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意识到自己唱歌困难起来,一场噩梦降临了:唱歌是他的生计所在,唱歌是他之所以成为他这个人的定义所在。接着,他不再能唱歌,但还能念台词。又过了几年,他开始说话失声,声音稀疏细弱,几不可闻,只能发出简短的、简直听不到的吐气声。
“看着他失去美妙的歌喉,简直太痛苦,太叫人心碎了。我是为那个声音堕入爱河的。”与他结发50年的妻子,帕斯蒂·胡斯曼(Patsy Husmann)说。罗恩·胡斯曼(Ron Husmann)曾是百老汇、电视电影上的一流歌手,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低沉浑厚的男中音无处不在。他在老版电影《圣城风云》(Camelot)替罗伯特·顾雷特(Robert Goulet)幕后配唱。他和法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艾索尔·摩曼(Ethel Merman)和莫里斯·切瓦利亚(Maurice Chevalier)同台献唱。他在百老汇的音乐喜剧《里脊肉》(Tenderloin)担纲,与一流女星戴比·雷诺兹(Debbie Reynolds)、茱莉·伦敦(Julie London)、贝尔纳黛特·彼得斯(Bernadette Peters)、朱丽叶特·普劳斯(Juliet Prowse)在其他六七部百老汇表演里共事。他以主角身份在《花街神女》(Irma La Douce)、《演艺船》(Show Boat)、《南太平洋》(South Pacific)、《俄克拉荷马》(Oklahoma!)等经典剧目里巡演。他一度有13支商业广告同时播出,参演电影《小城名流》(The Ed Sullivan Show),连续剧《基戴尔医生》(Dr.Kildare)、《糊涂侦探》(Get Smart)、《联邦调查局》(The F.B.I.)、《晴空血战史》(12 O’Clock High)、《欢乐酒店》(Cheers),甚至肥皂剧《寻找明天》(Search for Tomorrow)和《让世界转动》(As the World Turns)。罗恩在一家能容纳三千观众的剧院现场演唱,能不用麦克风就让所有人听见,而其他演员却必须用。
对歌手来说,低音声部要到30多岁才逐渐丰富成熟起来,40多岁才能完全充盈。罗恩的高峰是在44岁,他低声说,就在那时候,“它倒下死掉了。”
和很多最终确诊为多发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MS)的患者一样,医生用了很多年(罗恩一例中是9年)才意识到,罗恩的失声和一连串复杂的其他症状,是此病造成的。患上多发性硬化症,人的免疫系统不再攻击入侵的生物体,而是反过来针对大脑和脊髓,攻击包围神经长长突起的脂肪护套。这种护套叫作髓鞘,有着绝缘作用,能将神经信号传导的速度提高15~300倍。受攻击后,髓鞘,还有它们包围的神经受到损坏,伤痕累累。(硬化症“sclerosis”这个词的意思就是“瘢样硬化”。)由于抗体可以攻击大脑和脊髓中几乎任何位置的髓鞘,每一名患者的多发性硬化症都有所不同,每个人的症状也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展开。在一连串的攻击中,罗恩失去了往昔美妙的低音。最先,中间的音调逐渐消失;接着突然之间,他著名的低音又没了。他找了所有专为表演人士服务的“声音专家”。在舞台上,导演们无奈要帮他补足缺失的声音环节,好让观众听见他,但最后,他连可供放大的本音都一丝不剩了。到他的歌唱事业彻底衰败的时候,他只能勉强发出C调中间的8个音。
接下来,由于控制膀胱的神经受损,他丧失了启动和发起撒尿行为的能力,因为他对膀胱没感觉了。“就好像膀胱消失了,我只能提醒自己定时‘放水’。它死掉了,完全没有信号了。”整个身体的肌肉都开始萎缩,他的胳膊和腿都出现烧灼、发麻的感觉。再然后,他走路有了困难,腿部刺痛。在《花街神女》的一场演出里,朱丽叶特·普劳斯偶然跑过舞台,跳进他怀里,他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背部受了重伤。
由于腿部和手臂肌肉萎缩,他需要拐杖才能走路;后来又需要两根拐杖撑起胳膊才能走路;再然后,他有时被迫要动用电动车。因为缺乏锻炼,他增重了22千克。他的平衡也出现了问题。闭上双眼站着,他根本站不直。他吞咽困难,这是非常可怕的症状。由于负责协调喉咙肌肉节律性收缩的脑干无法正常运作,他吃东西越来越容易被呛到。他最糟糕的症状是始终筋疲力尽。有一阵,他只能对着电话轻声说上一分来钟的话,声音就彻底嘶哑,他感觉自己得完全停止低语才行。
神经发炎、结疤,以及髓鞘损伤的多个区域,叫作斑块,可以通过大脑扫描观察到。罗恩大脑的核磁共振成像显示,他的斑块许多都在脑干,而脑干位于脊髓的正上方,是人类大脑质量最密集的部位之一。我们在第4章中提到过,脑干是调节多种最基本功能(呼吸、血压、警觉性、体温等)的皮质下区域。它也是主要神经高速公路,几乎所有从大脑通往身体各处,以及从身体各处前往大脑的信号都要通过它。颅神经有助于调节与头部相关的大多数运动和感觉功能:眼睛运动和对焦,面部表情,面部运动和感觉,发声、吞咽、品尝和平衡的肌肉。迷走神经是颅神经之一,从头部直接垂入整个身体。它调节消化,帮助调节自主神经系统,还有我们的战斗或逃跑反应。我们马上就会看到,它甚至还调节人体的免疫系统,保护身体免受感染和损伤。
一台不同寻常的设备
巧合的是,罗恩高中时代的一位朋友同样得了多发性硬化症,声音出了问题。这位朋友现在是退休教授,住在麦迪逊,他告诉罗恩,威斯康星州有一家实验室,发明了一种装在嘴里的奇怪装置,可以改善多发性硬化症的症状。他曾作为实验室研究的一分子试戴过,真的对声音有帮助。发明家们用该装置治疗相当多的多发性硬化症症状,不仅限于语音问题。实验室的名字很奇特,叫触觉沟通与神经康复学实验室(Tactile Communication and Neurorehabilitation Laboratory),负责人有三个:俄罗斯神经科学家(原苏联军队的士兵)尤里·丹尼洛夫(Yuri Danilov)、美国生物医学工程师(原效力于美国海军)米奇·泰勒(Mitch Tyler)、电气工程师科特·卡兹玛瑞克(Kurt Kaczmarek)。
实验室的创办人是保罗·巴赫-利塔医生,是他最初招募了三人。巴赫-利塔最近刚过世,是个传奇人物,属于率先倡导利用大脑可塑性进行治疗的先驱。他本是医生,曾做过神经学家,在同代人中第一个提出大脑从生到死都具有可塑性,并运用这一认识开发促进大脑积极变化的设备。他开发的设备帮助盲人视物,帮助大脑损伤丧失平衡的人恢复平衡;他还为中风患者开发过训练大脑还原丧失功能的计算机游戏。
罗恩来到实验室,在一栋老旧的大楼里找到一间装修低调的小屋。入口处有个卸货的平台,走廊正在装修,就跟有个患者说的一样,“看起来并不像诞生科学奇迹的地方。”罗恩的态度是,“有可能管用,也可能不管用。但不管怎么说,试试对我又没什么损失。”小组审查了他的医疗记录,做了测试,判断他的步行和平衡能力。他们把他带到大学的声音评估部门,录下了他几乎无法听清、支离破碎的言谈(在监视器上看起来就是小点)。基准测试完成后,他们拿出了罗恩听说的设备。
设备很小,衬衫口袋就装得下。它附有一根布带,实验室里有些科学家把它像挂件那样挂在脖子上。入口安装在舌头上的部分,看起来有点像一片口香糖。这个扁平的部分下侧有144枚电极,发射电脉冲(三个一组)。它生成一种横贯整个设备下侧的刺激模式,尽量多地打开舌头上的感觉神经元。这个扁平的部位与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电子盒相连,它位于嘴巴外部,上面有几道开关和指示灯。尤里、米奇和科特有些开玩笑地把它叫成“脑桥”(PoNS),因为脑干有个部位就叫“脑桥”(pons),是该设备的主要靶子之一。“PoNS”是“便携式神经调制刺激器”(Portable Neuromodulation Stimulator)的缩写,因为在它刺激神经可塑的大脑时,也修改、纠正神经元的启动放电方式。
研究小组让罗恩尽量站直,把设备放进嘴里。它用轻柔的信号波无痛地刺激舌头及其感受器。有时,刺激会带来刺麻感,也有时,它几乎注意不到,此时研究人员会调节刻度,把它开大。过了一会儿,他们要罗恩闭上眼睛。
经过两轮20分钟的调试,罗恩能哼出曲调了。四轮调试之后,他居然能重新唱歌了。到了周末,他高声唱起了《老人河》(Old Man River)。
最引人注意的是,经过了30年的不断恶化,症状竟然有了如此迅速的改善。他仍然还患有多发性硬化症,但现在,他大脑回路的运作好得多了。他在实验室待了两个星期,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把设备放在嘴里练习,休息一会儿,之后再次练习。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他每天接受6轮调试,即在实验室里做4轮,回家再做2轮。电子语音测试显示,他有了巨大的改善,能发出稳定的声音流了。他的其他多发性硬化症症状也逐渐好转。当他离开那一天,这位摇摇晃晃拄着拐杖来的人,为研究小组跳起了踢踏舞。
罗恩回到自己在洛杉矶的家之后,我和他谈了谈。他把设备带回家练习,以巩固所得的改善。如今,他的声音失而复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有时,我不得不请他讲慢些,才能完全记下他的话。
“你可以想象,如果你28年来都不能唱歌,突然又能再次放开歌喉,那是种什么感觉。经过4轮20分钟的调试,我就能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完成一支曲子了,这一点让我大吃一惊,我在情绪上,甚至不只是情绪,都快崩溃了。他们告诉我,趁着那东西在嘴里的时候,要哼哼和发声。我逐渐意识到,我的声音越来越有力。第二天,尤里说,‘你不需要那根拐杖了。’就在那一天,我当真不必再拄拐。到了第三天,我能够全无任何支撑地闭眼站着。到我离开的时候,我能唱完两个八度音了。我是一个中低音歌手,我当众唱到低音E调,我在音乐剧《飞燕金枪》(Annie Get Your Gun)里甚至升到了高音F调。嗯……我现在又有声音了!我在他们的实验室里大声唱了起来,他们不得不拿手指堵住耳朵。如今,我们每天晚上去遛狗时,我走路快得连妻子都快跟不上了。”
他对我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已经聊了一个小时了?”
“我没想到你的声音比我还年轻,”我说,“你的声音听起来要年轻十来岁。”
他想了一阵子,“嗯,大概它就该这样。”罗恩笑着说,“毕竟,我有30年都没用过它了。”
为什么舌头是通往大脑的坦途大道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嘴里正装着“脑桥”,因为它发射的电刺激,除了能促进痊愈之外,似乎还能让人更加聚精会神,我想了解它的潜力。它的信号能达到舌头表面以下300微米的地方,打开那里的感觉神经元。(1微米是1毫米的1/1000)。该设备为神经元提供恰好足够启动其通往大脑的电信号的刺激,与我在舌头上放些食物,能感觉到它在的那种刺激强度相当。研究团队辛苦多年,运用这一温和电刺激在感觉神经元里制造出了一种启动模式,非常类似神经元响应200赫兹的节奏(3个信号、暂停、3个信号)的触摸而启动的形式。
但为什么是刺激舌头呢?因为该团队发现,舌头是激活人类整个大脑的一条坦途大道。舌头是人体最敏感的器官之一。“当食肉动物开始漫步在地球表面,”尤里指出,与大地的第一个接触点就是舌头和鼻尖。两者的目的都是为了通过密切的接触探索环境。从昆虫到长颈鹿的许多动物都广泛地运用舌头,它能够做出高精度的动作,大脑与它有着强烈的联系。人类婴儿在口唇期会把东西放进嘴里,用舌头去感觉它,以求获得对世界的更多了解。舌头上有48种不同的感受器,光是舌尖上就有14种,分别针对触摸、疼痛、味道等。这些感受器向神经纤维传递电信号,之后上至大脑。按尤里的分析,舌尖上有15000~50000条神经纤维,构建了一条巨大的信息高速公路。“脑桥”装置安放在舌头前2/3的位置,对准了接受舌头受体感觉信息的两条纤维。第一条纤维是舌神经,用于接收触感;第二条是面神经的一条分支,用来接收味感。
这些神经属于脑神经系统,该系统与脑干直接相连,脑干则位于舌头后面5厘米的地方。脑干是主要神经进出大脑的交汇处。它与大脑的运动、感觉、情绪、认知和平衡处理部位都紧密相连。故此,输入脑干的电信号,可以同时打开大脑的诸多其余部位。麦迪逊团队对使用该设备的人做了脑部扫描和脑电图记录,表明400~600毫秒后,脑电波就稳定下来,大脑所有的部位都开始反应、一起放电启动。许多大脑问题的出现,都是因为大脑网络没有一起启动,或是因为部分网络启动不足。但哪怕依靠大脑扫描,我们往往也很难知道到底是哪些回路表现不佳。由于神经可塑性的存在,每一个大脑的接线方式在微观层面上都略有不同。因此,用大脑扫描显示特定患者一个脑区的损坏情况,我们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该部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尤里说:“但我们的舌部刺激激活了整个大脑,哪怕我们看不到损坏到底在哪里,我也知道该设备打开了整个大脑。”
研究小组刺激患者的大脑之后,设计了种种练习,帮助人重新获得之前损失的功能。他们总是让患者使用该设备刺激大脑,同时辅以恰当的练习。罗恩的练习是哼哼;一个有平衡问题的人则是闭着眼睛站在平衡球上;有行走问题的人则要在跑步机上尝试走路,接着跑起来。
舌头还有另一个有趣的地方,西方医生不怎么感兴趣,但团队里的俄罗斯人很看重。几千年来,在中国和东方医学里,舌头一直是用来进行诊断的重要部位,因为它是一个能从身体外面看到的内部器官。
中国人认为,我们的身体里有着名为“经脉”的能量通路,输送着名为“气”的能量。两条关键的经脉,“督脉”和“任脉”在舌头上交汇。修习武术、太极与气功的人,为提高表现,往往把舌头抵在上腭,以求接通这两条能量通道。经脉以穴位的形式浮现在皮肤表面。中医所用的穴位数千年都未曾改变,但尤里说,最近有人指出,舌头上有若干穴位。在中国,中医用这些舌头上的穴位治疗创伤性脑损伤、帕金森、脑瘫、中风、视力和其他神经方面的问题。针灸师大多放弃了针扎,而改为电刺激(电针刺);故此,研究小组所用的这台设备,还起到了电针刺的作用。
与尤里、米奇和科特会面
尤里·丹尼洛夫身高1米97,光头,有着蒙古人种的高颧骨,个头和力气都很大。他出生在西伯利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伊尔库茨克。他的童年有10年都在北极圈以北度过,直到他做极地地质学家的父母搬到了苏联时代流放犯人的诺里尔斯克。这里的人有一半都曾在古格拉待过,城市附近埋葬了近10万名囚犯。诺里尔斯克是世界上最北端的工业城市,天气十分寒冷,如果你吐口吐沫,唾液落在地上时就变成了冰碴。尤里曾在零下54摄氏度时站在室外,这是温度计的最低点。22岁,他从大学毕业,苏联军队让他在同样位于北极圈以北的摩尔曼斯克驻守了两年。有时,他所在的部队会被派往北约部队的正对面(就在国境线边上)搞演习。
尤里很早就对东方医学产生了科学上的兴趣。他在西伯利亚长大时,“当地到处都是中国人,茶叶、中药出现在日常生活里,我们都用中药和针灸。”年轻的他还设计了一种用电的机器,检测皮肤上的电活动变化来确定学位。他用针灸治疗自己的牙痛和头痛。
尤里成为成就斐然的神经科学家,在全国顶尖的实验室——著名的巴甫洛夫生理机能学院(也是苏联科学院的下属机构)里研究视觉神经学。他拿到了生理物理学学位(时至今日,他都以此和工程师们展开合作),还在巴甫洛夫学院拿到了神经科学博士学位。他最擅长的领域是视觉神经学。早在大脑神经可塑性广为人知以前,他就开始研究大脑视觉系统的神经可塑性质。巧的是,1975年,他第一次翻译成俄语的文章,就是麦迪逊实验室(即他现在工作的地方)创办人保罗·巴赫-利塔医生所写。他对运用电刺激治疗睡眠及其他问题也颇为熟悉。西方世界闻所未闻的电睡眠机,曾在苏联时代的数百家诊所使用。
他刚到巴甫洛夫学院时,学院里有2000人(包括500名科学家),是一个十分理性严谨的地方。但苏联解体后,国家经济混乱,学院经历了30轮裁减,这家老牌科研机构几乎崩溃:实验、设备、供电、实验动物、药物和薪金,都全无经费了。20世纪90年代初,他离开实验室,在美国16所大学做了有关神经可塑性的巡回讲演,并短暂留美工作。等他回到俄罗斯,发现实验室空空如也。他用了12年才架设起来的设备,他使用过的实验动物,还有资金,全都没了。
1992年,尤里来到美国,学术界里没有像他那样的人。他是一个多才多艺、冷静强硬的神经学家,留着一头长马尾,深谙瑜伽、冥想、太极和俄罗斯武术(包括俄罗斯特种部队和斯大林贴身保镖所采用的体系)等东方运动。15年后他发现,这些练习,结合“脑桥”设备,对神经学疾病和脑损伤患者“重置”大脑极其有用。
在麦迪逊实验室,尤里和患者们共事,逐渐找到该设备的长处与短处,并为合作开发的同事米奇和科特提供相关信息。
米奇是团队的生物医学工程师兼研究协调员。他是尤里与其他临床医生之间的接口,同时处理研究的科学与技术方面的问题。他的任务是了解怎样从皮肤上获得信息。
米奇同样修习东方武术,是黑带二段,跆拳道教练,每天进行正念禅修。他为美国参加冷战: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时,他以全美最聪颖的孩子身份入选,进入数学和科学的特殊快修班。最终,他到美国海军服役,跟踪俄罗斯护卫舰、潜艇、驱逐舰和通信。米奇和尤里彼此了解,米奇外表朴素、亲切、声音温和,在加利福尼亚州长大,与严肃的北极人尤里简直就像是互相吸引的两极。从研究生时代起,米奇需要阅读没有英语译本的俄语文章摘要,便学习了俄语。
米奇最初接受的训练是电子设备高科技工程师,从未上过生物学课程。“我当时有点自大,”他回忆说,“谁需要什么软科学、细胞这类黏糊糊的东西呀?我可是工程人员!我们要征服世界!”但1981年,他出了一场车祸,脊椎粉碎,肚脐以下部位瘫痪。这次经历让他发生了态度上的转变。“我躺在病房里,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腿,我吓坏了。我不知道神经是怎么运作了。”他从护士那里找来了《格式解剖学》(Gray’s Anatomy),“它成了我的圣经,点燃了我的兴趣,让我产生了把电路技术知识应用到生物系统中的想法。”
到1987年,他完全康复,来到保罗·巴赫-利塔的实验室工作。保罗是个很有远见的思想家,有一些很前卫的设想,而米奇的工作就是去执行它们。他与保罗的头一个任务是从事一项感官可塑性项目,为脊髓受伤、彻底丧失阴茎感觉的截瘫患者设计避孕套。这种避孕套带有“触觉压力传感器”,能检测性交带来的摩擦,并将检测到的刺激传送给电极,刺激身体还有感觉的部分。这种刺激又发送信号到人的大脑。他们希望它可以帮助萎靡不振、被剥夺了性乐趣的受试者,使之产生性兴奋。项目成功了。
团队的第三名成员,科特·卡兹玛瑞克博士,是一名电气工程师。三人中,他1983年就成为保罗·巴赫-利塔医生的学生,与之共事时间最长。他现在是威斯康星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系资深科学家。科特50出头,瘦削,有着暗金色的头发,兢兢业业的热心态度。他小时候在芝加哥北部地区长大,喜欢设计、制造、维修和改进电子设备。他曾在一家电视修理店工作多年。即便到了今天,维修老旧电子设备仍然是他的兴趣爱好。
科特用25年时间学习如何产生承载复杂信息,能向皮肤触觉感受器输入并中继至大脑的合成电信号。他和保罗·巴赫-利塔、米奇和团队合作,构架了一台设备,从摄像头获得信息提供给舌头,接着传送到大脑,让盲人也能视物(《重塑大脑,重塑人生》中做过介绍)。他们学会了用一个带有144枚电极的阵列在舌头上呈现信息,并找到办法以波浪模式调整电极的启动频率。小组发现,某些波浪模式让人入睡,俄罗斯的睡眠机就借用了这一原理;另一些波浪模式则刺激人变得更警觉,就跟服用了安非他明或利他林类药物一样。[1]
在团队里,科特擅长运算,是深刻的分析师。他能极具天才地把概念变成为运转的物理设备。就如何通过皮肤电刺激与大脑对话,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专家。他将这个过程称为“电触觉刺激”。他的长远计划是运用自己的毕生所学,为制造电触觉刺激设备开发指导方针。不过,由于正在发明“脑桥”设备,这一宏大的任务总是遭到打断,因为他不断地对其进行重新设计和改进。他说:“我希望人们来这里时都拄着拐杖,出去时便扔掉了它。”
“脑桥”的初期开发历程
尤里小小办公室的墙边,靠着一把拐杖,是这家微型实验室里留下来的第一把。它来自谢丽尔·切尔茨,她残疾5年后来到实验室,最后跳着舞回了家。尤里的办公室曾经属于团队创始人保罗·巴赫-利塔医生。我在《重塑大脑,重塑人生》一书里曾详尽地介绍过谢丽尔痊愈的经过,以及巴赫-利塔对大脑可塑性的认识受到了个人体验怎样的推动。
1959年,保罗65岁的父亲佩德罗突然中风,面部瘫痪,半身麻痹,说不出话来。医生告诉保罗的弟弟乔治,说佩德罗没有康复的希望了。乔是医学院的学生,但他对医学的接触还很浅,没有学到大脑不可改变的教条。于是,他不带成见地照料着自己的父亲。经过了两年密集而渐进的每日大脑及运动锻炼,佩德罗完全康复。他去世后(72岁时因登山去世!),保罗对佩德罗做了尸检,发现在他脑干的一条关键通路里,有97%的神经都遭到了摧毁。保罗恍然大悟:佩德罗所做的练习,对大脑做了重组和重新接线,建立了新的处理区域和连接,绕过了中风破坏的神经。这意味着,就连老人的大脑也具有可塑性。
保罗的研究方向是视觉领域。他最初运用神经可塑性的一次尝试,是开发了一种帮助盲人视物的设备。“我们是用大脑而不是眼睛来看的。”他认为,眼睛只是“数据接口”,它的接收端,即视网膜,将信息从我们周遭的电磁波谱(也就是光)转换成电子放电模式,下传至神经。大脑里并没有图像或画面(也没有声音、味道或气息),只有电-化学信号的模式。基于视网膜和皮肤比较分析,保罗认定,皮肤也能检测出图像,就好比我们可以在孩子的皮肤上画出字母“A”的痕迹,教他认字。皮肤的触觉感受器把该信息转成放电模式,发送到大脑。
所以保罗开发了这样一台设备:摄像头把画面发送到计算机,计算机将之转换为像素(在计算机屏幕上构成画面的小点),将信息发送到舌头上的小电极板(也就是罗恩·胡斯曼所用设备的最初原型)上。保罗把它称为“触觉视觉设备”。每个电极充当着像素的角色。受试人将摄像头对准图像,一些电极就启动微小的受控电刺激脉冲代表光,略少一些的电极代表灰色,另一些电极保持关闭,表示黑暗。该图像似乎还没出现在摄像头上,就出现在了受试者的舌头上。保罗和团队决定以舌头作为“数据端口”,因为它没有表面的死皮,而且湿润,是非常合适的导体。舌头上的神经众多,保罗认为它能向大脑传递高分辨率的图像。
出生就失明的受试者们经过一定的训练,借助该设备得以检测移动和接近的物体;能够区分“贝蒂”和“薇姬”的面孔,能够“看到”复杂的图像,比如电话前有一个花瓶。一名盲人能够使用触觉视觉设备检测角度,甚至扣篮。保罗把这一过程叫作感官替代。这是大脑可塑性的精彩案例,因为大脑处理触觉的回路重新配置,接通了大脑视觉皮层。
但触觉视觉设备不仅仅提供了一条帮助盲人视物的新途径。它表明,在原则上,大脑可以靠一种感官体验重新接线。感觉为大脑的重新接线提供了直接的途径。
2000年1月,团队成员米奇严重感染,影响了平衡感,头晕目眩,无法站立。他不知道该视觉设备能否改装来解决平衡问题。保罗认为有这个可能。他们用加速计(一种类似陀螺仪的装置)代替了摄像头,检测空间中的运动和位置。他们把它装进帽子里,为计算机提供位置信息,又将之传送到舌头设备上,供给受试者米奇他所在的空间信息。如果他身体前倾,电极就会给他温柔的刺激,他会感到舌头上翻滚起了香槟的泡泡;如果他侧歪了,泡沫也会变到舌头的侧边。
谢丽尔·切尔茨是他们的第一个病人。5年前,抗生素破坏了她97.5%的前庭器官(耳朵里的平衡器官),让她重度残疾。她始终无法定位,需要外物支撑才能保持直立。虽然她才30出头,却拄着拐杖来到实验室。
谢丽尔把设备放入口中,立刻有了方向感,平静下来了。她舌头上的信息直接进入了脑干处理触觉的区域,接着又找到方式进入了脑干的另一部分,即处理平衡的前庭神经核。她第一次戴上该设备,只戴了短短一分钟,等她把设备拿出来,就能够站上几秒了,而且感觉极佳。接下来她戴了设备两分钟,残留效果持续了40秒。残留效果在训练和实践下不断增强,可持续数天甚至数月,经过两年半的使用,她完全不需要再佩戴该设备了。经过培训,谢丽尔的大脑构建了新线路。她彻底痊愈了。《重塑大脑,重塑人生》便以痊愈的这一刻结束。
但谢丽尔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康复让她极为感动,她决定回到学校,成为专业的康复人员。她在巴赫-利塔的实验室完成实习。谢丽尔的工作是训练人们使用曾经带给她自己莫大帮助的设备。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谁会变成自己的第一个病人。谢丽尔痊愈后不久,我收到了保罗写来的一封可怕电邮。他刚接到了有关自己的毁灭性消息。他一直咳嗽,而且,尽管他从不吸烟,却被诊断出患有肺癌,而且还转移到了大脑。他接受了顺铂化疗,癌症有所缓解,他也回到了工作岗位。但如同抗生素破坏了谢丽尔的平衡,保罗的化疗也摧毁了他的平衡。正是谢丽尔,负责培训保罗使用他自己出力发明的设备。他的平衡问题治好了,重新开始工作。但2005年12月,他写信给我说:“癌症复发了……我的精力越来越少!”直到2006年11月过世,他一直坚持工作。这时距离神经可塑性最终获得广泛认同,只有不到一年时间了。
死掉的神经组织、嘈杂的神经组织和有关设备的新想法
保罗最后发表的一篇论文,名为《能否用2%残存的神经组织恢复功能》(Is It Possible to Restore Function with Two-Percent Surviving Neural Tissue?)。文中,他回顾了自己的研究工作,以及有关人类和动物的文献,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巧合。他的父亲佩德罗,损失了97%贯穿大脑皮质、脑干到脊髓的神经。医生也说,谢丽尔的前庭器官97.5%都遭到了破坏。从其他来源的证据表明,只靠2%残留的神经组织,是有可能恢复损失功能的。保罗的理论是,在他父亲的病例中,康复“显然揭露了受伤之前就存在的通路,只不过在受伤前,这些通路和恢复功能的关系不一样。”神经可塑性的重新接线,靠的就是发掘原有通路。
但保罗、尤里和团队认为,谢丽尔的平衡问题,不仅是因为损失了发挥功能的组织,也是因为她的前庭系统变得异常嘈杂:受损的神经元发射出紊乱且随机的信号,阻断了对残留健康组织给出的有用信号的检测。平衡设备带给谢丽尔更准确的空间信息,强化了来自健康神经元的信号。随着时间的流逝,可塑的大脑强化了这些回路,残留效果就是这么出现的。
我在第3章中讨论过,许多大脑损伤形式都是存在信噪比低劣的“嘈杂”大脑,因为残存但受损的神经元不一定会“转为沉默”,而是仍有可能放出电尖峰,只是速度和节奏都跟正常不一样。除非大脑能关闭受损神经元,否则,这些异常信号就会“扰乱”所连接的健康神经元的运作,让健康神经元接收嘈杂的输入。从工程学的角度来说,谢丽尔的信噪比低劣,意味着她的神经网络没有足够清晰有力的信号,无法从大脑其他信号的背景噪声中检测出来。嘈杂的大脑无法发挥正常功能,而且很快就会停止发挥正常功能。习得性废用就是这么出现的。
研究人员让谢丽尔描述一下接入设备前后大脑的体验,她说,“我脑袋里始终有持续的噪声,不是能听到的那种,而是那种闹哄哄的感觉。如果你听得到困惑,这就是它听上去的样子。我的大脑真的、真的很困惑,因为它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努力站起来,挺直身子,从A点走到B点,我就累得不行。就好像你置身一个千百万人同时说话的房间。这就是我脑袋里的感觉。等我把这个设备放进去,那就像是,啊!我走出了那间房,来到了海边,天啊,多么安静。悄无声息。但这感觉真好。就像我自己回来了。”
与此同时,小组里的神经学家尤里,为许多事情大吃一惊。谢丽尔戴上设备之后,似乎进入了深刻的冥想状态(也就是我认为神经调制之后出现的状态,对神经可塑性痊愈很有帮助)。这出人意料。此外,她和其他来实验室解决平衡问题的人,开始注意到该设备带来的多种事前不曾料到的良性反应。目标虽然是要重寻平衡,但他们的睡眠、多任务处理、专注度、聚焦度、运动和情绪都有了改善。治疗还为有着不同问题(如中风和创伤性脑损伤)的患者带来了好处。几个有着平衡问题的帕金森综合征患者发现,他们的帕金森运动问题似乎有所减弱。
该小组的初步假设是,谢丽尔所用的设备(也就是被叫成“大脑端口”的那一套),用移动“香槟泡沫”刺激的方式来传输信号,为她的大脑提供了空间位置的准确信息,这一信息覆盖了受损组织发射的不准确信号,平复了她嘈杂的大脑。准确的信息向她残留的2.5%的健康神经组织发送,训练它,帮助它建立有力的连接,甚至有可能招募到了其他大脑区域来接管平衡处理。电刺激是传递该宝贵信息的介质。
尤里还产生了一个颇为“异端”的想法。也许,电刺激是治疗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想知道,如果只有空间位置信息具备治疗性质,那么,当谢丽尔看着一堵有直线的墙壁,或者当她向一侧歪斜时用手指碰她,为什么她的问题并无好转呢?还有,为什么该设备对其他那么多大脑问题也有帮助呢?
尤里开始怀疑,能量刺激本身有帮助,就像俄罗斯睡眠机能治愈失眠症一样。
米奇说:“尤里开始为舌部电刺激诱发改变的设想鼓与吹。”恰逢此时,另一家实验室的另一支小组基于“随机刺激并不提供有效信息”的假设,设计了一项研究:让一群用户使用原版设备,对照用户则使用发射随机电信号(而非受试者空间位置信息)的改良版设备。“这可不妙!”尤里抗议,“这样的对照不公平……电刺激本身就有帮助了。”果然如此。
这让尤里想到,始于舌部感官受体的电信号发送“尖峰”以平衡脑干神经元,并没有就此打住。脑干平衡系统里的神经元,显然会向脑干的大部分其余地方,甚至大脑的其他部位发送尖峰,将之全部激活,这也就包括了调节睡眠、情绪、运动和感官的区域。这个假设得到了证实:一名受试者使用该设备,同时研究者扫描他的整个大脑。大脑的大部分区域都亮起来。
尤里知道,还有另外三种类似“脑桥”的刺激器,以非常轻微的刺激量指向大脑。迷走神经刺激(vagus nerve stimulation,VNS)是用电极卷绕在左侧的迷走神经(颈动脉附近的一条脑神经),让电极发送刺激到脑干的孤束核(该设备的目标位置之一)。有时候,迷走神经刺激适用于抑郁症,但它需要手术,在胸腔植入起搏器,以启动电刺激。另一种叫深部脑刺激(deep brain stimulation,DBS),用于治疗帕金森综合征或抑郁症,它直接对准相关的回路,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深部脑刺激必须要求外科医生在大脑深处植入电极。“脑桥”却只需要含在嘴里,就像孩子含着棒棒糖。
是时候动手寻找有着不同病情的患者了,看看这台新设备能不能帮助他们。
[1] 经颅微电流刺激疗法(cranial electrotherapy stimulation,CES)设备,比如费舍尔·华莱士刺激器(Fisher Wallace device)和安思定微电流刺激器(Fisher Wallace device),将刺激应用到头部。它们是俄罗斯睡眠机的修改版,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认为其可安全地用于失眠、焦虑和抑郁症的治疗。1991年以来,这些设备在市场上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