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灵性的觉醒
●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
——《孟子》
●上帝创造天使时,赋予他理智,却无感性;上帝创造野兽时,赋予它感性,却少了理智;只有创造人类时,使其兼具理智与感性。所以,人的理智一旦凌驾感性,他便超凡入圣,更胜天使;反之,人一旦感性凌驾理智,便禽兽不如。
——穆罕默德
人生是心理的产物,我们常用比喻的方式来诉说人生种种,而且我们往往用已知事物来诠释新的经验。比如我们常说:人生是一段旅程;双方吵得像在打仗一样;“心”就像骑在象背上的人等。我们对人生的理解一旦用错比喻,就会被骗得团团转,但是不用比喻就想了解人生,根本就是瞎子摸象。
○社会空间的3个维度○
看过《平面国》(Flatland)这本小说提出的人生比喻后,我对道德、宗教及人类追求生命真谛等议题有了非常深刻的了解。《平面国》是英国小说家、数学家埃德温·艾勃特(Edwin Abbot)于1884年出版的一本小说,讲述一个二维空间的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居民都是几何图形。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个正方形。有一天,一个来自名叫“空间”的三维世界的球体跑来拜访这个正方形。球体虽来到“平面国”,但“平面国”的居民只看得到球体出现在平面上的圆形。眼见这个圆形竟然可以随意变化大小(球体上下穿越平面),甚至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出没(离开平面,然后又跑进平面),把正方形吓得目瞪口呆。球体费尽口舌想跟生活在二维空间的正方形解释三维空间的概念,但是正方形仍然不懂。别说厚度、高度、宽度的意义正方形弄不清,连圆形从“上面”来的,而不是从北方来的这种说法,正方形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球体用比喻和几何证明来解释它自己如何从一维空间跑到二维空间,再从二维空间跑到三维空间,不管球体怎样解释,正方形还是认为从“平面”跑“出来”这种说法非常可笑。
最后逼急了,球体只好使出绝招,猛地把正方形从平面国拉出来进入三维空间,这么一来,正方形终于可以俯视原来的二维平面世界。它可以看到所有房子的内部是什么样子,也把所有二维空间世界居民的身体内部看得一清二楚。正方形回想当时的经验时说道:
我当时真是怕得说不出话来。有些地方看起来暗暗的。等后来我定睛一看,顿时一阵晕眩、恶心,但又说不出来看到什么。我看到不是空间的空间——我是我自己,但又不是我自己。等到我终于镇定下来,有办法开口说话时,不禁痛苦地尖声大叫:“我疯了,要不就是我跑到地狱了。”但球体冷静地答道:“这就是知识,这里是三维空间。来,再次睁大双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我睁开双眼,看到一个新的世界。
此时正方形内心充满了敬畏之情,它俯伏在球体前面,成了球体的信徒。一回到“平面国”,正方形便到处跟生活在二维世界的伙伴们宣扬“三维空间的福音”,最后当然是徒劳无功。
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就是心理未开化之前的正方形。有些事情其实我们不甚了了,却自鸣得意地以为自己完全掌握,因为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全然陌生的三维空间。一直到某一天,发生了一件在我们的二维世界里毫无道理的事情之后,我们才会对什么是三维空间产生些许的概念。
在所有人类文化中,群体生活都有两个很清楚的维度:一个是以水平维度所表示的亲密或喜爱度,另一个则是以垂直维度所表示的阶级或社会地位。我们很自然地就可以看出人际关系的亲疏远近。很多语言对亲、疏二者的称呼是不同的(例如法语称呼熟悉亲近的人为“你”[tu],称呼不熟的人则用“您”[vous]。而在上尊下卑的应对关系中,我们也有很多相对应的心理结构。
即便在讲究平等的狩猎文化中,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也是刻意压抑阶级制度才得以维持下去,很多语言都采用同样的口语用语,来表达阶层关系与亲疏远近。即便是英语这种不以不同动词型态来表达不同社会关系的语言,人们也还是会找出方法来表达不同的人际关系:遇到不熟或地位比我们高的人,我们会以对方的职位或姓氏来称呼对方(例如史密斯先生或布朗法官)。遇到熟悉或地位阶层比我们低的人,我们就会直呼其名。我们的内心会自动追踪这两个维度。不妨回想一下以下场景:一位你不太熟但很尊敬的人要你直呼其名,还记得当时你有多局促不安吗?对方的名字是不是像卡在你喉咙里似的发不声来?相反,如果有个业务员直接叫你的名字,你会不会有被冒犯的感觉?
想象你在这二维群体世界里一直过得如鱼得水,在此二维平面中,X轴代表人际关系的亲密度,Y轴代表社会等级(参图9—1)。不过有一天,你看见某人做出一件异乎寻常之事,或大自然的绝色美景让你目眩神迷,你整个人有了“提升”之感,但这不是社会等级的“上升”,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提升。本章所说的就是关于这垂直的动向。我认为这是我们的内心感受到第三维度,一种被我称为“神性”的道德维度(参见图9—1穿越平面的Z轴)。我之所以选用“神性”这个字眼,并不是假定上帝一定存在或我们一定感受得到上帝的存在(我是个持无神论的犹太人)。我其实是在研究人类的道德情操时得出以下的结论:不管上帝存不存在,人心很自然便会感受到神性及神圣。20多岁时,我对宗教总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现在我的态度有了180°的转变。
图9—1 社会空间的三个维度
本章旨在探讨一个古老真理:我们的道德水准会因个人所思所为而提升或沉沦。信仰虔诚的信徒很能理解这个道理,但怀疑宗教教义的思想家往往参不透其中的玄机。本章开头的孟子引语称此为“贵贱之别”。穆罕默德则跟基督徒和犹太人一样称此为神性的维度,上者为天使,下者为禽兽。这个真理隐含着一个意思:人一旦丧失神性,让自己的世界窄化为二维世界,就会变得非常贫乏。如果过于极端,一心想建立一个完美的三维世界,并把这个想法强加在所有人身上,就会变成狂热的基本教义派。所谓的“基本教义派”,不管是基督徒、犹太教徒、印度教徒或回教徒,就是一心只想活在一个所有法律与宗教经典协调一致的国度中。西方民主社会固然可以找出很多理由来反对这些基本教义派的主张,但是我认为在反对的同时,必须以诚实、尊重的态度去了解这些基本教义派的道德动机。我希望大家在读了本章之后,能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人类无法抗拒神圣○
从厌恶感之中发现神性
我最早是从“恶心”发现人的神性的。开始研究道德议题后,我研究了各种文化的道德准则,第一个心得就是,大部分的文化对食物、性、月经及尸体都抱着戒慎恐惧的态度。以前我一直认为道德旨在探讨人与人间如何互相对待,所以对食物、性、月经及尸体的“洁净”与“污染”与否(按人类学者的说法),我都把它们当做与道德不相干的议题。为什么有这么多文化禁止月经期间或产后几星期内的妇女进入庙宇或触摸法器?我认为这一定是性别歧视者控制女性的一种手段。不过在深入研究后,我发现了其中隐含的逻辑:保罗·罗津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恶心理论时指出,会让人类产生恶心、厌恶感的,大都与动物及动物身体产生的物质有关(很少有植物或无机物会让人产生厌恶感),而令人作呕的东西会因接触而传染。因此,厌恶感似乎与动物身体产生的物质(血液、排泄物)的接触有密切关系,我们可以从《圣经》、《古兰经》及许多传统社会的人类志中发现类似的记载。我跟罗津讨论恶心在道德与宗教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时,发现他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后来我与布林莫尔学院(Bryn Mawr College)的克拉克·麦考利教授(Clark McCauley)一起研究“恶心”及其在人类群体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自古以来,恶心即为人类筛选食物的重要本能。随着人类不断进化,我们祖先的大脑逐渐变大,人类制造的工具及武器越来越精良,肉类的消耗量也越来越大。早期人类的肉类食物来源,包括猎食动物吃剩的腐尸及动物骨架,人类一接触这些腐尸,就会暴露在无数细菌及寄生虫入侵的危险之中,但植物的毒性不会因接触而感染——如果一株有毒的浆果灌木碰到你的烤马铃薯,烤马铃薯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有害人体或令人作呕。恶心是人类自古选择食物的自然防卫机制,恶心是人类的重要利器,让我们借由感官来判断哪些食物可以吃(闻起来香不香),想想这些食物的来源,谁接触过这些食物。我们一看到以动物尸体、排泄物或垃圾堆(老鼠、蛆、蟑螂)为生的动物,马上就觉得恶心。我们不会吃这些动物,只要这些动物碰过的东西,在我们眼中就都被污染了。而其他人身体产生的物质,尤其是排泄物、黏液及血液这类会传播疾病的,也很让人作呕。人一觉得恶心,马上就食欲全消,随之而来的要么就是一股想把东西清洗得一干二净的冲动,要么就是把吃下肚的恶心东西赶紧吐出来。
不过,恶心不只是人类进食时的防卫机制,随着人类生理及文化层面的不断进化,恶心引发的反应还扩散至其他层面。因此,恶心已不仅是人类进食的防卫机制,还提升为人体的全方位保全系统。相对于恶心在选择食物时扮演的角色,恶心在我们的性生活中也扮演着类似的角色:它引导我们去接受一套相当狭隘的价值观,而这套价值观决定了我们的性伴侣及性行为。恶心再一次打消我们的欲望,引发我们内心对净化、隔离与清洁的渴望。每当我们看到皮肤受伤、肢体变形、截肢、过胖或过瘦以及其他有违审美标准者时,我们的内心便会涌现恶心不安之感。也就是说,人类很在意外在形貌:肺部得了癌症,或是肾脏少了一个,我们不会觉得恶心;但是脸上长了肿瘤,或少了根手指头,我们看了就会受不了。
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恶心从人类进食时的防卫机制演变成人体的全方位保全系统,其实有其脉络可寻。与其他的灵长类动物相比,人类的聚落不仅规模较大,而且密度也较高,所以人类因人体接触而惨遭细菌及寄生虫肆虐的机会也较大。因为有恶心这道防卫机制,让我们对人体接触更是小心。人类对恶心的最极致的运用,表现在各类文化定义的生活准则、仪式及信仰上。比如,有很多文化认为人类与动物间的界线是泾渭分明的,该文化坚信人类比其他动物更高等、更优异、更像神,人体则被视为神性居住其内的圣殿。《哥林多前书》中写道:“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圣殿吗?这圣灵是从神而来、住在你们头里的。”
然而,主张“人非动物”,或“人体是圣殿”的文化必须面对一个问题:人跟动物一样会吃喝、排泄、交媾、流血以及死亡。人类就是动物,铁证如山,若有文化为拒绝承认人类的兽性而欲消灭证据,可得大费周章。生物的进化过程必须依正道而行,恶心就是确保人类不致误入歧途的护卫。试想以下景象:我们来到一个村庄,人人赤身裸体,从不洗澡,像狗一样公然交媾,直接用口扯下腐尸,大嚼生肉。没错,我们可能得付钱才看得到这种病态秀,但只要看过这种病态秀,我们整个人会马上退化(说白一点儿就是“堕落”)。一看到这种野蛮行为,我们就会觉得恶心想吐,并在直觉上认为这些人有问题。恶心是人体这个圣殿的护卫。在上面这个想象的村庄里,保护人类的护卫已遭杀害,人体这个圣殿已沦落在禽兽手里。
人类生活有“神性”这第三维度,因此人有着高于动物、低于神的地位,17世纪新英格兰的清教徒卡顿·马瑟(Cotton Mather)对此有着非常传神的叙述。马瑟有一次尿尿时,看到一只狗也在尿尿,一想到自己尿尿的污秽肮脏,整个人顿觉恶心不已。马瑟在日记中写道:“我已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更高贵的人。每当我的身体因为生理需要而堕落成禽兽时,我的圣灵就会在紧要关头跑出来,发出震耳欲聋的狮吼。”
如果“人体这个圣殿偶尔会弄脏”是事实,那么“爱干净是仅次于敬畏上帝的美德”就是非常有道理的说法。如果我们感受不到第三维度,那上帝为什么要管你的皮肤或你家积了多少脏污。不过,如果你真的居住在一个三维的世界里,那么恶心就像是雅各天梯一样:根植于土地,深藏于人类的生理需求中,它会引领我们走向天堂,或起码引导我们提升到更高的境界。
神性的道德规范
研究生毕业后,我花了两年时间跟芝加哥大学心理人类学家、文化人类学界的巨擘理查德·史威德(Richard Shweder)一起做过研究。史威德从自己在布巴内斯瓦尔的研究发现,人们的道德观念分为三大领域:自主权的道德规范、群体的道德规范,以及神性的道德规范。人们依据自主权的道德规范来思考与行动,目的在保护个人免受伤害,追求个人最大自主权,以利个人目标的达成。人们遵从群体的道德规范,目的则在于保护团体、家族、公司或国家的完整性,所以其重视服从、忠诚与英明领导等美德。人们遵守神性的道德规范,则是为了保护个人不致堕落,让神性存在于所有人心中。因此,文化人类学界的巨擘们崇尚纯洁、神圣的生活方式,让自己远离欲望、贪婪及怨恨等道德污染。
每种文化对以上三种道德规范的重视各不相同,但原则上这三种道德规范与图9—1的三个座标是相互对应的。我曾对巴西与美国两地人民的道德判断做过专题研究,研究结果发现,社会经济地位高、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人在谈到道德议题时,非常重视自主权的道德规范。然而巴西人及美、巴两地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民众,却比较重视群体的道德规范以及神性的道德规范。
为了更深入地研究神性的道德规范,我于1993年启程前往布巴内斯瓦尔,在当地待了三个月,访问了许多神职人员、和尚以及其他专精印度教敬拜与礼俗方面的人士。行前,我读了很多印度教以及人类学关于净化及污染方面的资料,包括《摩奴法典》。《摩奴法典》告诉婆罗门如何在兼顾马瑟所谓的“自然生理需要”的同时,仍能合宜地吃喝拉撒睡、祈祷,与人互动。书中有一段便提示神职人员不得在以下时间或地点“背诵经文”:
上厕所大小便时,食物还在嘴里、拿在手上时,在葬礼上吃东西……吃肉或吃刚生完孩子的妇女所给的食物……在火葬场……身穿性交时穿过的衣服,在葬礼上接下别人给的东西,刚吃过东西或肚子里的东西还没消化,刚刚呕吐过或打嗝……血液从四肢流回心脏,或遭武器弄伤。
上面这段文字将罗津、麦考利和我所读过与恶心有关的所有分类,逐一列出:食物、身体产生的物质、动物、性、死亡、亵渎身体以及卫生。《摩奴法典》认为,我们的心中出现神圣经文时,我们的身体不得接触任何令人恶心的污染源,神性必须与恶心隔开,两者永远无法相容。
我一到布巴内斯瓦尔,马上就发现神性的道德规范不仅是古老的历史。我非印度教徒,不过可以进入寺庙的庭院。如果我脱掉鞋子还有身上的皮革制品(皮革是一种污染),我就可以进到寺庙的前厅。不过,我一旦跨过门槛,就污染了这座庙,触犯所有人。而神性的最高峰——灵迦拉伊神庙,我是连庙的外院都不得越雷池一步,外国人只可以在神庙外墙之外盖的观赏台上探头内望。这苛刻的规定并不是为了保密,真正的用意是避免让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污染圣殿。依据印度教的规范,欲维持印度教的纯净,教徒必须遵照一定的程序来沐浴、饮食、保持卫生与祷告。
布巴内斯瓦尔印度教徒的住家跟印度神庙一样,有相同的同心圆构造:进门时把鞋子脱在门口,在外厅跟大家说话寒暄,但绝对不可以走进厨房或准备拜神祭品的房间。厨房跟准备拜神祭品的房间要保持最洁净的状态。连人体都有高低贵贱之分,头和右手是纯净的,左手和左脚是被污染的。因此,我在布巴内斯瓦尔时非常小心,极力避免自己的脚碰到别人,或用左手拿东西给别人。我在布巴内斯瓦尔时,觉得自己就像是误闯“空间”的正方形,虽想一探三维空间这个神奇世界,但对第三维度的了解却少得可怜。
我在布巴内斯瓦尔进行的访谈让我对神性有更深一层的了解,访谈的目的在于,了解纯净与污染的区分真的只是为了将生理需求和神性区别开来,抑或这些做法其实跟美德及道德有着更深的关系。受访的人各有不同的答复。有些乡下神职人员认为,这些跟净化及污染有关的仪式是整个印度教的基本规定,因为宗教传统这么规定,照做便是。不过也有很多人的看法没那么僵化,他们把净化及污染的种种做法视为一种手段,目的是精神与道德的提升,或在神性上更上层楼。比如,我曾问过一位梵文学校(专门训练宗教学者的学校)校长,为什么保持个人纯净会这么重要?他是这么回答的:
我们可以成神,也可成魔。这完全取决于你。一个人的行为像恶魔那么邪恶,比如,杀了人,那他就是恶魔。人内心有神性,行为就会像神那么神圣,那么他就像神一样。……我们应该了解一个道理:我们就是神。如果我们的想法像神那么神圣,我们就会成神,但如果我们的想法像恶魔那么邪恶,我们就会成魔。像恶魔有什么不好?现今的乱世,就是恶魔当道所致。何为神圣的行为?就是不欺骗,不杀戮。这才是完满的人格。内心有神性的人,就是神。
我相信这位校长没读过史威德的著作,不过他对神性做了非常完美的论述。纯净不单单只是身体,更涉及人的灵魂。如果人知道自己内在有神性,那么外在行为也会表现出来。我们会善待他人,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座圣殿。如此,我们就会在这一世累积善业,来世便享有更尊贵的人生——这里指的,是垂直维度的神性的提升。不过,如果我们忽略自己的神性,我们的劣根性就会现形。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在这一世累积恶业,来世过着一如动物般的卑下人生,甚至堕落成魔。不只印度人会把美德、纯净及神性联想在一起,爱默生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行善者,立显贵,行恶者,显狭卑。去杂污,求纯净。公正存心,即为上帝。
神圣的片刻
回到“平面国”(美国)后,我再也不必去思考纯净及污染这方面的问题,其实连第二维度——社会等级的问题也很少出现在我脑海中。跟印度人相比,美国大学校园文化并不强调等级(学生常直接称呼教授的名字)。因此,我的生活几乎只剩一种维度——亲密关系,而我的行为只受自主权的道德规范约束,基本上只要不伤害别人,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体验过三维空间的生活后,我开始从日常生活中隐约看到神性的微光。比如,美国人习惯穿同一双鞋在自己家里到处走,甚至还穿进卧室,也不管这双鞋几分钟前才踏过大街小巷,对此我会开始觉得恶心。所以我就学印度人,进门前先把鞋子脱在门口,也要求访客如法炮制,如此一来,我的公寓感觉像圣所一般,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变成一个洁净、平和的空间。我也发现,有些书本不宜带进卧房,还发现大家常用“更崇高”及“更低级”这样的字眼谈论道德问题。看到有人做出低级、丢脸的行为,我不只是觉得不赞同,还会隐隐地觉得自己也跟着“堕落”了。
从学术的角度来看,我发现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止,神性的道德规范仍一直是公众讨论的核心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这种现象才逐渐消失(只有少数地区例外)。例如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向年轻人说教时,开口闭口谈的都是纯洁及污染。一本1897年初版,后来一直再版的书叫《年轻人须知》(What a Young Man Ought to Know),作者西凡纳斯·史陀(Sylvanus Stall)以整章的篇幅来讨论“个人的纯净”:
上帝赐予人强烈的性欲,这并没有错,但如果有哪个年轻人让性欲主宰他的生活,自甘堕落,毁掉人本性中最崇高、最高贵的情操,那他就犯了致命的错误。
为保护个人的纯净,史陀建议年轻人不要吃猪肉,不要手淫,多读书。不过,1936年出版的《年轻人须知》,“个人的纯净”一整章都被删掉了。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非常重视神性,连科学家都不可免俗地谈到这个议题。一本1867年出版的化学教科书在描述完酒精合成的方法后,作者为善尽己职,便告诫年轻的读者:酒精会“蒙蔽”人的理性与道德本能,“还会让人误入歧途,毁掉人的纯洁与神圣,剥夺人身上最高贵的特质——理性”。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地质学教授约瑟夫·莱肯特(Joseph Le Conte)在其1892年出版、提倡达尔文进化论的著作中,直接引用孟子及穆罕默德的话:
人拥有两种天性:一种是较低等的、跟动物一样的天性,另一种则是较高等的、人独有的天性。而所谓的“罪”,就是人类无法摆脱这两种天性束缚的后果。
随着科技的进步以及工业时代的不断演进,西方世界开始走向“去神圣化”,伟大的宗教历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就提出以上的观点。伊利亚德在其著作《神圣与世俗》(The Sacred and the Profane)一书中便指出,人类有感受神圣的能力,尽管人类的肤色、语言、观念等各不相同,但所有宗教都设有专门与理想世界沟通及祈求纯净的特定地点(寺庙、圣坛、神树)、特定时间(圣日、日出、夏冬至)及特定活动(祈祷、特别的舞蹈)。为求区隔,上述特定地点、时间、活动以外者皆视为世俗生活(一般的、非神圣的)。神圣与世俗生活两者必须泾渭分明,而纯净与污染相关的规范就是如此演变形成的。伊利亚德表示,现代西方文化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个试图去除所有神圣时间与空间,致力追求现实、效率与世俗生活的文化。不过,基本教义派觉得这样的世界难以忍受,以至于他们有时只得诉诸武力予以反击。
我个人认为,伊利亚德最令人折服的一个论点就是,人类根本无法抗拒神圣,因为它不断以“隐蔽的宗教形式”出现在现代俗世生活中。伊利亚德说:
即便是一个最最世俗的人也有他独有的地方,这些地方跟其他地方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第一次谈恋爱的地方,或是他年轻时第一次造访的外国城市。即使是最不信教的人,这些地方对他个人而言也是意义非凡的,这些地方是他私人世界的“圣地”,他在这些地方所感受到的真实,是他日常生活中无法感受到的。
当我读到这一段时,不禁倒抽一口气。因为伊利亚德把我过去去过的某些地方、读过的某些书、遇到的某些人、发生的某些事件所带给我精神层面的提升与启发,具体而细微地叙述出来。即使是无神论者也会感受到神圣力量的召唤,尤其在谈恋爱或身处大自然中。我们只是不认为这是上帝带给我们的感受。
○提升感与人类之爱○
我的印度之旅并没有让我变成信徒,但却引发我个人知性上的觉醒。我刚到弗吉尼亚大学任教时,就开始与一篇论文:人们看到有人做出让自己在神性维度堕落的行为时,内心的那种恶心感是如何产生的。想到这里,我顿然领悟:我其实从来没有认真细思,当我看到有人做出提升己身道德的行为时,我自己内心到底有什么样的情绪反应。以前,我只是把这种感觉形容成“整个人有被提升的感觉”,但是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提升感”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感觉。因此,我开始盘问我的学生、家人及朋友:当你看到某人行善时,你有感觉吗?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你身体哪个部分有这种感觉?你会因此而想有所作为吗?
提升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跟我一样,但却很难精确地表达出来。大部分人都说那是一种放开自己、很温暖或发光发亮的感觉。有的人会特别提到心脏这个部位,有些人则说他们说不出是身体哪个部位有这种感觉,但他们的手有时会在胸前划圈圈,手指则指向自己的身体,好似在说他们的心脏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着。有些人则说感觉宛如一阵寒意涌现,或是被呛到似的。大部分人都说这种感觉会让他们想见贤思齐,让自己更好。不管这是什么感觉,看起来是一种相当值得研究的人类情感。心理学文献中并没有任何相关的研究,当时的心理学文献都把焦点放在人类的六大“基本”情绪:喜、怒、哀、惧、恶心及意外上。
如果我信上帝,我就会认为上帝让我到弗吉尼亚大学任教是有原因的。弗吉尼亚大学有许多“隐蔽的宗教”活动与美国开国元勋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有关。杰斐逊的家就像一座圣庙,位于离弗吉尼亚大学仅几公里远的小山——蒙提萨罗山顶上。杰斐逊写出美国历史上最庄严神圣的文件——《独立宣言》。他还写过好几千封信,信中揭露他个人对心理、教育以及宗教的看法。来到弗吉尼亚大学任教后,我在蒙提萨罗体验过伊利亚德所谓的“隐蔽性宗教”的经验,让我成了杰斐逊的忠实信徒,于是我把杰斐逊写的信全都看过一遍,我从这些信中发现,杰斐逊对我当时在苦思的奇妙感觉“提升感”有非常完整、完美的叙述。
1771年,杰斐逊的亲戚罗伯特·斯基普威思(Robert Skipwith)打算设一座私人图书馆,于是请杰斐逊在藏书方面给予建议。杰斐逊这个人不仅好为人师,同时也爱书成痴,于是欣然接受这份工作。杰斐逊不仅开出一份历史及哲学等严肃图书的书单,还建议罗伯特买小说。在杰斐逊那个时代,一般人都认为高尚的人不该在戏剧和小说上浪费时间,但杰斐逊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认为伟大的作品可以引发我们心中有益的情绪:
看到有人行善或知恩图报,或即使这些善行只是人们发挥想象力的创作,这些完美的情操不仅会深深打动人心,还会让人产生见贤思齐的效果。相反,当我们目睹暴行时,这些人性的丑恶会让我们觉得恶心,并心生厌恶。这些情绪都是我们内心善良的表现,这就像我们的四肢一样,要勤练习,才有力量。
杰斐逊还说,阅读伟大文学作品所激发的感觉及效果,跟真实事件的影响一样强烈。他以一个当代法国剧为例:
读者看到剧中英雄人物所表现的忠诚与慷慨时,胸口胀紧,激动善感,这跟我们目睹真实历史事件时内心的震荡,有什么差别呢?他更问,难道读者看过这本剧作后,不会觉得自己因此更好,并暗下决心要起而效法?
这强而有力的声明,不仅诗意地描述出阅读的乐趣,更对“提升感”下了一个非常精确而科学的定义。一般在研究人类情绪时,通常会去分析每一种情绪的组成部分,杰斐逊便对“提升感”分析出几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种情绪是被引发出来的(看到有人行善或知恩图报,或其他美德);使身体产生变化(胸口胀紧);动机(亟欲见贤思齐);除了身体有异样感,内心还有一股很特别的感觉(觉得自己提升了)。杰斐逊精确、完整地叙述出我当时刚刚“发现”的一种人类情绪。他甚至进一步指出,这是一种跟恶心完全相反的情绪。
提升感能让人心中充满爱
过去7年,我一直在实验室研究“提升感”。我跟学生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来唤起人们的“提升感”,从实验发现,不管是英雄人物或牺牲自我等记录片,或是奥普拉·温弗瑞(Oprah Winfrey)的节目片段,都会对人的内心产生影响。我们会让一组被试看一段提升人心的影片,让另一组被试看一段具有娱乐效果的影片。我们从艾丽斯·伊森的研究得知,快乐的感觉会产生不同的正面效果,所以在研究中,我们一直想突显一个重点——“提升感”不只是一种快乐的感觉。在我们最完整的一份研究中,莎拉·欧吉和我先放映影片给实验室中的被试观赏,看完后,要他们把观后感及想做的事填写在记录表上。之后,莎拉会再发给这些被试一叠记录表,要这些被试在未来三个星期留意好人好事的实例(提升感的状况),或看到有人说笑话(娱悦感的状况)时自己的感觉。我们还会增加第三种研究情境:与道德无关的欣赏赞叹感——我们会让这组被试观赏球星乔丹超人般的精湛球技,然后再要求这些被试记下自己看到有人展现特殊才艺时的感觉。
结果莎拉的研究证实,杰斐逊的看法完全正确。美德会让人的情绪产生变化,而这些情绪反应会让人胸口产生温暖或愉悦的感觉,并让人自觉地想去帮助他人,或让自己变得更好。莎拉的研究还发现,道德提升感与对特殊才华的赞叹感,两者显然不同。欣赏赞叹组的被试常说他们感觉到一股凉意,或皮肤有刺痛感,或说觉得自己大受激励,或激动不已。亲眼目睹他人特殊才华的表现,会让人大受激励,也想仿效一番。相反,提升感是一种较为平静安宁的感觉,生理上也不怎么有激动的反应。以上的说明终于帮我们解开谜团,让我们更了解道德提升感。我们还从研究中发现,虽然第一组被试表示他们想做好事,但是当我们给他们机会自愿去当义工,或要他们帮研究人员拣起掉落的纸张时,第一组被试表现出来的行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为何会如此?为什么道德提升感可以提升人的神性维度,但却无法让人表现出利他行为呢?我们到现在还不确定真正的原因,不过最近有一份研究发现,真正的关键可能是爱。我曾与三位大学优等生克里斯、盖瑞、简一起研究与“提升感”有关的生理反应。我们对人们一谈到提升感常常出现手指指向心脏的动作感到非常好奇。我们相信人们这种说法不单只是一种比喻。克里斯及盖瑞发现,当人们心中产生提升感时,可能会启动迷走神经。迷走神经是副交感神经系统中的主要神经,具有安神镇静的作用,还会消除交感神经系统造成的情绪骚动。迷走神经也是控制心跳的主要神经,会对心脏及肺部产生各种不同的影响,所以在人们觉得胸口有异样感时,大抵都跟迷走神经有关。此外,针对“感激”和这种感觉而进行的研究,也发现“感激”与迷走神经有关。不过,要直接检测出迷走神经的作用程度相当困难,所以到目前为止,克里斯及盖瑞只发现些许的迹象,还没有完整的证据。
神经时常与其他身体器官一起作用,有时候,神经会跟荷尔蒙携手,产生持续性的影响,而迷走神经则会跟荷尔蒙、催产素一起作用,让人产生平静、爱以及与人建立亲密及情感的渴望。简对催产素在提升感中扮演的角色颇有兴趣,但因资源有限,没办法在被试观赏激发人产生提升感的影片之前与之后从被试身上抽血来检测(该检测旨在监测血液中催产素的高低),于是我便建议简仔细搜寻相关文献,看看能否找到间接线索——即不用针筒抽血进行检验,就可看出催产素对人体产生的影响。结果简发现一个现象——泌乳。催产素会影响母亲与幼儿间的亲密关系,而其影响方式就是影响母亲泌乳量的大小。
★★★幸福实验:
为了研究这个问题,简做了一项弗吉尼亚大学心理系大学优等生有史以来最大胆的实验。简让45位亲自哺乳的妇女跟她们的宝宝进到我们系里的实验室(一次一位),简请她们把护垫放进胸罩内。其中一半妇女观赏一段节录自奥普拉脱口秀的影片,该影片叙述有位音乐家从前曾深陷帮派暴力中,幸亏他的恩师出手相救,才有今日的成就。该音乐家在影片中深深地感谢他的恩师。之后,奥普拉把这位音乐家的学生也带进现场,这些学生跟着也感谢这位音乐家对他们的提携与付出,整段影片具有相当的提升作用。另一半妇女则观赏一段介绍喜剧影星的影片。这些妇女在放映室观赏影片,现场有一台录像机录下这些妇女的反应。
影片放完后,这群妈妈跟宝宝留在放映室待了5分钟。最后,简把妈妈们原来塞在胸罩内的护垫一一称重,看看泌乳量有多少。稍后观看放映室录像机所录下的影片,看看这些妈妈是否哺乳或跟宝宝亲昵地玩耍。最后的研究结果非常惊人:看奥普拉脱口秀影片的妈妈几乎有一半泌乳或当场哺乳,但是看喜剧影星影片的妈妈则只有几位泌乳或当场哺乳。此外,受影片影响心中产生提升感的妈妈在抚触与搂抱宝宝时,表现出了更多温情。
所有这些现象都表明:当人们心中产生提升感时,体内会分泌催产素。如果这项假设为真,那么我原先认为提升感会促使人们帮助陌生人的想法就太过天真了(虽然人们嘴巴会这么说)。催产素会让人产生亲密感,但不会让人做出利他行为。提升感会让人心中充满爱及信任感,并让人打开心胸,让自己更愿意接受新的关系,但是即便如此,人们也还是不太愿意帮助陌生的人。
朋友大卫·惠特福德(David Whitford)曾看过我针对提升感做的研究报告,后来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对于提升感与爱及信任之间的关系,做了非常精辟的说明。惠特福德所属的基督教会,曾经要求教友写下自己在心灵方面的自传——自述自己如何成为一个属灵的人。惠特福德在其自传中曾提到,他一直觉得很疑惑,为什么每次到教会做礼拜,他常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他发现,他在教会做礼拜所流下的眼泪可分两种。第一种眼泪叫做“同情之泪”,例如牧师在母亲节,提到可怜的孩子惨遭亲人遗弃或疏于照顾时,他难过得掉下泪来。他觉得,当他听到这种故事时,心里好似被刺了个洞,然后,“为着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心中的爱会汩汩地涌出”。他把第二种眼泪称做“欢欣之泪”,事实上也可称之为“提升之泪”,惠特福德写道:
还有另一种眼泪,这种眼泪不关乎爱人,而是关乎被爱的欢愉,或是感受到爱(不管是爱我自己还是爱别人)。这是我们看到别人表现出勇敢、同情或慈爱等美德时,流下的感人热泪。母亲节过了几个星期后,我们两人做完礼拜后在教堂碰面,考虑要不要成为“欢迎公理会”(这是一个欢迎同性恋的礼拜会)的会员。当约翰站起来支持这个决议,谈到他自己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第一教区的男同性恋者时,我不禁为他的勇敢落泪。之后,当所有人举手,无异议一致通过该决议时,我再度为本礼拜会所有教友所表现的大爱而流下眼泪。这是一种欢欣之泪,为看到世上的善所流下的泪,这是一种代表:一切都好,你可以放松,放下防卫,因为这世上还有好人,人性本善,这世界真的有爱,爱就在我们的本性里。这种眼泪意味着我们的心也被刺破一个洞,但不同的是,这时,爱正汩汩地流进我们的心中。
我是犹太人,自幼在美国这个虔诚信仰基督教的国家长大,以前只要听到别人提到基督的爱,我就常会有满心的困惑。然而自从我对提升感及第三维度有一定的了解后,我开始慢慢听懂了其中的道理。对很多人而言,上教堂的一大享受就是去体会一种集体的提升感。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不太有机会让自己在第三维度上有所提升,但去教堂听牧师讲道,可以让我们摆脱日常生活的羁绊。此时,我们心中会充满爱,但这种爱并非来自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建立在亲密关系之上的爱会有一个特定对象,一旦这个对象不复存在,爱就会变成痛苦。然而我讲的这种爱没有特定对象,这是一种无私之爱。这种爱的对象是全人类,所以连我们自己都很难相信自己这种感觉,因此很自然地,我们就把这种爱归于基督,或是自己心中的圣灵。人们往往直接且主观地把这种经验当做“基督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证据。一旦知道这个“真理”,神性的道德就不证自明了。有些生活方式可与神性相辅相成,并激发出人们更高尚、更高贵的自我,但有些则不能。至于基督教左派及右派间之所以会分裂,有部分原因是有些人认为容忍与接受异己,就是一种高贵情操的表现。不过有些人却认为,努力改变社会,调整社会规范使其符合神性的道德,甚至不惜将自己信仰的宗教教义强迫不同信仰的人接受,这才是荣耀上帝的正道。
○敬畏与超越○
能让我们在第三维度有所提升的不单单只有美德。大自然的壮阔与美景同样也能激动人心。哲学家康德曾说过,真正让他心存敬畏的有两样东西:人头顶上的星空以及人心中的道德戒律,在此康德将道德与大自然清楚地联结在了一起。达尔文到南美洲探险时,也曾谈到大自然如何撼动他的内心:
我曾在日记中写道,身处巴西原始森林的壮丽美景,我心中不禁赞叹:“充满心中的这股惊叹、景仰与奉献之情,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深信,人的身体除了会呼吸之外,绝对还存在其他东西。
新英格兰先验论运动,就是以“上帝存在每个人身上、存在大自然之中”为观念而发起的一项运动。先验论者认为,在树林中独处,就是一种了解上帝、敬拜上帝之道。该项运动的创始人爱默生曾写道:
站在荒野平地,我的头沐浴在宜人的空气中,整个人都像被拉进无垠太空,此时,所有自私自利的自我瞬间消失无踪。我变成一颗透明的眼球,我什么都不是,我看到了一切,宇宙存在的气流穿透了我的身体,我成了上帝的一部分。就算是最亲近的朋友,此时,对我也像陌生人一般。是兄弟、是朋友、是主人还是仆人,根本不重要,不过是扰乱人心的琐事。此时,我的心已完完全全为这不朽、无限的美景所占据。
自由的滋味
大自然的壮阔与美景让人觉得渺小,而这种让人自己觉得渺小的感觉,就是一种精神上的体验。我曾在第1章提到分裂的自我——人们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存在好几个不同的自我,或是理智产生冲突。这种分裂是基于一种假设——人的灵魂,这个较为高尚、高贵、属于精神层面的自我,其实被捆绑在较低等、粗俗的肉身自我之上。人只有死了,他的灵魂才能逃离肉身。在死之前,人只有在精神上有所领悟、听牧师布道、对大自然产生敬畏赞叹时,我们的灵魂才得以尝到自由的滋味。
想要预先体验这种自由的滋味,方法很多,有人说欣赏伟大艺术品、听交响乐或听演讲,都会让人产生类似宗教的体验。不过有些东西不只是单纯的体验:这些东西可以让人暂时、完全地逃离现实。迷幻药物LSD和裸盖菇素(psilocybin)在西方世界已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东西,医学研究人员称这种迷幻药为“拟精神病的药物”(psychotomimetic),因为使用这些药物的人会产生类似精神失常的症状,如精神分裂症。不过,使用这些迷幻药的人往往不愿被贴上这个标签。阿兹特克语中的“Teonanacatl”本是“上帝血肉”之意,后来阿兹特克就用Teonanacatl一字来形容迷幻蘑菇(psilocybin mushroom)。当地人相信,只要在宗教仪式中吃下迷幻蘑菇,便可以体验直接与上帝沟通的美妙经验。
从人类借助药物改变精神状态这种行为中,可以明显地区分出神圣的体验与世俗的体验的确大有不同,所以在有些文化中,很多药物(包括酒精及大麻等)常在宗教仪式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不过,包括LSD及裸盖菇素在内的这类会对精神产生作用的药物有其特别之处。这类药物,不管是天然的,还是化学合成品,都会对使用者的感官及情绪产生非常大的影响,有时甚至会让原本不信教的人感觉自己能直接与神沟通,以至于使用者事后会觉得自己简直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蒂莫西·利里(Timothy Leary)以及其他早期研究迷幻药的人指出,这些迷幻药的作用主要取决于“心向及环境”(set and setting),也就是使用者的个人心理和行为的偏向,以及使用迷幻药的环境。如果人们带着虔敬的心,在安全的环境下使用这类药物,正如某些传统文化的入会仪式要求入会者吃下类似药物,那么这类迷幻药确实可以当做个人追求心灵成长的催化剂。
★★★幸福实验:
在一项有关催化剂作用的测试中,有一位名叫沃尔特·帕恩克(Walter Pahnke)的内科医生在其神学论文中提到,他曾在1962年的耶稣受难日这天,把30名神学研究生带到波士顿大学内的一座教堂。他发给其中10名研究生30毫克的裸盖菇素;另外10名研究生收到的是外形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实际成分为维生素B5的药丸,维生素B5具有让皮肤产生刺痛、发红的效果。维生素B5就是我们一般所谓的安慰剂:服用维生素B5后,人体确实会有感觉,假使裸盖菇素对人体所产生的作用跟安慰剂没有两样,那么控制组的被试应该会显现出来。接下来几个小时,全部被试一起在教堂楼上听耶稣受难日的礼拜讲道。没有人知道谁吃了裸盖菇素,谁吃了维生素B5,连帕恩克也不清楚。
药丸吃下两小时后,结果一目了然。吃下安慰剂的被试身体先产生反应,他们原先一直认定自己吃了裸盖菇素,但接下来就没有其他反应。半小时后,吃了裸盖菇素的被试开始经历一场其一生中最重要的神奇经验。药效退去后,帕恩克一一询问被试的感受,一星期后又访问被试,6个月后再访问一次。结果帕恩克发现,吃裸盖菇素的被试,大部分都表示自己出现帕恩克设定的9种神秘经验。其中最奇怪、最一致的反应有:觉得自己与宇宙合而为一,超越时空,充满喜乐,这份神奇的体验真是言语难以形容,觉得自己变得更好等。很多被试也表示自己看到美丽的颜色及图案,并深刻体会到狂喜、恐惧以及敬畏等感觉。
敬畏,一种自我超越的情绪
我的好友凯尔特纳(Dacher Keltner)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一位专研人类情绪的专家,几年前他跟我提了一项研究提议,就是我们两人从现有文献中找出与敬畏有关的记载,再来深入研究。结果我们发现,科学心理学对这个领域几乎没有什么研究资料,主要原因是没办法以动物为研究对象,也不容易在实验室做此类实验,所以对相关实验研究也没什么帮助。不过,哲学家、社会学家及神学家有关敬畏的研究可说是汗牛充栋。
追溯历史,我们发现当人类面对比自己伟大的事物并因此而心生恐惧,甘愿臣服时,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然而一直到现代,也就是我们身处的去神圣化的现代世界,“敬畏”这种情绪已经被稀释为意外加上一点儿赞许之意,美国青少年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真恐怖”一词,其实是“超级棒”的意思。对此,凯尔特纳和我的结论是,当人类遇到下列两种情况,会心生敬畏之情:遇到巨大之物(通常是指庞然大物,有时亦指观念上的伟大,如伟大的理论;或指社会地位崇高,如非常有权或有名者);面对此庞然巨物,人类现有的思想架构,根本无法接受。
当人类因面对这种庞然巨物而使整个认知被卡住不动时,人类就会觉得自己渺小、毫无力量、使不上力,不得不接受事实。这时,我们往往会感觉到恐惧、爱慕、产生提升感,甚至感受到一种美感。敬畏会打开我们的心门,创造改变的契机,这也是为什么敬畏会在人们皈依宗教时扮演一个重要角色的原因。
凯尔特纳和我在古印度道德文本《薄伽梵歌》中,发现了一个探讨“敬畏”的完美实例。《薄伽梵歌》是印度伟大的长篇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段故事,这段故事主要叙述了一个印度皇室中的两大家族间的战争。故事中的英雄阿周那(Arjuna)将带领自己的军队上战场,但他却临阵丧胆,拒绝作战,因为他不愿见到同族相残。《薄伽梵歌》就是关于克利希那如何循循劝诱阿周那勇敢带兵,奋勇作战的故事。
★★★幸福实验:
在战场中央,两军对峙之时,克利希纳把达摩——宇宙的道德律,从神学的角度,详详细细地讲解给阿周那听。克利纳那告诉阿周那,他的达摩就是要带兵上场,取得胜战。阿周那听完,完全不为所动(因为克利希纳的说法从动机论的角度来看,实在太过薄弱)。阿周那要求克利希纳把他讲的那套宇宙道德律当场秀给他看。克利希纳接受阿周那的要求,给了阿周那宇宙之眼,让阿周那得以亲眼目睹上帝与宇宙的真正面貌。于是阿周那便经历了一场古代版的LSD奇幻之旅。阿周那看到太阳、神、无限的时间,惊奇不已。他头发直竖,整个人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困惑迷惘,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奇妙景象。
我不知道埃博特有没有读过《薄伽梵歌》,但《平面国》这本小说的主人翁——正方形在空间世界的那段经历,跟阿周那的宇宙启蒙之旅简直没有两样。阿周那以充满敬畏的口吻如此说道:“眼前一切,前所未见,教人满心狂喜。我又怕又惧,浑身颤抖,心神不宁。”克利希那把宇宙之眼拿走后,阿周那终于结束他的奇幻之旅,他接下来的反应和《平面国》的正方形简直如出一辙:整个人马上拜倒在神明前面,请求神明让他成为神明的仆人。此时克利希那命令阿周那效忠自己,摆脱所有的情感羁绊。阿周那欣然从命,从此,他便以完成克利希那的命令为毕生的荣耀。
阿周那的故事是比较极端的例子,毕竟这只是印度经典上的一段记载,但是很多人都曾经历过类似的精神上的深刻转变。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在其宗教心理学方面最伟大的著作中,曾分析过“各种不同的宗教体验”,其中就包括突然与逐渐的宗教皈依,以及借助药物、大自然的经历所发生的神启经验。詹姆斯从这些宗教体验的报告中发现,其雷同之处非常惊人,他认为其中代表着非常深刻的心理学真理。詹姆斯认为最重要的一项真理就是,人类是以分裂的自我在体验人生,往往被互相冲突的欲望搞得支离破碎。不管信不信上帝,宗教体验其实很真实,也很普遍,而且这些宗教体验常常让人产生完整、平和之感。在一些突然皈依的实例中(如阿周那及正方形),主人翁原本内心满是挂虑、怀疑以及让人透不过气的感情牵绊,但经历过美妙的神启后,旧有的自我突然被一股强烈的敬畏感洗涤一空。人们会觉得自己宛若重生,还会记得这重生的时间与地点,因为就在这一刻,人们把自己的意志交给一位至高权力者,从而体验到深刻的真理。重生之后,内心的恐惧与忧虑消失无踪,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干净、明亮。神父或心理治疗师往往把这种自我转变称做“奇迹”。詹姆斯则是这么描述这些奇迹的:
以宗教体验为中心而形成的这股精神力量,让人创造出新的自我,这个新的自我靠着精神上的热情,不断地驱动着自己,新的自我和之前的肉身自我已完全不同。此时胸中燃烧的热情,消弭了先前困扰他的消极思考,让他得以摆脱卑下的本性。这时,崇高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既有成规的限制终于得以挣脱,牢不可破的劣根性也得以控制。内心的石墙已倒,冷硬的心终于融化。没有类似宗教体验的人则可以回想一下,当我们遇到真实人生的试炼,或看电影、小说时曾经短暂感受到的那些‘融化的心情’,这些心情其实跟上述的重生有其类似之处,尤其当我们感动到潸然泪下时!因为泪水会冲破根深蒂固的防卫,让过去所有过失与道德上的沉滞堕落,通通一扫而空,留下来的则是一颗洁净、柔软的心,敞开迎接每一次高贵的引领。
詹姆斯所称的“融化的心情”跟杰斐逊与惠特福特描述的提升感其实非常类似。
感受“巅峰体验”
无神论者可能会抗议说,他们虽不信上帝,可是也有同样的体验。心理学家哈洛的得意门生,同时也是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创始人马斯洛就相当重视这类的世俗体验。马斯洛搜集许多他所谓“巅峰体验”(peak experiences)的报告。所谓的“巅峰体验”是指一些非常独特、自我超越的片刻,其与日常生活体验大不相同。在一本名叫《宗教、价值观与巅峰体验》(Religions,Values,and Peak Experiences)的小书中,马斯洛列出巅峰体验所具备的25项特性,而这25项特性几乎散见于詹姆斯的著作中,例如:整个宇宙合为一体,一切事物皆被接受,再也没有价值批判或高低贵贱之分,“摆脱以自我为中心的心态与为达目标不计一切的心理,我们会觉得自己与宇宙合而为一(通常指上帝);时空感也改变了,这时我们心中充满惊奇、敬畏、欢欣与感激等情绪”。
马斯洛旨在说明,人的精神生活有其合乎自然法则的意义,因为巅峰体验是人类心灵的基本要素。不管是什么时代或文化,许多人都经历过同样的经验,马斯洛指出,所有宗教都是依照某人的巅峰体验而产生的真知灼见进而发展而成的。正如詹姆斯所言,巅峰体验让我们成为更高贵的人,而且宗教成为帮助人们体验巅峰获得的一种手段,并让巅峰体验产生最强大的力量。然而宗教有时会忘其初衷,因为有时候其主事者并没有经历过巅峰体验——这些人只是一群讲求例行程序,欲保护正统宗教的官僚。马斯洛说,这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年轻人对20世纪中叶这些组织严明的宗教,不再抱着任何幻想,反而借助迷幻药、东方宗教以及新式的基督教崇拜活动来找寻巅峰体验的原因。
听了马斯洛的分析,你可能不会太惊讶,因为从世俗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宗教,其实有其道理。不过,马斯洛还在《宗教、价值观与巅峰体验》一书中激烈地指责科学,因为科学把自己窄化成组织严明的宗教一般,了无生气。科学史学家洛琳·达斯顿(Lorraine Daston)以及凯瑟琳·帕克(Katherine Park)便把这样的转变如实地记录下来。
两人指出,自古以来,科学家及哲学家对于自然界及其自身所探究的研究对象,向来秉持一种惊奇赞叹的态度。然而到了16世纪末,欧洲的科学家开始鄙视这种态度。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幼稚心态,成熟的科学家应该冷静,不带感情地把这个世界运作的规则如实地记录下来。科学家们可能会在回忆录中提到,自己私底下曾对某事如何充满惊奇之感,但在日常生活中,科学家们却必须严谨地把事实与价值观及个人情绪区分开来。
马斯洛在书中回应宗教史学家伊利亚德的说法,他指出,科学确实让这个世界去神圣化,但科学的目的旨在求真,并不涉及善与美的价值判断。有人可能会认为,由于学科划分的关系,善与美是属于人文科学的领域,非关科学。马斯洛则反驳,人文科学已不愿扛起这份责任,因为人文科学界已躲进相对主义去纳凉,以怀疑论的态度质疑真理的存在,更以追求新奇、打破迷信来取代美的追寻。马斯洛之所以会创立人本主义心理学,有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满足众人对追寻价值的渴望,并找出人们在巅峰体验中所瞥见的真理。马斯洛并不认为宗教即真理,但他认为宗教是依据人生最重要的真理而建立的,他希望能把宗教的真理与科学的真理结合起来。马斯洛的目标旨在改革教育,进而改革社会,他说:“教育必须成为我们教导出好人,创造良善人生与维系美好社会的一股重要力量。”
○为何“自我”成了追求精神提升的障碍○
“自我”其实是人类进化过程中最矛盾的难题。一如被普罗米修斯所偷的那把火一样,“自我”虽让人类更具力量,但我们却也须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社会心理学家马克·利里(Mark Leary)在其著作《自我的诅咒》(The Curse of the Self)一书中便指出,除了人类之外,许多动物都有思考能力,但会长时间思考自我问题的动物,非人类莫属,只有一些灵长类动物(也许还有海豚)才知道镜子里出现的影像是自己的影像。只有具备语言能力的生物,才有足够的心理机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并进一步去思考自身这一无形的特质,拟订长期目标,形成一套有关自己的论述,并对这套论述整理出自己的看法。
利里认为,我们的祖先就是靠着这套建构自我的能力培养出许多有用的技巧,如长远的规划能力、决策及自我控制的能力,以及了解别人观点的能力。这些能力让人类得以彼此协调合作,进行大规模的计划,因此,“自我”的发展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然而,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却常充斥着假装、比较以及名利的计较,“自我”同时也在折磨着我们每个人。我们每个人就像活在一个喋喋不休的内心世界里,这些絮叨不休的话语不仅消极(威胁的意味远大于机会),而且没什么用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自我”并不必然就是骑象人,“自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无意识、自动运行的状态,但是因为自我只有借着有意识的思考与讲述才得以形成,所以只有骑象人才能建构出自我。
我们从利里的分析可以了解到,为何对所有宗教而言,“自我”都是一个棘手难题。“自我”是人类追求精神提升的一大障碍,理由有三。第一,日常琐事接续不断,以自我为中心的思考模式,让我们困于物质的世俗世界中动弹不得,因而无法感受到神圣及神性。这就是为什么东方的宗教会这么强调沉思冥想的原因,因为沉思是让自我安静下来的有效方法。第二,精神层面的改变本质上就是自我的转变。削弱它、裁剪它,从某个角度而言,就是杀了它,但“自我”一定会全力反对。要我放弃我的财产及尊荣?门儿都没有!不计前嫌,爱我的敌人?想都别想!第三,追寻精神层面的提升与成长是一条漫漫长路,需花很多年的时间不断沉思冥想、祈祷、自制,有时候还要否定“自我”。“自我”不喜欢被否定,“自我”很会找理由去扭曲或欺骗。很多宗教都这么教诲人们:“自我”对享乐与名利的依恋诱使人们离开美德的道路。从某个角度而言,“自我”是撒旦,如果不是,至少也是“撒旦”的入口。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了解,“自我”为何是神性道德的难题。巨大而贪婪的自我有如一堵砖墙,压制住我们的灵魂。我相信,只有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自我,我们才能理解,甚至尊重那些希冀自己所处的社会能更符合所信仰的宗教的人的内心道德动机。
○“平面国”与文化论战○
幽默可以帮助我们面对逆境,自从小布什于2004年当选美国总统后,有49%的美国人表示日子变得难过。许多住在“蓝色州”(即约翰·克里拿下过半数选票的州,在选举地图上以蓝色标示)的民众,想破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住在“红色州”的民众会选择支持布什以及布什的政策。自由派在网络上把“蓝色州”(全部集中在东北部、北边的中西部以及整个西海岸沿线)命名为“美利坚合众国”(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把“红色州”(几乎全部集中于内陆及南方)命名为“耶稣之国”(Jesusland)。保守派则在他们自己的地图上把“蓝色州”命名为“新法国”(New France),从右派的观点来看,我帮他们想出一个更精确的用语——“自我之国”。
我并不是说选克里的人比选布什的人更自私,事实上,这两位候选人在课税及社会政策方面的主张刚好相反。不过,欲了解这场文化论战中双方的立场,我相信史威德所提出的三种道德规范,尤其是神性的道德规范,是解开这场论战的关键所在。
以下两句话中,哪一句话对你更有激励作用?第一,自尊心是民主社会的基石;第二,重点不在个人。第一句话出自女性主义运动的先驱格洛丽亚·斯泰纳姆(Gloria Steinem),斯泰纳姆主张,性别歧视者、种族主义者以及压迫者让特定族群的人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以至于他们无法公平地参与民主社会。这句话同时也反映出自主权道德规范的核心思想:个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理想的社会应保护所有个人免受外力伤害,并尊重其自主权与自由选择权。自主权的道德规范能让不同背景与价值观的人彼此互助,和睦相处,因为它允许每个人去追求自己选择的人生,只要不干扰到他人权利即可。
第二句话则是2003年及2004年全球畅销书《标竿人生》(The Purpose Driven Life)一书的开场白。这是一本指导人们如何通过信仰耶稣基督,了解圣经,以找寻人生目的与意义的书。作者华理克(Rick Warren)在书中指出,“自我”是人生许多问题的根源,所以大人以奖赏、赞美及运动来提升孩子的自尊心,让孩子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其实是非常错误的。神性道德规范的核心思想为:每个人的内在皆有神性,所以理想的社会是要帮助人们找出一种可与神性和谐一致的生活方式。个人的欲望并不重要——许多欲望都出自肉身。学校、家庭以及媒体应共同合作,帮助孩子克服自身的自我感与追求权利的欲望,以耶稣所期望的方式来生活。
现今许多有关美国文化的重要论战,其实本质上都在讨论某些生活层面到底应该属于自主权的道德规范,还是属于神性的道德规范(群体的道德规范强调集体的重要性高于个人,所以立场与神性的道德规范一致)。学校应该进行祷告吗?《十诫》可以贴在学校及法院的布告栏吗?美国人在宣誓效忠时一定要讲“在上帝底下”吗?自由派一向主张将宗教排除于公共生活之外,以避免民众被迫参与宗教活动,但是信仰虔诚的保守派则希望学校及法院能恢复神圣化。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在(某个)三维的世界,如果学校无法提供这样的功能,有时他们会选择在家自学。
人们可以依个人意愿选择节育、堕胎、人工生殖,甚至自杀吗?答案取决于你希望人在面对自己生命中重要抉择时是否能拥有自主权,或是你认为这些决定必须由上帝来做主。有一本书的书名叫《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Our Bodies,Ourselves),如果你觉得这书名听起来有反抗的意味,那你大概就会赞成每个人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性生活,或有权改变自己的身体外貌。不过,如果你相信华理克在《标竿人生》一书中所写的“你身体的每个小细节都是上帝决定的”,那么当你看到有人性生活异于常人,或是跑去钻耳洞、做整形美容时,大概心中就会大为不快。
我曾跟学生访问过政治上的自由派与保守派对“性道德”及“改变身体外貌”这两项议题的看法,结果发现自由派对这两项议题的态度比较宽容。基本上,自由派完全以自主权的道德规范为准则;相比之下,保守派对这两项议题就采取更为批判的立场,他们谈到这两项议题时,会顾及三个维度的道德规范。比如,有一位保守派人士在谴责某个特殊的“手淫”实例时如此说道:
手淫是一种罪,因为我们会因而疏远上帝。性不是拿来享受的,上帝让已婚的伴侣享有性的欢愉,目的是让他们生育。
不管是哪一项议题,自由派的立场都是希望除去种种限制、障碍及束缚,以追求最大的自主权。保守的右派则是希望从三个维度来建构个人、社会及政治生活,从而创造一个神圣生活与世俗生活截然分明的世界。对保守的右派而言,所谓的“地狱”,就是一个人人恣意妄为、一心只想追求自我的平面国。
我本身属于自由派,对于新观念我向来秉持容忍与开放的态度。在本章,我尽自己最大努力去了解政治立场与我相左者的想法,并找出其他宗教的优点。虽然我已能了解神性如何丰富人类的生活体验,但说实话,对于西方世界过去几百年来所呈现的“平面国现象”,我并不觉得惋惜。因为主张三维度的社会最后往往导致一种后果:总会有某个或某些团体在神性的道德维度上被社会压得很低,因而惨遭整个社会践踏。看看印度“贱民”的生活条件,中世纪欧洲犹太人的处境,或高喊种族纯净论的纳粹德国,或在采取种族隔离政策的美国南方,黑人如何被白人羞辱。现在美国保守右派也想用类似的方式来打压同性恋。自由主义与自主权的道德规范是抵抗社会不公不义的重要力量。我认为让神性的道德规范取代自主权的道德规范,来管理多元的现代民主社会是非常危险的。不过,我也相信,如果完全忽视神性的道德规范,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丑陋,内心永远无法满足。
因为文化论战涉及意识形态,所以意见相左的两方都有一种迷思:把对方想成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承认对方某些主张言之成理,简直形同背叛。我对第三维度的研究让我走出这个迷思,让自己更能思考跟自己完全不同的想法。以下就是我的心得:如果第三维度的道德规范以及与神圣有关的感受是人性重要的一部分,那么科学界其实应该接受信教是人性正常、健康的一面——因为信教就跟性或语言一样,有其深刻、有趣、重要的一面。另一个心得则是:如果有宗教信仰的人认为宗教是他们最重要的快乐源泉,那么不管我们信不信上帝,或许我们都可以从他们身上学习如何追求快乐,找寻人生的意义。这亦是本书最后一章所要讨论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