主妇这样自诩:
    笑:我们是女人,我们女人优点是优点,缺点也是优点。
    李:噢,那你们女人长得矮算什么优点?
    笑:是小巧玲珑。
    李:女人长得高呢?
    笑:是亭亭玉立。
    李:女人胖?
    笑:是丰满。
    李:女人瘦?
    笑:是苗条。
    李:女人爱打扮?
    笑:是天性。
    李:女人不打扮?
    笑:是朴素。
    李:女人穿时装?
    笑:现代美。
    李:女人穿旗袍?
    笑:古典美。
    李:女人勤快?
    笑:贤惠。
    李:女人懒惰呢?
    笑:……嗯是社会地位提高了!
    对差异无限拔高的结果,是女性的特点被用来构筑特权碉堡,反攻传统男性秩序的制高点。她袭取了传统男性的位置,给配偶规定了一系列戒律,着力寻求支配对方带来的快感。在她的逻辑里,正因为社会是父权主义的,而女性是“非男人”,她就成了所有既定规范的他者,可以不顾正常的夫妻关系底线率性而行,把二元格局推向了不平等的另一边。从而,这段相声里出现了一个前被铺张的婚宴折腾得精疲力竭、后被刁蛮的妻子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丈夫,他同样是世俗生活真实的一面。
    “上班干事业,下班忙家务。晚上不能睡得早,早上不能起得晚。上班不许和女人讲话,下班必须早回家。喝酒只能进饭馆,抽烟全得蹲厕所”——这位丈夫的受气并非权威消除、父权中心制解构的正常结果。如果这也可以称为“女性主义”的话,那么反权力、反支配的逻辑也产生了女性作为被反的权力的模拟物和替代品的结果,象征秩序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没有撤除男女之间的藩篱,反而更加突出了其粗暴宰制的一面。如果说“气管炎”是良性的社会现象的话,那么在抽离了起码的人格互敬之后,它便迅速向着非家庭化的方向恶化。到了这一步,相声再也调侃不起了。
    海德格尔用他哲人的明澈语言说过,连接男女两性的纽带必须使人和神结盟,在这种联盟中,两性的相遇将是值得双方庆贺的美事,而不是鸡犬不宁的主仆关系。这使我想起笛卡尔的“惊讶”论,他说“惊讶”应该是两人世界里最基本的品质,应该是男人和女人每一次相遇时的感觉——清澈的、激情的,又是非占有、非支配性的。它越过男女之间的鸿沟,而不把异性虏为自己的客体,不攫取、占有或试图制服客体,却将主观性和自由留给你对面的人。这一部分常常浅尝几次便迅速被抛荒的精力,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细水长流的开垦?
    “五全丈夫”从人们的日常话语中消失已有很多年,当年走红的流行语“气管炎”也不常听到了。我时常回想颇具中国特色的“气管炎”现象,始终觉得有好多话要说。记得临唱《怕老婆之歌》前,姜昆还不忘叮咛李文华一声“要是看见我爱人来了就捅我后腰一下”,我很想说:希望天下的每一对夫妇都能这样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