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登奎斯经常受邀到访瑞士。一次出访中,他碰到了一位60多岁的女士,大脑左侧曾经中过风。他在书里借用对她的治疗,最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技术。
中风、血栓或出血,都会切断神经元的血液供应,致其死亡。在诺拉的病案中,因为中风,她讲话缓慢,口齿不清,身体僵硬。她没有瘫痪,但一侧的肌肉痉挛。肌肉痉挛指的是肌肉太过紧张,收缩过快。痉挛状态(spasticity)和痉挛(spasm)相关,据信是大脑中抑制肌肉收缩的神经元受到了损坏。这样一来,只有兴奋性的神经元放电启动,导致肌肉紧张过多。这是调制性神经系统不良的经典迹象。
中风一年后,诺拉说话有所改善,但她无法阅读词语,无法写出自己的名字。两年后,她仍然需要24小时照顾,因为她经常走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因为精神功能丧失,她深感沮丧。
费登奎斯是在她患病3年后第一次见到诺拉的,完全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处理她的问题。任何一次导致认知问题的中风,都有其独特性质,弄清到底是哪一种大脑功能受损,往往需要运用侦探的技能。他知道,阅读不是天生的,而是需要多种不同大脑功能连线运作的学习过程。他还知道,如果中风影响了处理某一功能的神经网络,并不意味着整个网络都遭到了破坏:“一个技能,无法像从前那样执行,其实此时对该技能表现必不可少的细胞,只有一部分无法运作了。”重新招募其他神经元,教它们分化“以执行该技能”,大多数时候都可行,“不过通常会换另一种方式来执行”。
费登奎斯只能教诺拉几节课就要返回以色列,于是,诺拉的家人决定,既然常规治疗对她没进展,不妨让她去以色列跟随费登奎斯深度治疗。
治疗诺拉的初期,费登奎斯想找出她无法读写的原因。他还想琢磨她身体的觉知和方向定位:她总是不停地撞到东西上;她想坐进椅子,却常常坐到座位边缘;她离开有若干门的房间时,经常选错门。在一轮课程(时长半小时)结束时,他把诺拉上课时脱下的鞋放在她面前,鞋尖正对着她,却并未向她解释原因。诺拉看上去十分困惑,无法穿上鞋,无法判断鞋的左右,还摸索了五六分钟。这个错误让费登奎斯意识到,她的大脑损伤让她无法分辨左右,也干扰了她的阅读能力。他必须先解决左右问题,因为孩子们都是先学会分辨左右,再去学习阅读。
但解决诺拉的定向问题之前,他必须平复她超级兴奋嘈杂的大脑。费登奎斯知道这是个问题,因为他抬起诺拉的四肢,却无法使之弯曲,因为它们的肌肉紧张过度了。他是这样进行纠正的:让她仰面躺着,在她脖子和膝盖下方放入裹有海绵的木头滚轴。这减少了她痉挛性身体的肌紧张度。接着,他轻轻地前后搬动诺拉的头部,他的触摸越来越轻柔,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安抚了大脑和神经系统,进入一种觉知提高的状态。微小的刺激进入她的大脑,她能轻松地区分细微感官差异,进行学习。接着,他抚摸她的右耳,顽皮地说,“这是右边的耳朵。”
仰面躺着时,她看到自己躺的桌子右侧,有一张沙发。费登奎斯摸着她的肩膀,说:“这是右边的肩膀。”他顺着她右侧的身体继续向下,连续好几天像这样轻轻地抚摸她。他从来不用“左边”这个词,也从不摸她的左侧。在接下来的疗程里,他又要她俯身趴着,再次抚摸她的右侧。但她很困惑,因为她把“右边”等同于自己仰躺时所看到的房间的样子,那时,沙发对着她的“右”侧。现在,她俯身趴着,“右”侧就离开了沙发。(我们忘记了,孩提时代,我们必然要学习这一区别。)他用了好几轮课程来教她学习,身体处在不同姿势时,自己的右侧在哪里。他天才地认识到,看似简单的定向概念,其实很复杂。
他又带着她更进一步,让她把右腿交叉在左腿之上。诺拉照做了,但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左腿是右腿了,因为左腿跟身体右侧在同一边了。他们用了两个月上这样的课,尝试不同的左右位置,直到她能够理解左与右各种复杂的关系。在这期间,她的大脑逐渐形成新的左右身体觉知映射图。有时候,课程与课程之间,她会旧病复发,费登奎斯只得重新开始,但慢慢地,复发不再那么频繁了。
等到了这时候,他才打算引入文字。诺拉说,她无法“看到”文字。费登奎斯带她去找了眼科医生,眼科医生说诺拉的眼睛没问题,证实阅读问题出在她的大脑而非眼睛。费登奎斯送给她一本字印得非常大的书。她颤抖起来。他递给她一副眼镜,但她又失了手。她不知道怎样对眼镜定向,把它戴到脸上。“我对自己很恼火,”费登奎斯写道,“我没有意识到,就连把对身体的觉知转移到外部物体上,也是需要训练的”;婴儿抓起爸妈的眼镜,尝试戴起来,也会碰到同样的麻烦。于是,他训练她正确对眼镜定向,戴到头上后左镜片对着左眼,右镜片对着右眼。
因为诺拉说自己看不到,费登奎斯并不要求她阅读(这或许会给她带去压力),而是让她看着书页,闭上眼睛,按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方式,说出自己脑海里想到的字眼。等她看完了,费登奎斯开始在诺拉看的书页里寻找,发现她说的所有字眼都来自书页的左边,靠下方,通常是一句话的最后三个字。他说,“我大喜过望。她能阅读文字,只是她不知道读的是哪里。”
诺拉告诉费登奎斯,“我看不到”而不是“我不能读”,他开始明白她的意思。他拿起一根吸管,一头放在她嘴唇之间,另一端放在她指尖,并指向书里的一个字。他想在说话的嘴巴和观看的眼睛之间建立直接的联系。她能够看到吸管末端的字了,但仍然读不出来。但经过大约20次尝试,她开始自发地说出吸管末端的字,和孩子刚学习阅读时很像,要用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识认。诺拉在阅读了。费登奎斯常常坐在诺拉左边。他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诺拉的左胳膊下,牵着她的手腕,帮她拿书。他用另一只手帮她稳住嘴唇之间的吸管。通过这种方式,他感觉到诺拉身体里最细微的改变,哪怕她的呼吸有些许停顿,他也能即刻觉察。一旦她屏住呼吸,费登奎斯就知道自己该停止挪动吸管,等到她的神经系统能够重新组织时再开始。“这是两具身体的共生体,因为我能感觉到她情绪上的任何改变,她也能感受到我坚定的、平和的、非强制性的力量。我不会催促她,而是在我一感到她因焦虑失控而僵硬的瞬间大声把字眼读出来。渐渐地,我读出声来的次数不那么频繁了。”
费登奎斯帮助受损大脑学习最重要的一种方式,就是运用他自己的身体去感觉、匹配、确认学员的神经协同。对他而言,触摸始终很重要,因为他相信,当他的神经系统与他人连接起来,两人就构成了一个系统,“一个新的集合……新的实体……不管是触摸的人,还是被触摸的人,都通过两人相连的手觉察到了感受,哪怕他们并不理解也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被触摸的人觉察到了触摸方的感受,并在无意识中调整自己的配置,去配合自己感觉到的需要。在触摸别人的时候,我并不是要从那人身上寻找什么;我只是在感受被触摸方需要的是什么……不管他知道与否,我那一刻能够做的,就是让他感觉更好。”
他形容共生状态下的两套神经系统就像是跳舞,一名舞伴跟随另一人学习,无需任何正式指令。这样的“跳舞”和所有的跳舞一样,是两个人之间的沟通。费登奎斯触摸学员时,往往会挪动对方的受限肢体,让对方感觉到动作的新变化,从而以非语言的暗示向对方沟通,她的身体能够做些什么。这对年长的学员尤其重要,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一次次地重复相同的动作,从神经可塑性上强化了这些模式;因为忽视了其他模式,他们丧失了用进废退的大脑,也就丧失了相应的回路。费登奎斯能够提醒学员,让他们想起自己从前能够做但后来丧失了的动作。
一年后,费登奎斯再次到访瑞士,看见诺拉正在苏黎世的火车站附近散步。她显得信心十足。说话的时候,他很高兴地发现,原来的师生关系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朋友间彼此碰撞的轻松惬意。
费登奎斯答应为诺拉进行复健的时候,他对她损失的大脑结构并不感到惊慌失措,因为他知道大脑是可塑的;但他并不知道她具体受到了什么样的限制,直到他像教小孩子那样,耐心地教诺拉重新创造方位感,接着又教她读和写。诺拉进步的关键在于,费登奎斯找出了缺失的大脑功能,之后教她进行感官区分。等她的意识(她的觉知)注意到这些分化,它们便接线进入了她的大脑映射图,她也为更精细的分化做好了准备。
两位年近70岁的老人,费登奎斯坐在诺拉身边,教她阅读,他们的神经系统彼此交织协调,这幅画面实在动人,如费登奎斯所写,他学到的东西,不亚于诺拉。但费登奎斯又非常谨慎地选择字眼来形容自己对诺拉所做的一切。他说,那不是“恢复”。“恢复不是一个正确的词语,”他写道,“因为运动皮层组织和指导书写的部位,并不像原先那样处于执行状态。更合适的说法是‘再造’书写能力。”因为大脑最初参与阅读和书写的映射回路被中风破坏了,这些功能必须交由其他神经元接管。他也不把自己对诺拉所做的事情叫作“治愈”,虽然许多人确实这么说。他更倾向于“进步”这个词。他写道,“‘进步’是渐进改良,没有极限。‘治愈’则是回到从前享受的状态,不需要再精进,不需要变得更好。”在天生大脑就有损伤、一开始从未“良好运作”过的小孩子身上,这样的进步最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