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幸运,美剧《生活大爆炸》中就有一个场景在讨论本书中的主题:科学和理性主义究竟能不能,或是能在多大程度上对人生给予解答呢?主人公谢尔顿·库珀(Sheldon Cooper)是个傲慢且冥顽不化的物理学家,他的女朋友艾米·菲拉·福勒(Amy Farrah Fowler)是个神经科学家,非常爱他。二人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和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就物理学和神经病学的问题争执了起来:
谢尔顿:大家好。
莱纳德:嘿。
谢尔顿:我把艾米带来了,让她看看我的工作。
艾米:对于理论研究来说,你做得很不错。
谢尔顿:我怎么好像听出了一点屈就的味道?
艾米:对不起,是不是我没说清楚?我是说和神经生物学在现实世界中的应用相比,物理学该怎么说呢?嗯,微不足道。
莱纳德和霍华德:哇哦!
谢尔顿:你是说巴宾斯基(Babinski)这样的神经生物学家,能和克拉克·麦克斯韦(Clerk Maxwell)或是狄拉克(Dirac)这样的物理学家相提并论吗?
艾米:我就直说了。巴宾斯基能把狄拉克当早饭吃了,然后拉出克拉克·麦克斯韦来。
谢尔顿:你把这句话收回去。
艾米:不要。我和同事正在绘制神经基质图,它能促进全球的信息处理。研究既对认知处理有要求,又包含了科学探究,由此可证,我们的研究在认知序列上更高端。也就是说,这样的研究比他的高级,由此可推断,也比你们的更高级。
莱纳德:对不起,我的脑子还停在拉出克拉克·麦克斯韦那里……
谢尔顿:不好意思,但是大统一理论能解释一切事物,由此可证,物理学也能解释神经生物学。
艾米:是的,但如果我能成功,就能绘制并再现出你研究大统一理论的过程,所以你的成果也要纳入到我的范式中。
谢尔顿:真是卑鄙的心理主义,早在19世纪90年代戈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就揭示了这一点,这根本是胡说八道。
艾米: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
谢尔顿:我同意。我要立即终止我们的关系。
艾米:同意。
谢尔顿:有任何异议吗……
所有人:没有,没有。
谢尔顿:那么立即生效。祝好,艾米·菲拉·福勒。
艾米:祝好,谢尔顿·库珀。
霍华德:女人啊,和她们过不到一块儿去,也回答不上她们的各种假设。
谢尔顿:上帝保佑。
这个场景抓住了一个矛盾点。一方面物理学好像能解释生物学,另一方面生物学好像又能解释物理学。从知识的角度看,我们进退两难。而作为编剧,我是从幽默的角度切入的。它和神秘主义有相似之处:不否认矛盾,而是将矛盾当作生活中的一部分。它和逻辑也有相似之处:没有沉醉在矛盾之中,而是跳出来对矛盾的双方进行批判。我们可以看到,谢尔顿和艾米的视角都被限制住了,他们都忽略了对方的立场。就像是男女朋友因为情感关系打架,他们既想保持各自的独立性,又想维持这段关系。
希望这个幽默剧还能给你带来另一样东西,那就是欢乐。可能是因为我们从紧张的矛盾中松弛了下来,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很享受这种思维蹦来蹦去的感受。无论如何,幽默能让我们接受、整合矛盾的自己,并与之为伴。
在这集的结尾,谢尔顿和艾米平息争执并复合了,这是典型的喜剧结局。过去的幽默剧经常以婚礼作为结尾。他们要融合成一个大整体,既包括二人之间的融合,也包括个体内部的融合。
幽默和欢笑在神经生物学上都与嬉戏系统(play system)相关,神经科学家雅克·潘克塞普(Jaak Panksepp)发现人脑中的一部分进化结构可向前追溯到鼠类。鼠类也喜欢相互挠痒,一起嬉戏,一起欢笑。那么鼠类笑的是什么呢?也许是在“我要去咬那只老鼠”和“那只老鼠要来咬我”之间挣扎。嬉戏是一种快乐的相处模式,但是占上风的和占下风的(或是占上风的老鼠和占下风的老鼠)要快速交替才行。科学家对此有过研究,两只老鼠打架,一方获胜的概率不会超过70%。超过这个比例就不是嬉戏,而是碾压了。
幽默也是一种嬉戏,是两个人相互交替着占上风,交替着输赢。只不过我们嬉戏的内容是对立的观点,是矛盾的两方面。这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上下切换让人发笑。这是在我们做得好的情况下,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变成思维上的碾压,就相当于我强迫你用自己的观点殴打你自己,还问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幽默与神秘主义很相似,它们都能接受矛盾,能在不否认任何一方的情况下,将二者融合成一个更大、更易于接受的整体。幽默与逻辑也很相似,都具有反专制的特性。它们都能将矛盾指出来,并给我们批判的工具。但对于逻辑而言,幽默更鼓励我们谅解并接受自己的局限性。因此,幽默可谓是解决神秘主义和逻辑之间分歧的一剂良药。
生而为人,我们的一大任务就是让情感与认知、心灵与思维相结合。之前讨论的辩证法都是在智力层面上进行的,在情感层面上也有类似的讨论。换句话说,一个关于个体融合的故事是由两个小故事组成的:一般我们讲的都是思维如何处理矛盾,然后与情感融合。但从情感的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我们如何化解创伤的,它同样也与幽默相关。
心理学家玛丽·安斯沃思(Mary Ainsworth)提出了一套研究依恋障碍的方法,称为成人依恋研究。这套方法以一种准确而幽默的方式回顾过去经历的创伤,进而展开心理安全感诊断。
临床医生会让病患回顾自己的过去,对童年的创伤进行描述。他们把没有安全感的人分为两大类——冷淡型和专注型。冷淡型会否认过去发生过的事,他们会说:“很正常!”“挺好的!”“我的父母挺好的,你还想让我说点什么?”而专注型的人则会突然勾起关于创伤的回忆:“我妈妈说我肥,这又不是我的错!我就是情绪紧张而已!但她一直说我肥!而且还不断给我塞吃的!她到底想让我怎样?”在我看来,专注型的人和神秘主义有些相似,他们都不按理性思考。冷淡型的人则与逻辑有相似之处,就好像自己的生活在别处,把自己的过去看成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心理上离间得很远。这两类人一类太重逻辑,一类太过神秘主义,他们不会用客观而幽默的方式描述出自己的问题,也找不到自我谅解的方法。他们不仅自己有依恋障碍,从统计学上看,他们抚养的孩子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精神学家丹尼尔·西格尔(Daniel Siegel)指出,依恋研究的目的是平衡右脑的自传体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y)和左脑的言语功能。这是一个左右半脑融合的过程。专注型的人一下就被右脑中的情感控制住了,无法与言语功能很好地结合起来。而冷淡型的人完全是在用左脑回答问题,全然不顾及右脑的感受,无法调用自己的情感功能和自传体记忆。
在智力的层面上,我们想去理解,为此陷入了理解和不理解、相信与不相信的旋涡。在情感的层面上,我们需要攻克的是安全与危险之间的矛盾。我们需要安全,但其实并不安全。我们希望能安全地探索世界,但也要考虑那些真真切切的危险。到底是安全还是危险呢?这并不是认知层面上虚无缥缈的问题,无论是禁欲主义者还是歇斯底里的病人,这是每个人生活中都要回答的问题。幽默给出的答案让我们欢乐,让我们成长,让我们谅解自己和他人。
智力层面上的“矛盾”就是情感层面上的“创伤”。我们之所以感到挣扎,是因为期待与痛苦的现实之间存在落差。
我们可以将人类历史视为一个人在极漫长的一生中的自传。它并不神秘,而是实实在在的,文化就是一个通过学习超越个体的过程,它能将个体历史转化成群体记忆。
如果将人类文明看作是一个终生学习的过程,那么这条路就是由逻辑和神秘主义这对矛盾体组成的。作为一种文化主体或是一个种族,我们会记得那些曾经遭遇过的苦难,这也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依恋紊乱”。儿童会因遭受虐待而产生依恋紊乱。由于依恋的对象是那些会产生伤害的东西,所以我们既会趋近它,同时又会远离它。虽然听起来很疯狂,但两种行为是可以并存的。一旦有情况发生,我们就会被撕成两半。这就是矛盾,我认为唯有幽默能够治愈它。
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西德尼·摩根贝沙曾说:“为什么上帝要惩罚我?就是因为我不相信他吗?”无论世界的尽头是上帝,是别的什么人,还是人类追逐善的能力,只要我们在成长,就必然会伤很多次心。幽默是我们自我谅解的手段,它能将我们的心重新拼凑起来,如果运气够好,未来还能变得更加坚强。
[1]鼠类和犬类的笑声听起来和人类不同,但仍能够分辨出来,这是由生物系统决定的,听到这类声音时心情会很好。
[2]可以举个关于反专制的例子:道教对黄巾起义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