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创造力的心流
我爱我的工作本身甚于它所产生的附属品。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献身于工作。
小说家纳吉布·马哈福兹
Naguib Mahfouz
富有创造力的人彼此之间千差万别,但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非常喜欢自己做的事情。驱动他们的不是出名或赚钱的欲望,而是有机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雅各布·拉比诺解释说:“我进行发明只是因为好玩。我不会想着‘什么能赚钱’而去做某件事情。这是一个严酷的世界,金钱很重要。但是如果我必须在好玩的事和能赚钱的事之间进行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好玩的事。”小说家纳吉布·马哈福兹以更文雅的语言表示了赞同:“我爱我的工作本身甚于它所产生的附属品。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献身于工作。”我们发现每一位被访谈者都有这样的感觉。
不同寻常的是,我所访谈的工程师、化学家、作家、音乐家、商人、社会改革家、历史学家、建筑师、社会学家及医生等,都赞同他们从事这份职业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它很有趣。但是做同样职业的其他很多人却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我们不得不推断,重要的不是这些人在做什么,而是如何做。做一名工程师或木匠本身并不有趣。但是如果人们以某种方式来做,那么这份工作就会变得令人有收获,值得去做。那么,让工作本身具有内在价值的秘密是什么?
编制创造力的程序
如果让人们从清单中选择一个能最好地描述他们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比如阅读、爬山、下象棋等)时的感受,最常被选择的是“设计或发现新事物”。乍看起来有点奇怪,舞者、攀岩者以及作曲家都认为,最令他们享受的体验是类似于发现的过程。不过当我们深入思考一下,便会发现这似乎很合理,至少一些人对发现与创造的喜爱程度超过其他一切。
为了了解其中的逻辑,让我们尝试一个简单的思维实验。假设你想创建一个生物体,一种人造生命形式。它将最有机会在复杂而不可预测的环境中生存,比如地球。你想在这个生物体的内部构建某种机制,让它可以在面对很多突发的危险时有所准备,充分利用可能出现的机会,你会如何做这件事?你肯定想设计一个保守的生物体,能够学习过去最佳的解决方案,重复它们,尽量节省能量,保持谨慎,采取已被验证为可靠的行为模式。
然而最佳解决方案还应该包含一个中继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每当少数几个生物体发现新事物或想出新颖的观点或行为时,便给予一个正强化,无论新发现是否马上会有用。非常重要的是,要确保生物体不只因为有用的发现而得到奖励,否则它在面对未来时还是会束手无策。由于创建者无法预期新生物体在明天、明年或几十年后会遇到什么情况,因此最好的程序是,每当生物体发现新事物时(无论当下是否有用),都应该让它感觉良好。这似乎就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发生的情况。
经过随机的基因突变,一些个体必然发展出了看到新奇事物就会刺激大脑中愉悦中枢的神经系统。就像有些个体从性爱中能够得到更强烈的快感,而有些个体则是从食物中得到快感一样,必然有些个体会从学习新知识中获得更强烈的快感。好奇心较重的孩子可能比古板冷漠的孩子更爱冒险。不过也有可能有些人学会了赞赏好奇的孩子,保护他们、奖励他们,这样这些孩子便可以长大成人,拥有他们自己的孩子。这类人群会比忽视富有创造力的孩子的人群更易成功。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便是认识到新颖的重要性、保护喜欢创造的个体并向他们学习的祖先的后代。由于他们中有些人喜欢探索与发明,因此在面临不可预见、威胁生存的情况时,会更加做好准备。我们也共享了这种癖好,那就是喜欢做可以以新方式去做的事情,以及在做的过程中能够发现或设计新东西的事情。这就是无论什么领域的创造力都那么有趣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布伦达·米尔纳以及其他很多人会说:“我想说,在什么是重要或重大的事情上,我是不偏不倚的,因为每一个小的新发现,甚至是极小的新发现,在发现的那一刻都是令人兴奋的。”
不过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另一个推动我们的力量,也是比创造的欲望更原始、更有力的是熵(entropy)[1]的力量。它也是进化在我们的基因中构建的生存机制。当我们感到舒服、放松,不需要付出精力就可以侥幸成功的时候,它给予我们快乐。如果没有这些内在的调节者,我们很容易变得精疲力竭,没有足够的力量、身体脂肪以及神经能量的储备,以应对意料之外的事情,最终我们会害死自己。
保存能量的欲望非常强大,对多数人来说,“闲暇时光”意味着放松一下的机会,可以把思维放在空当上。我们通常被大脑中两套相反的指令撕扯着,一边是付出最少努力的命令,另一边是生产创造力的要求。
这就是为什么只要可以,放松、舒服地蜷在沙发里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因为保存能量的欲望非常强大,对多数人来说,“闲暇时光”意味着放松一下的机会,可以把思维放在空当上。在没有外界的要求时,熵便启动了,它控制了我们的身体与思维,除非我们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我们通常被大脑中两套相反的指令撕扯着,一边是付出最少努力的命令,另一边是生产创造力的要求。
在大多数人身上,熵看起来似乎更强大,相对于面对挑战,他们更喜欢舒适。少数人,就像在本书中提到的人,他们对于发现的回报更敏感。我们对两种回报都会有反应,保存能量与有效地使用它都是我们遗传基因的一部分。哪一方胜利不仅取决于我们的基因组成,还取决于我们的早期经历。除非有足够多的人被应对挑战以及发现新方式的乐趣所激励,否则便不会有文化的演化和思想、情感的进步。因此,更好地理解乐趣的构成是什么以及创造力如何产生乐趣便很重要了。
产生乐趣的心流体验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很多年前我开始研究那些似乎享受做事本身,不图名不图利的人。象棋棋手、攀岩者、舞者以及作曲家等每周会在他们的职业上花费很长时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通过和他们交谈,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不断激励他们的是参与这些活动时他们所感受到的体验的性质。在放松、吸毒、喝酒或享受财富带来的昂贵特权时,他们不会有这种感受。相反,它通常涉及费力的、有风险且困难的活动,这些活动扩展了他们的能力,其中包含着新奇与发现的要素。这种理想的体验被我称为心流(flow)。这是很多被访谈者描述的感受:事情进展顺利,几乎毫不费力,像自动发生的一样,而意识却高度集中。
无论产生心流体验的活动是什么,对它的描述几乎都是相同的。运动员、艺术家、宗教神秘主义者、科学家和普通工作者都用非常类似的词句描述了他们最有收获的经历。这些描述并没有因文化、性别或年龄的不同而不同。老人和年轻人、富人和穷人、男人和女人、美国人和日本人似乎以同样的方式体验着这种乐趣,尽管他们或许通过做非常不同的事情来获得这种体验。在描述这种体验时,有9个重要因素被反复提及。
1.每一步都有明确的目标。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我们经常会面临矛盾的要求,对自己的目标不是很确定。与之相反,在心流体验中,我们始终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音乐家知道接下来该演奏什么音符;攀岩者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迈。如果工作是有趣的,那么它也会有明确的目标。外科医生每时每刻都清楚该如何用手术刀进行切割;农夫对如何耕种庄稼有自己的计划。
2.行动会马上得到反馈。再一次与通常的做事状态相反,在心流体验中,我们知道自己做得怎么样。音乐家马上能听出演奏的音符是否正确;攀岩者立即知道这一步走得对不对,因为他们还吊在那里,没有坠入谷底;外科医生可以看到腔内有没有血;农夫可以看到土地上整齐的犁沟。
3.存在着挑战与技能的平衡。在心流体验中,我们感到自己的能力与行动非常匹配。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有时觉得相对于我们的能力来说,挑战太大,因此会变得沮丧而焦虑。或者我们觉得自己的潜力比表现出的能力更大,因此会觉得无趣。在打网球或下象棋的时候,如果对手比自己强大得多,我们会产生挫败感;如果对手比自己差得多,我们又会产生厌倦感。当双方势均力敌,处于挫败与厌倦之间时,才是真正好玩的比赛。进展顺利的工作、谈话或人际关系也一样适用这个道理。
4.行动与意识相融合。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一种情况是,我们的脑子不在正在做的事情上。学生们坐在教室里,好像在听讲,其实他们在想着午餐或昨晚的约会;工作的人想着周末如何过;打扫房间的母亲在牵挂着孩子;高尔夫球手满脑子想的都是朋友会怎么看他挥杆。然而在心流体验中,我们的注意力集中于正在做的事情上。挑战与技能的势均力敌要求思维必须非常集中,而明确的目标和不断得到的反馈使之成为可能。
5.不会受到干扰。心流中另一个典型的要素是,我们只觉察到与此时此刻相关的事情。如果音乐家在演奏的时候想着自己的健康与税务问题,那么他很可能敲错音符;如果外科医生在手术时走神,病人的生命就危险了。心流是注意力高度集中于当下的结果,它让我们摆脱了日常生活中对抑郁和焦虑的恐惧。
6.不担心失败。当处在心流体验中时,我们太投入了,不会考虑到失败。有些人把它描述为“一切皆在掌控”的感觉,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在控制。是否会失败的问题甚至都没有出现。如果它出现了,我们便无法全神贯注,因为注意力会被我们所做的事情和控制的感觉分裂开。失败之所以不成为问题,是因为在心流体验中,我们清楚必须要做什么,我们潜在的能力能够胜任挑战。
7.自我意识消失。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在会意其他人怎么看我们,随时留心可能遭到的轻视,以便捍卫自己,并为能否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而忧心忡忡。一般来说,这种自我意识是一种负担。在心流体验中,我们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太投入了,不再在意自我的保护。然而当心流结束后,我们会产生更强烈的自我意识,我们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应对了挑战。我们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自我的边界,成为更大存在体的一部分,至少暂时是这样。音乐家觉得与宇宙的和声融为一体,运动员与整个团队融为一体;小说读者在另一个世界中度过了几个小时。自相矛盾的是,自我的扩展是通过自我遗忘实现的。
8.遗忘时间。一般来说,当我们处在心流体验中时,会忘记时间,几个小时感觉好像只有几分钟,或者正相反。花样滑冰运动员会有这样的感觉,一个其实只用了几秒钟的快速旋转,在他们看来似乎被拉长了10倍。时钟上的时间不再与感觉到的时间相等。我们感觉过去了多长时间取决于我们在做什么。
9.活动本身具有了目的。只要出现了以上列举的大多数,我们便会开始享受产生这种体验的任何活动。比如我也许对使用电脑心存恐惧,之所以学习如何使用它只是因为我的工作要靠它。然而随着使用技能的提高,我认识到电脑能帮助我做什么,开始因为它自身的原因而喜欢使用电脑了。此时这项活动本身就变得具有目的了。希腊词语autotelic指的是某些事情本身就是终点。艺术、音乐和体育等的一些活动通常本身就是目的。除了感受活动带来的体验外,没有其他原因。但是生活中的多数事情存在着外在的目的(exotelic),我们之所以做它们,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有些活动同时具有这两种性质,比如小提琴家因为演奏而获得了报酬,外科医生因为做手术而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和很好的收入,而他们同时也从中获得了享受。从很多方面来看,幸福生活的秘密在于学会从必须做的事情中获得尽可能多的心流体验。如果工作和家庭生活本身变成了目的,那么生命中凡事都不是浪费,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它本身就值得去做。
创造力中的心流条件
创造力涉及产生新奇的事物。发现的过程包含创造新事物,这似乎是人类最享受的活动之一。事实上,在被访谈者对他们所做的事情的陈述中,我们很容易识别出产生心流的条件。
▲目标的明确性
在某些情况下,创造力过程始于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设定的目标,这个问题是其他人提出的或是隐藏在领域的发展现状中的。
在某些情况下,创造力过程始于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设定的目标,这个问题是其他人提出的或是隐藏在领域的发展现状中的。另外,发明者的目标是任何运转状况不够好,没有达到其本来能够达到的水平的事情。以下是弗兰克·奥夫纳的描述:
哦,我喜欢解决问题,比如为什么我们的洗碗机不工作了,为什么汽车不走了,神经是如何运作的或者其他任何事情。现在我在研究毛发细胞的工作原理,啊……这非常有趣。我不在乎那是什么问题,只要我能解决它,便很有趣。解决问题真的非常有意思,不是吗?难道这不是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吗?特别是当人们在说一件事时,你向他们证明,他们20年来都错了,你只需要5分钟就能解决它。
目标也可以作为领域中的一个问题而出现,比如填补知识网络中的空白、做出新的发现与调和两个新发现间的矛盾或者分析某个令人迷惑的结果。以下例子中的目标是通过调和明显的不一致以使系统恢复和谐。物理学家维克托·维斯科夫描述了在这个过程中所获得的享受:
嗯,显而易见的是,在科学领域中,如果我明白了什么事情,也就是有了一个新发现,它不一定是我发现的,而是其他人的发现,对此我可以说:“啊哈,现在我明白了以前不明白的自然过程。”这就是洞见带来的喜悦。
在音乐领域,令人喜悦的是深刻地认识到了作品的意义。明白作曲家想要告诉你的是什么,比如美好的事物、宗教情感等。
对于艺术家们来说,活动的目标不那么容易找到。事实上,问题越具有创造力,需要做什么就越不明确。被发现的问题,也就是能够创造领域中最巨大的变革的问题,最难从中获得享受,因为它们难以捉摸。在这类情况下,富有创造力的人不论采用什么方法,必然能发展出一套无意识的机制,这套机制会告诉他们该做什么。诗人乔治·法鲁迪经常要等一个“声音”出现的时候,才会开始写诗。那个声音通常在半夜出现:“法鲁迪,是时候开始写诗了。”他感伤地说道:“那个声音有我的电话号码,而我却没有它的。”古人把那个声音称为缪斯。关于它还有一个版本,正如罗伯逊·戴维斯所说:
你总是在写作,总是在幻想。在我自己的工作中,我时常发现,有关一部小说的想法会突然抓住我,除非我对它予以认真考虑,否则它就不放我走。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那并不是说完整的故事会出现在我的头脑中,通常呈现出来的是一幅图。不知什么原因,它似乎很重要,必须予以考虑。很多年前,我发现每当我停止思考某件特别的事情,一幅图就会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是一条街道的图片,我知道那是什么街道。在小小的安大略(Ontario)村,我就出生在那条街道上。有两个男孩在雪地里玩耍,互相扔雪球。
熟悉戴维斯全部作品的读者在这幅图中能够认出《第五项业务》(Fifth Business)的开篇场景。《第五项业务》是戴维斯著名的“德普特福德三部曲”(The Deptford trilogy)中的第一部。从很多方面来看,这本书的写作在于找到一个承载情感与乡愁的典型形象,目标是寻找扔雪球的两个男孩的未来是什么。如果戴维斯理性地告诉自己,那就是书的内容,那么他会认为这太无足轻重了,不值得为此付出时间和努力。然而幸运的是,目标会以幻象、神秘召唤的形式自己显现了出来,让他感到必须追随它目标。这通常就是缪斯传递信息的方式,像以往一样,透过黑暗的玻璃。这是一种绝佳的安排,因为如果艺术家没有被神秘性所吸引,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去探索未知领域。
▲知道做得怎么样
游戏被设计成能够计分的方式,这样我们就知道自己的表现了。多数工作会提供关于业绩的某种信息,比如销售人员能够把每天的销售量汇总起来;装配工人能计算出生产的件数。如果其他所有人都失败了,老板会告诉你,你做得有多棒。然而艺术家、科学家和发明家处在非常不同的时间轴上。日复一日,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否在浪费时间,或者在完成什么事情?
这确实是一个困难的问题。许多艺术家放弃了,因为等待评论家或艺术馆注意到他们的作品并加以品评的过程太折磨人了。研究型科学家渐渐离开纯粹的科学研究,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在得到审核人及编辑的评价之前他们感受到的漫长而反复的不确定。因此,如果不存在有关自己表现的外部信息,那他们如何能体验到心流?
那些能够坚持富有创造力的工作的个体似乎是能够成功地深入了解学界的评判标准的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自己给自己反馈,不必等着听到专家的意见。一直喜欢写诗的诗人知道每一句诗写得如何,每一个词选择得是否恰当。享受自己工作的科学家能够感觉到好实验是什么样的,当实验做得顺利或报告写得清楚时,他们能够觉察到。他们不需要等到10月份看诺贝尔奖的名单上是否有自己的名字。
许多富有创造力的科学家说,他们与创造力稍逊的同伴之间的区别在于,他们具有区分好主意与坏主意的能力,因此不会在死胡同里浪费太多的时间。他们说,每个人随时都会有好主意和坏主意,但有些人已经在毫无益处的直觉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后,才能将它们区分开来,但这时为时已晚。以下是另一种给予自己反馈的能力的形式:事先就知道什么是可行的、什么会有效,不需要经历糟糕评价所带来的痛苦。在莱纳斯·鲍林60岁的生日庆祝仪式上,一名学生问他:“鲍林博士,一个人怎样才能有好主意?”他答道:“你想出很多主意,然后把坏主意扔掉。”当然,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人们必须内化一些概念,其中包括领域是什么样的,以及根据学界的观点,什么是“好的”与“坏的”主意。
▲平衡挑战与技能
做出新突破、探索未知领域从来都不容易。刚启动时,人们就会面临重重困难。
致力于富有创造力地解决问题通常都不会很容易。事实上,为了获得其中的乐趣,它应该是困难的,当然它确实如此。做出新突破、探索未知领域从来都不容易。刚启动时,人们就会面临重重困难。以下是弗里曼·戴森对此的描述:
嗯,我觉得你应该把它描述成某种挣扎。我总是强迫自己去写,去更努力地解决科学问题。你首先必须投入血汗与眼泪,让自己启动起来是极其困难的。我认为绝大多数作家都会有这个问题,这是事业的一部分。你也许非常努力地工作了一周,只完成了第一页。那真是充满了血泪和汗水,除此之外,任何方式都不足以描述它。你不得不强迫自己不断向前,希望会出现好事情。在情况开始变得顺畅起来之前,你必然会经历这种过程。如果没有一开始的强迫与推动,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我认为这就是将它与尽情享乐区别开的特点。一旦你真正进入顺畅的阶段,便能享受到其中的乐趣了。但是为了到达那里,你必须克服某些障碍。那就是为什么我说它是无意识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否确实能达到什么地方。在那个阶段,工作似乎纯粹是一种折磨。
对于遗传基因中我们所携带的两种对立的指令,富有创造力的人也不能免疫。正如戴森所了解到的,即使是最富有创造力的人也必须克服熵的障碍。不经过挣扎便不可能完成真正新颖而有价值的事情。“不劳不获”的谚语不只适用于竞技体育。问题的定义越不完备、越模糊,应对它们的困难就会越大。巴里·康芒纳指出:
我喜欢做其他人不做的事情。这类事情是什么?它们通常是困难而重要的事情,而且人们常常会回避它们。我用一种常用的方法来思考问题的发展方式。我对问题的起源感兴趣,因此知道事情会向哪里发展,什么重要以及什么不重要。我尽力处于问题的最前沿,这通常会使我超前很多,人们对此会感到不快,但是那没什么。
为了应对这类问题,富有创造力的人必须具有很多独特的人格气质,它们能够帮助他们努力工作,其中包括深入理解领域规则以及学界评价的能力。康芒纳还暗示了富有创造力的人所具有的另一种技能:他们能够用个人方法解决问题。莱纳斯·鲍林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我认为我的做法之一是将观点从一个知识领域带入另一个知识领域。我经常说,我不认为自己比其他许多科学家更聪明,但我对问题的思考可能更多。在我的头脑中有一幅图景,那是一种普遍的宇宙理论,是我几十年来建立起来的。如果我读到一篇文章,听到某人在研讨会上的讲话或以其他某种方式了解到自己以前不知道的科学信息,我便会问自己:“这与我的宇宙理论是否符合?”如果不符,我就问:“为什么它不符合?”
富有创造力的个体所发展出来的策略并不总是成功的。他们敢于冒险,如果没有偶尔的失败,又怎么能被称为冒险呢?当挑战太大,令人无法应对时,挫败感而不是喜悦感便会悄然而至,至少有时会这样。我们对约翰·里德的访谈发生在花旗公司遭遇市场惨败的几年后,当时公司的市值在一夜之间下跌了很多。由于没有预测到导致损失的意外事件,里德感到很自责。在有段时间里,他觉得工作不再有乐趣。以前自发去做的事情现在变成了苦差,他必须强迫自己更多地关注会计事务,而不只是作为构建者、领导者。他必须掌握不熟悉的学科所需的新技能。
▲行动与意识的融合
当挑战降临,富有创造力的过程便会开始运转,其他所有的担忧都暂时被搁置一边,人们专注地投入到活动之中。戴森描述了最初的挣扎过去之后,会有怎样的感受:
在写作的时候,我发现是手在写,而不是大脑。不知怎么的,写作不受控制了。同样的事情当然也发生在“等式”上。你真的没有在想自己要写的内容。你只是在潦草地乱写,“等式”指引着方向,就像你在做着某种建筑工作,你必须有一个设计,根据不同的情况,设计不同的章节或证明某个定理。然后你要用词汇或符号将它构建起来,但是如果头脑中没有清晰的架构,那么最终完成的东西便不够优秀。诀窍是从两头开始,在中间汇合,很像修建桥梁的过程,那似乎就是我思考的方式。因此最初的设计从某种角度看是一种意外,你不知道它是如何进入你头脑中的。它就那么发生了,也许发生在你刮胡子或散步的时候,然后你坐下来,为之而工作,就是在那个时候,艰苦的工作被完成了。在很大程度上,你的工作就是将各个部分拼凑在一起,找出什么有效、什么无效。
巴里·康芒纳用类似的措辞描述了心流体验自动化的特征。它发生在写作时,以及在通过流畅的墨水和流畅的思想表达行为与意识相融合的感觉时:
我用这支钢笔写作(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举着它)。对我来说,我同时进行思考和写作的能力取决于墨水的流畅性。我最享受的事情是感受着自己观点的流动,并把它们写在纸上。我不愿意用圆珠笔写作,因为它不能流动。只有钢笔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小说家理查德·斯特恩(Richard Stern)对迷失在写作过程中的感觉进行了经典的描述。在自己进行创造的特殊世界中,从正在发生的事情的角度看,他能够感觉到行为的恰当性:
当你处在最佳状态时,你其实没有在思考。如果不思考,那我是如何在创作的世界中前进的?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物、情境、表达方式、跳出来的词汇以及它们的条理上,你已经迷失了……在那个时刻,你不再具有自我,你不是为了竞争取胜,那是……我想应该用“纯粹”这个词。你知道这是对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它在现实世界中行得通,或者累加起来会得到理想的结果,而是说在这里,在这个故事里它是恰当的。它属于这里。它对那个人、那个角色是恰当的。
▲避免分心
分心会干扰心流,人们通常需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恢复继续工作所需的平静心态。任务的要求越高,沉浸在其中的时间就越长,也就越容易发生分心的情况。
富有创造力的人的许多特征其实就是他们保持专注、避免在创造力过程中迷失自我的方法。分心会干扰心流,人们通常需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恢复继续工作所需的平静心态。任务的要求越高,沉浸在其中的时间就越长,也就越容易发生分心的情况。致力于研究晦涩的问题的科学家必须将自己与“正常”世界隔绝开,随着他的思维漫游在脱离现实的符号世界中。日常现实的侵入会在瞬间让那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弗里曼·戴森写作的时候,他会“躲进”图书馆里。这也是为什么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坐下来写作《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时,会把自己隔绝在没有窗户、四壁装有软木层的房间里。即使是最轻微的噪音也会击碎他摇摆不定的想象。
更为严重的健康、家庭或财务问题会牢牢占据一个人的思想,让他们无法将足够的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中。接下来会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枯竭期,作家会面临写作障碍,这种障碍甚至会导致创造力过程的终结。这就是雅各布·拉比诺谈及的那种分心:
无忧无虑就是你没有健康问题,家人没有生病,或者没有其他占据你思维的事情。你不担心财务,不会被将要支付的账单逼得发疯;你也不用操心孩子、药物或其他事情。是的,免于各种责任很不错。那并不意味着你对这个项目不负有责任,而是暂时不用担忧其他事情。如果你病得很厉害,你就不太可能成为一名发明家。因为你要忙于自己的问题,你有太多的痛苦。
许多被访谈者很感谢配偶为他们挡住了这类干扰。男性被访谈者尤其如此,女性被访谈者有时会尖锐地提出,她们也希望有一位能够让她们无忧无虑的丈夫,可以避免在工作中分心。
▲忘我地投入
当没有分心与干扰时,心流的其他条件就会出现。创造力的过程具有了心流的所有维度。以下是诗人马克·斯特兰德的描述:
你正在工作,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完全被工作迷住了。你全身心投入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中,被在工作中看到的可能性所支配。如果它过于强有力,你会站起来,因为你太兴奋了。你无法继续工作或者继续看着工作结束,因为你一直抢在自己的前面。观念被占得满满的,其中没有未来或过去,它是被扩展的现在,你在其中创造着意义,废除旧的意义并再造它。你不用考虑正在使用的词汇,你会被带到工作的更高级的意义中。那不只是最基本的沟通、日常的沟通,而是彻底的沟通。当你在从事某事并做得很好时,你会觉得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表达你在说的事情。
他准确地描述了在被扩展的现在中所产生的流畅感,以及正在以唯一正确的方式做事的强烈感觉。这也许不经常发生,但当它发生时,它的美好证明所有的艰苦工作都是合理的。
▲工作本身就是目的
这将我们又带回到本章一开始的观察结果,所有被访谈者都将工作乐趣放在能够得到的外部奖励之前。像其他多数人一样,心理学家唐纳德·坎贝尔对进入这个领域的年轻人提出了明确的建议:
如果你对钱感兴趣,那么不要进入科学领域。如果不能出名你就不喜欢科学,那么也不要从事科学。让名气成为一旦得到,你能够优雅接受的事物,不过一定要保证那是你非常享受的职业。它需要内在的动机。尽量选择一个你能够受到内在激励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进行工作,即使它对其他人来说一点也不令人兴奋。尽量拥有一个你能够发自内心地享受工作的环境,即使你与时代格格不入。
科学家们经常会将为了工作本身而进行工作的状态描述为追求真与美过程中所产生的快乐。他们似乎在描述发现与解决问题的快乐,以及以一种简单精确的形式表达已知关系的快乐。因此,带来回报的不是神秘、不可言喻的外在目标,而是科学活动本身。重要的是追求的过程,而不是成就。当然这种区别在某种程度上会产生误导作用,因为如果没有偶尔取得的成功,科学家会变得灰心丧气。然而,让科学家获得回报的不是罕见的成功,而是每天的科学实践。以下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苏布拉马尼扬·钱德拉塞卡对自己的工作动机的描述:
关于我有两件事人们一般不太了解。我做的工作从任何意义上说都不是吸引人的,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我所研究的领域,在我研究它们时,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成功”这个词模棱两可。成功应该从外部来看,还是应该从自己的感受来看?如果是从外部来看的成功,那么你会如何评价它?人们对外部成功的认识通常是不重要的、错误的以及判断有误的,一个人会怎样谈起它?从外表上看,你会觉得我很成功,因为人们报道了我的工作的某些方面。但那是外部评判,我不知道如何评价那种评判。
成功不是我的动机之一,因为成功处于失败的独立面上。然而,人生中值得去尝试的事情无所谓成功还是失败。你认为成功意味着什么?你选择了一个问题,想要解决它。如果你解决了它,那么从有限的意义上看,这就是成功。然而它可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因此对于成功的评判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不是我很在意的事情。
所有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是追求金钱和名气的。其中一些人因为自己的发明或作品而变得很富有,但没有一个人因此而觉得自己很幸运。让他们感到幸运的是,做这么有趣的事情还能得到报酬。另外让他们感到幸运的是,自己的工作对人类有所帮助。以下是C.范恩·伍德沃德(C. Vann Woodward)对自己为什么写历史的解释。如果能用类似的言语来证明某人毕生事业的合理性,那确实是一种幸运:
它让我产生兴趣,它是满足感的来源。去实现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如果没有这样的意识或动机,那么对我来说,生活将会非常枯燥,没有目标。我根本不想尝试那样的生活。彻底空闲,比如说完全没有感觉值得去做的事情,那会让我陷入绝望之境。
心流与幸福
心流与幸福之间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非常有趣而微妙的问题。首先,很容易得出的结论是,两者必然是一回事。然而,它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比较复杂。首先,当我们处在心流中时,通常不会感到快乐。因为在心流中,我们只能感觉到与活动有关的事情,快乐是一种分心。诗人在写作过程中,或者科学家在计算方程式时,不会感到快乐,至少在思考的时候不会有快乐感。
只有当我们从心流状态中出来,在一段工作结束时或者在工作中分心的时刻,我们才会沉浸在快乐中。当诗作完成或定理得到证明后,我们会感到一阵幸福和满足。从长远来看,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心流越多,我们整体上会感到越幸福。不过这也取决于产生心流的活动是什么。不幸的是,很多人发现自己感兴趣的挑战是暴力、赌博、滥交或毒品等。这些经历可能是有趣的,但由此产生的心流无法汇聚成满足感和幸福感。愉悦不能引发创造力,而会很快转变为上瘾,成为熵的奴隶。
心流与幸福之间的关系取决于产生心流的活动是否复杂,它是否引发新的挑战,带来个人的成长以及文化的发展。
因此,心流与幸福之间的关系取决于产生心流的活动是否复杂,它是否引发新的挑战,带来个人的成长以及文化的发展。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总结,我们所有的被访谈者一定很幸福,因为他们享受自己的工作,尽管他们的工作很复杂。然而还有进一步的复杂性需要思考。例如,如果一个人30年来一直很喜欢物理学家的工作,但后来发现他的工作成果核装置害死了数百万人,那会怎么样呢?如果乔纳斯·索尔克(Jonas Salk)的疫苗没有用于拯救生命,而是被其他人用做了生物武器,那么他会有什么感觉?在当今世界这些问题肯定不是毫无意义的,它们表明能够产生心流的复杂活动因其带来的危害,也可能导致长期的不幸福。但是归根结底,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是令人愉快的,那么他更容易感到幸福。
用心流促进快乐的进化
人们可以从很多事情中获得享受,比如身体产生快感、得到权力和名气、享受物质财富等。有些人喜欢收集不同的啤酒瓶,甚至少数人喜欢自虐或虐待他人。奇怪的是,虽然获得享受的手段千差万别,但所产生的幸福感却是相同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所有的享受形式都值得去追求呢?
2500年前,柏拉图为社会写出了最重要的任务,那就是鼓励年轻人在恰当的事物上找到快乐。即使对于柏拉图身处的那个年代来说,他也是保守的,因此对于什么是年轻人应该学会享受的“恰当事物”,他有相当明确的观点。如今我们已经久经世故,无法对事情产生强烈的感受。不过我们也许会赞同,如果我们的孩子学会享受合作而不是暴力;享受阅读而不是偷窃;享受象棋而不是赌博;享受远足而不是看电视,那我们的感觉会比较好。无论我们看问题时多么考虑相对性,多么能够容忍不同观点,我们仍然会倾向于选择优先事项。我们确实希望下一代人能分享这些优先事项。最后,很多人怀疑后世子孙将不会拥有我们所珍视的事物,除非他们现在在某种程度上就喜欢这些事物。
问题在于,我们总是在比较容易实施的活动上找到快乐,比如与性和暴力有关的活动,它们被设定在我们的基因中。打猎、钓鱼、吃东西以及做爱在我们的神经系统中具有优先的位置。我们还比较容易享受挣钱,发现新土地,占领新领土,修建精美的宫殿、寺庙或坟墓的快乐,因为这些事项与很久以前形成在我们的生理构造中的生存策略是同步的。学会喜欢做我们在最近的进化中才发现的事情则困难得多,比如通过数学、科学、写诗或音乐来操控符号系统,以及通过从事这些事情来了解世界与我们自己。
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认为足球运动员和摇滚歌星一定很幸福。他们羡慕娱乐明星,因为他们认为那种生活肯定很棒、很充实。如果问他们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多数人会选择做运动员或演艺人士。即使有一天能够意识到,他们也会到较晚才能明白,那样的光彩是庸俗而华而不实的,过那种生活绝对得不到幸福。
对于教导年轻人在恰当的事物上寻找快乐,家长和学校老师的教导都不是很有效。成年人自己还常常痴迷于愚蠢的偶像,成为这种愚蠢行为的同谋者。他们让严肃的工作看起来无聊又困难,让轻薄的工作看起来刺激又简单。学校不能使学生感到学习科学或数学是多么愉快。它们只教授文学或历史的俗套,而不教授令人兴奋、充满挑战的课程。
从这个意义上说,富有创造力的个体过着值得我们效仿的生活。他们向我们展示出的复杂的符号活动是多么有趣、多么令人开心。他们奋力穿过冷漠的沙漠,在父母以及一些有远见的老师的帮助下,来到已知领域的彼岸。他们成了文化的先驱、未来人们的榜样——如果有未来的话。正是通过效仿他们,人类意识才超越了过往经历的局限,超越了基因与文化给我们大脑所设定的程序。或许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将从写诗及证明定理中获得更多的快乐,而不是接受被动的娱乐。这些富有创造力的个体的生活让我们相信这并非没有可能。
创新者小传
纳吉布·马哈福兹(Naguib Mahfouz,1911—2006),男,埃及作家。曾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包括开罗三部曲、Zuqaq al Midaqq和Miramar。
莱纳斯·鲍林(Linus Pauling,1901—1994),男,美国化学家、活动家、教师。因研究化学键的性质以及它在复杂物质结构中的应用而获得诺贝尔化学奖,还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他的著述包括The Nature of the Chemical Bond and the Structure of Molecules and Crystals、Vitamin C and the Common Cold、No More War。
苏布拉马尼扬·钱德拉塞卡(Subrahmanyan Chandrasekhar,1910—1995),男,曾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皇家天文学会金奖、美国国家科学奖。他的作品包括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tellar Structure、Radiative Transfer、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Black Holes。
[1] 物理学术语,指体系的混乱程度,它在控制论、概率论、生命科学等领域有重要应用,在不同学科中也有引申出的更具体的定义,是各领域都十分重要的参量。——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