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气哼哼地走了。我把半缩在衣服里面的流血的手指拿出来。我就像个疲惫的魔术师,终于盼到了她们各自散尽,我也可以谢幕了。
我等到了青春期结束,没有见到我的血。更不会有我的海浪。我好像望见了一个空空如也的锅底,幸福和男人都被分发光了。没有一个剩下给我。可是我站得那么低,只能一直一直踮起脚尖期待着。我不再去学校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法通过入大学的体检测试。可是当初我却那么执著地决定读高中,只是因为,心中仍旧盼望着在十几岁的最后几年里,忽然自己就变得很高很高,身下的血像小溪流一样流淌着——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流出的血。我把自己的这种异常勉为其难地称作发育缓慢。我总是对自己说,不要着急,你还是个孩子。这就好像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之前,他一直在蒙昧的睡眠中。而忽然一刻的到来,他就成为了神通广大的美猴王。我在等待我的崩裂,一直等到二十几岁。
我承认,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欺骗了他们所有的人。我把自己乔装成一个懵懂的孩子。他们当然没有乐观地抱着我还会长高、变得正常的幻想,他们只是知道我是个身心生长都受到阻滞的人,因此还留在童年。可我显然不可能得到一个孩子应有的待遇了。我必须承担几乎所有的家务,我必须懂得和必要的人打交道不被欺骗。比如卖蔬菜瓜果的,比如打烧饼的……他们对于我,又有什么不满意呢?我没有成人的妒忌诋毁,没有成人的自私自利,尔虞我诈……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乐意和我说话,我比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坦诚而认真,在我这里不会有陷阱,不会有言不由衷。可是他们宁可都在面具下厌倦地说着谎话,心中却诅咒着彼此,用最恶毒的字眼。——也许我不该用“他们”,而应该用“你们”,你们所有自以为是的成年人都是如此!
我爱过一个男人,——你瞧,我甚至可以做到把我的爱情放到最后,一带而过。因为它真的是那么快,像是一只小鸟长出翅膀的时间,然后,它就带着漂亮的羽毛飞走了。我爱上的那人,是个裁缝。不要问我他到底是哪里特别出色,说实话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真的,因为每次见他都是在他的裁缝铺子里,为了节约电费,里面的灯光多么昏暗可想而知。他又总是一副做活儿时候的样子,戴着黑边儿的眼镜,脖子上挂着软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得他很瘦,颧骨的位置是突出来的,眼镜好像宽于脸颊,因此虽然他年纪不轻却看起来有了几分可爱。我爱上他,仅仅因为,我去做衣服的时候,他为我量身。他的手指先是触了一下我的腰。那里一定是个幽密的机关,当他按下去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浑身过了一遍热辣辣的电流。那种感觉,就像是大口吃芥末,开始的时候是觉得辣和呛,不断流泪。可是当眼泪流尽了,就会感到全身的汗毛孔都被通开了,整个身体一下轻了很多。你也许不信,就是那么一戳,我好像完全融化了,成了温柔的水。从没有一个时刻像这一刻一样,我感到自己如此像个女人。灯光太暗了,裁缝不会注意到,我的脸红了。
……他给我量身,一札,两札,三札……他的拇指和食指交替从我的脊背上滑过。我一次次被击中。那手指因为长期做针线活,特别硬。那种质感令我感到心醉又恐慌,我显然把这种触觉移位了,我引领着他的手指去向一个更加幽深隐秘的地方。那里有桃花和泉水,可以畜养童话和爱情果子。他甚至在量我的腰围的时候,用整只手掌覆盖住我的腰。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站在我的身后,他是个矮子,因此还没有讨到老婆。然而对于我而言,他已经相当伟岸了。那时候已经是夜里10点,我想不会有人再到他这里来了吧。我很想和他再亲热一点。我很想。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从未流过血,也许根本不能算是女人这个事实。他站在我身后,很慢很慢地动着一根指头,啊,我从没有这么渴望过。那个场景我看过太多次,终于这一刻在我全身皮肤上点燃了。我想要他从后面抱住我,抱住我,像是笼络一只无家可归的松鼠,并且从此留下她。我仰着头,微微眯着眼睛,从狭长的缝隙里,看到了他因为紧张而略微变形的方脸。他轻轻抬起一只手,抚过我的额头。那是一种至纯的宠爱。
我的爱情就是我接连让他给我做了三套衣服。我和他有若干的夜晚,这样在灰暗的小屋里单独相处。可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我的秘密——侏儒的秘密总是比常人更难以保守。他们看见两个可笑的矮人同在一个房间里那么久不出来,他们一定都注意到了,我的脸红了。总之,他们在我再一次走去裁缝的店铺的时候,把一双双侦察的眼睛绑在我的身上,让我越走越慢,鞋子里面像是灌满了水银。那天我走进裁缝店的时候,就像一只被追杀的负伤的熊。我没有再矜持,而是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他给我取出最后一次为我做的衣服——他没有做,布还是完好的布。他面无表情地递给我,用冷漠的声音说:
“我不再给你做衣服了。”裁缝是个很老实的人,当他想要对我凶狠的时候,心底深处还是有些胆怯的。
“为什么?”我声音颤抖了,这一刻其实我早已想到,可是心中却仍旧不甘心,甚至怨恨起他来,他只是一个矮个儿裁缝啊,年龄还可以当我爸爸了。他居然还要来嫌弃我!而嫌弃我,却又为什么来招惹我?我越想越委屈,掉下眼泪来。
“你这么个小孩儿没家教,整天跑到我这里来玩做什么,是不是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跑到我这里躲着!”他吼的声音很大,我相信外面的人足以听到。他竭力地想要把自己和我分开,我是孩子,他还强调说,一脸正气。是的,他撇清了和我的瓜葛。
我到最后也没有看清他的脸。他把脸仰得很高很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那时终于知道吃芥末的感觉是多么短暂的一刹那。那芥末的翠绿色,就像是一个早春里发的第一缕嫩芽。
我抱着我的布走出了裁缝店。我知道,以后再有人戳我,我也不会回头了。
后来,我要说到米米了。米米出生了。我弟弟的孩子。女孩儿。他和一个美丽的姑娘生了一个美丽的女娃。这个事情,是我年轻的时候存有的一丝希望。其实我的要求过分么,我只是希望伺候她,照顾她长大。我是多么喜欢小孩啊。我一直等了10个月,那个美丽的婴孩来了。她真美,真的像是刚刚出锅的洁白的米粒啊,糯软的,半透明的……
可是正如我前面提到的,他们嫌弃我。不许我抱着她。他们甚至迷信地认为,只要我远离米米,米米就一定不会再是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