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灵魂的不朽,柏拉图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论证。但我已经说了,尽管其中一些论证值得认真思索,却没有任何一个成立。想必我不需要再去提醒你们,我们对柏拉图的讨论是紧接着前两章而来的,在那两章中,我已经做出如下的论证,即那些证明非物质灵魂存在的尝试也以失败告终。就此而言,且不论不朽的灵魂,即便是关于非物质灵魂之存在的形形色色的论证,都是不可能成立的。
这并不是说灵魂的观念无论如何都是愚蠢的,也绝不是说二元论不值得我们去思索。只不过是说当我们扪心自问“是否有强而有力的理由去相信非物质的灵魂”,随后试图列出这些可能的理由时,随着更细致的观察,我们会发现这些论证不再那么令人感兴趣了。
所以,我已准备好得出“灵魂并不存在”的结论,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强而有力的理由去相信它们的存在。或者,我也许应该更谨慎地说,那些让我们相信灵魂存在的理由并不够充分。无论使用哪种措辞,我的结论都是一样的:灵魂不存在。
无论怎样,我将坚持以上结论,并贯穿本书的余下部分。我将继续带领大家思考死亡,但现在这种思考将采取物理主义的视角。我们对于死亡的思考将预设如下前提:肉体即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讨论心灵,不过是把它当作肉体进行一种特定且特殊精神活动的能力。超脱肉体之上并没有额外的存在,并没有非物质的灵魂。
证伪灵魂?
到了这份上,要控诉我持双重标准也算是合情合理,对二元论者是一种标准,对物理主义者又是另一种标准。但请想想我之前的论述,我把证明的全部任务都交给了那些相信灵魂存在的人。我告诉二元论者说:“请给我一些理由,说服我相信你的立场。”而且我也说过,那些为二元论辩护的论证并不那么令人信服。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我是否要对物理主义者故技重施?我难道不该转向物理主义者,然后说“请给我一些理由,说服我相信物理主义的正确性”?既然我要求二元论者给我提供理由,说服我相信灵魂的存在,然后又抱怨说这些理由好像站不住阵脚,那我不是应该转向物理主义者,要求他说服我相信灵魂是不存在的吗?难道我不该要求物理主义者去证明灵魂是不存在吗?双方的公平不就该这么来吗?的那么让我们先停下来问问自己,该如何着手证明某物是不存在的?具体而言,如果要证明某物并不存在,我们需要什么?当我们面对自己不相信其存在的事物时,我们如何让自己的“不相信”站住阵脚?
比方说龙。假定你和我一样相信龙是不存在的。当然,要说龙真的存在的话,这在逻辑上不是行不通,但我们相信世界上没有龙。但是在你一步到位地相信龙不存在之前,难道你不应该先证伪龙的存在吗?可是你怎么做到这一点?你(或者任何人)怎么来证明世界上没有龙?
再比方说希腊神祇。我猜想如今没人会相信宙斯的存在,这不就意味着我们有义务去证明宙斯并不存在吗?但你怎么证明得了呢?哪有人可以证伪宙斯的存在呢?
当然,我实际上并不认为你有义务去证伪这些事物的存在。然而,这不意味着在此你就没有任何求知的义务。只不过当牵涉到求知义务的时候,我们在表达上就得非常谨慎。回到龙的例子。想要使我们对龙的怀疑站住阵脚,我们需要做的有哪些呢?我认为你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便是反驳一切为龙辩护的论证。
我儿子有一本关于龙的书,上面有不少精美的照片和图片。所以,为了使我对龙的怀疑站住阵脚,我需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解释”这些照片和图画为什么是“虚假”的。我得解释为什么明明就没有龙存在,却有龙的图片。这算不上什么特别的难事。毕竟,有些图片不过是画出来的,众所周知,人们常常把他们想象中的事物付诸绘画。而那些“照片”,要解释起来也不难。如今我们有那么多电脑合成图和图像处理软件,想要制作一张酷似照片的图片并不困难,即便照片中的事物实际上并不存在。
再比方说独角兽。我该如何证明世上并没有独角兽呢?好吧,我会研究各种声称目击了独角兽的言论,然后试着解释为什么它们是虚假的。我可能会从历史入手挖掘出一些推测,解释关于独角兽的信念是如何产生的。(“想想欧洲人第一次见到犀牛的情景吧,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匹头顶巨角的马。这也许就是形形色色关于独角兽的描述的来源。”)我会亲自检验各种资料中多样的“独角兽角”,或者查阅那些做出检验的专家报告,它们总是毫不意外地被证明是其他种类的动物的角(独角鲸的角,诸如此类)。简而言之,你得研究为独角兽说话的每一份证据,然后一个个拆穿它们。你得解释,说明它为什么不能令人信服。
做完这一切,你就有资格说:“你看,据我所知,世上并没有独角兽;据我所知,世上并没有龙。”这可不意味着你得探访地球表面的每一处山洞,然后说:“没有,这里没有龙……这里没有龙……这里没有龙。”只要你能够拆穿所有关于龙的论证,那你对龙之存在的怀疑就站稳了阵脚。
现在,你可能还有些其他事可以着手去做。至少在某些案例中,你可以提出观点说你所谈论的这类事物,其观念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再比方说龙,我们不仅没有充分的理由去相信龙的存在,还可以论证说,龙这种观念在科学上就不合乎逻辑。毕竟,龙按说是从嘴里喷出火来,这难道意味着它们的肚子里有火?这些火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如何能在它的肚子里持续燃烧?这些持续燃烧的火怎么就没把它胃壁的黏膜给烧坏掉?我认为,你也能试图证明龙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如果你确实证明了这一点,那么在相信它们不存在的道路上你又多了一条理由。
但这不意味着,要使你对它不存在的信念站住阵脚,你就必须得证明它是不可能的。我不认为独角兽这一观念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认为世上不存在这种生物。马当然可能在它的额头上进化出一根长长的角来,但世上就是没有这种生物。
具备了这样的观念,我们将回到关于灵魂的讨论中去了。我,作为一个相信灵魂——超脱肉体的非物质实体——并不存在的物理主义者,是否有必要去证伪灵魂的存在?(“你看,这里没有灵魂,那里也没有灵魂。”)没必要。我需要做的是考察那些为灵魂存在而辩护的论证,然后反驳它们,解释这些论证为什么不令人信服。我无须证明灵魂是不可能的,只需要拆穿那些支持灵魂的案例。如果我们没有充分的理由去相信灵魂的存在,这实际上构成了我们相信灵魂并不存在的理由。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进一步尝试去证明灵魂是不可能的,就用你证明龙是不可能的方式。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认为这种主张某事物不可能的言论特别有说服力。我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这不意味着我认为关于灵魂这种非物质实体的观念一定是不可能的。
当然,有人会辩称说,假设某种非物质实体的存在,这就违背了科学,尤其是物理学,那么科学上的理由不就充分否认灵魂的存在了吗?然而科学常常又持续往复地发展,那些它原先认为不存在的实体和性质,常常又在后来承认其存在。也许,它只是还没有发展到能够确证灵魂的程度。此外,如果当今的科学排除了灵魂的可能性,我们也完全可以说:“这么一来,科学的错更深了。”
所以,我不是那种声称我们可以证伪灵魂之存在的人。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我们能够证伪它们的现实性。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灵魂的观念是不合逻辑的。当然,有一些哲学家持这样的观点,但我并不和他们为伍。
关键在于,为了使我关于灵魂不存在的信念站住阵脚,我并不认为我有必要去反驳灵魂的存在。独角兽并非不可能,即便如此,我认为“世界上不存在独角兽”的信念也站得住脚。为什么呢?因为所有指向独角兽存在的证据并没能整合成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同样,灵魂并非不可能,即便如此,我认为“灵魂并不存在”的信念也是站得住脚的。为什么呢?因为当你研究那些试图说服我们灵魂存在的论证时,就会发现它们并不能令人信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因此,从现在开始,我将假定我们坦然接受了物理主义观点,假定这一物理主义观点是正确的观点。当然,这并不意味我们从此就完全不再讨论灵魂了。我会时不时地停下来,提问说一个二元论者会如何考虑这些或那些问题。无论如何,每当我特意这样做的时候,目的在于更好地理解物理主义者的观点。因此,当我们回到关于死亡的种种问题时,最关心的将是如何从物理主义者的角度来达成对这些不同问题的最佳理解。
如果已经我说服你接受了物理主义的真实性(或者你本身就倾向于接受它),那就太好了。但如果你依然相信灵魂的存在呢?我想你得把接下来的大部分讨论都当作是不断延展的虚拟条件:假如灵魂不存在,这就是我们有关死亡所提出的观点。简而言之,如果你还没有被物理主义的真实性所说服,不妨顺其自然吧。我已经尽力了。但我真心希望,你不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兴趣,来了解如果我们站到物理主义者那边,认定人所有的仅仅只有肉体时所抱持的死亡观。
个人同一性
你也许会回忆起在本书的开头,我曾说,如果我们想要正确地思考如何死后继续存活的问题,我们得弄清楚两件事。首先,我们得知道:我是什么?我由什么构成?我只是一具肉体吗?或者,我是物理肉体和非物质灵魂的结合体?(又或者可能只有一副灵魂?尽管它要与一具特定的肉体联系在一起。)在考虑这个问题后,我们将转向第二个基本问题:要怎样才能做到死后继续存活?继续存活的那个东西——一个类似于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尤其在我们考虑死亡时,我们希望知道:我们的肉体死亡之后,一个类似于我的东西继续存活会是怎样一番景象?谈论人的死后继续存活,这真的讲得通吗?
你也许理所当然地认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至少在预设物理主义的立场下,答案看起来是否定的。如果我只是一具肉体的话,那么死后继续存活的观念不就自然而然地违背了逻辑吗?
正如我所言,这样的结论确实看似合情合理。但事实上,我们将会发现,这些问题比乍看之下要复杂得多。我并不觉得我们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在我们入手“死后继续存活是否具有合乎逻辑的可能性”这个问题之前,我觉得我们应当先厘清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如果我真的要继续存活,会变成什么?那个继续存活的我到底是什么?
我们来考虑一个简单的例子。今天是周四,我在书桌前输入这些文字。毫无疑问,到下周一的时候,在我的书桌前也有某人,他可能会输入更多的文字。关于存活的问题甚至可以基于这样一个简单的案例来设问:下周一坐在这里继续输入文字的那个人,和现在坐在这里正输入你此时读着的文字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正在输入文字的人,他能不能活过这个周末?
我当然希望自己能活过这个周末。但活过这个周末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继续存活的条件是什么?
当然,在回答这个问题的道路上我们已经起步了。我们可以假定,要使我活到下周一,就得让某人在下周一还活着,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下周一的那个人,和本周四也就是今天正在输入这些文字的人,得是同一个人。毕竟,要是我在这周末不幸遭遇空难,然后某人接替我在下周一继续撰写这本书,那么到了下周一,我的书桌前确实有某个活生生的人正在写作,可是那自然不会是我,所以我们要厘清的问题就是:要想下周一的某人即本周四坐在这里输入文字的同一人,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置于更宏大的背景,绵亘更长远的时间。假设那个“某人”在距今40多年之后的2055年还活着,他还会是我吗?问我能否活到2055年,等于问那个2055年仍然活着的人和现在坐在这里输入文字的人是否为同一人。但是,要想未来的某人即是今日当下的此人,这意味着什么?这是我们需要厘清的一个问题。
由于这个问题探究人在不同时间点何以等同[数量上(numerically)等同],所以哲学家把它称作个人的同一性问题。那么我们想要厘清的,正是人在时间跨度中的同一性问题。
但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重要的是要避免一个易犯的错误。你可能发现自己很容易就做出如下言论:“你看,本周四那个撰写书籍的人头发还挺茂密的,也留着络腮胡。如果我们假设能活到2055年的那个人谢顶又驼背,且没留胡子,那么他们如何能够等同呢?一个有头发,一个没有;一个留着络腮胡,一个没留;一个站得笔直,另一个弯腰驼背。他们怎么可能等同呢?”
避免犯这样的错误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那个活到2055年的人当然可以是我,即便“他”已然谢顶,而我的头发还好好的。用这样的思路去思考是错误的。
但这是一个极易犯的错误,而且我们也很容易在这个问题上犯糊涂。所以我想条分缕析地考虑这个问题。首先,我会从一些涉及同一性但并不令人混淆的案例入手。一开始举的这些例子甚至完全不涉及人,或者就这个问题而言,也不涉及时间。当我们弄清了这些简单的案例,再回到那些更复杂的案例,那些同时涉及人和时间的案例。
假设你和我一同散步,我们看到了一列火车(见图6.1)。随着我们向火车踱近,我指着车尾(想象我们从画面左侧靠近火车)说:“看那列火车。”然后我们一路走啊,走啊,走啊,来到了火车的另一端,我指着车头说:“哇!你看看,这火车可真长啊!这是我五分钟前指给你看的同一列火车。这五分钟里我们一直都在沿着它走。”
图6.1
我们再想象你如是回答:“这列火车跟我们五分钟前指认过的火车不是同一列。你现在指着的是车头,而五分钟前你指着的是车尾。毕竟,车尾和车头可不是同一件事物,你怎么能说它们是同一件事物呢?怎么会有人犯这种错误?车头可冒着烟,车尾则不冒烟,诸如此类。它们之间有很多不同点,你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当然,你实际上并不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但我们想象你这么脱口而出了。然后我将向你指出,那个犯错误的人自然是你,而不是我。我自然同意车头和车尾不是同一件事物,但我从没如此声称它们是。在我们散步之初,当我指向车尾时,我所指的并非车尾,而是整列火车。我当时说:“看那列火车。”我所指称的并不仅仅只是车尾,而是那个整体的、一长列的、贯穿于空间之中的事物,即火车,而车尾只是它的一部分。现在,在我们散步的最后,当我指着车头说:“看那列火车。”我再一次通过指向车头而指称了火车,即整列火车——那一长列贯穿于空间中的对象——而车头只是它的一部分。所以,当我说“我现在所指的这列火车和我五分钟前指给你看的火车是同一列”时,这种说法并没有确定和明显的谬误。具体而言,我表达的并非是说车头和车尾是同一个事物。我说的实际上是,我现在所指的这一整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和我五分钟前所指的那一整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它们是同一列。而这一声明完全没错,它是对的。
正如我所言,实际上我们谁也会不犯这种错误。但我认为,这是一不小心就比较容易犯的错误,当我们考虑时间跨度中的同一性案例时,犯这种错误的可能性就会高出许多。不过,我们先继续举一个火车的例子。
假设我们在散步,而火车的一部分被挡住了看不见,挡住视线的是一座巨大的货栈(见图6.2)。我们沿着轨道散步,看见了车尾。我说:“嘿!有列火车。”然后我们又散了会儿步,但由于货栈挡住了,除了它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当我们走过货栈(这座货栈可长了)时,我看见了车头,我说:“嘿!快看,有列火车。”然后我问你:“你觉得这列火车和之前我指给你看的那列火车,它们是同一列吗?”
图6.2
同样地,别误解这个问题,这非常重要。我并不是在问,现在所指的车头和早些时候所指的车尾是否为同一个事物。我要问的当然不是这个!车头和车尾并非同一个事物。这不是我要问的。我早先指向车尾时,所谈论的实际上是一列火车,我所指称的是一整列贯穿空间的火车。而现在,我通过指向车头来谈论一列火车,我所指称的也是一整列贯穿了空间的火车。所以,我所问的完全不是关于车头和车尾,而是火车,而我通过车头和车尾来分别指称它们。它们是同一列火车吗?或者它们是不同的火车?答案是:“我不知道,我也分不清。”建筑物把视线挡住了。
假设用X射线透视这栋建筑物,那么根据我们的所见,我们将得出两个不同答案中的一个。如果所见如图6.3所示,答案当然是我们看到的是仅有的一列火车(one single train)。在散步最后我所指称的那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和在散步之初我所指称的那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它们是同一列。
图6.3
情况也有可能并非如此。如果我用X射线透视所见如图6.4所示,那么答案将会是,这里有两列火车,而不是一列。我指向车头时所指称的那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和我指向车尾时所指称的那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它们并非同一列。
图6.4
当然,事实在于我并没有X射线来透视,我并不知道这两个不同的形而上学假说中哪一个是正确的。但我们仍然明白了,答案如何才能为真,并了解到同一性是如何作用于火车的。
现在我们再来谈论一个稍微复杂一些的案例:汽车。我在1990年买过一辆汽车,那时我的汽车是崭新的,它新得发亮。但是开了几年后,车上就有了凹陷和擦痕。到1996年或者2000年的时候,它看起来没那么好了,车身已经不再发亮,有些地方还生了锈。这大概是汽车在2000年的情况。到2006年的时候,它有很多凹陷,引擎也有问题。这一年,我的汽车终于寿终了(见图6.5)。
图6.5
我先预设大家都理解如下声明的所指,即我在2006年所持有的汽车和我在1990年所持有的汽车是同一辆。当然,你在这里得小心,别误解了我的话。我们都知道到2006年的时候,这辆汽车上有很多擦痕,还有一侧被撞过,此时它身上伤痕累累、油漆斑驳、锈迹丛生,看起来可怜极了。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这辆车在1990年的时候表面光滑,崭新得亮眼。你也许会说,2006年时这辆汽车所处的“阶段”(stage)和1990年时所处的阶段并不相同,这有点儿像指出车头和车尾不是同一个事物。可是当我说那是同一辆汽车时,我所想要谈论的并不是汽车的不同阶段,而是贯穿于时间中仅有的一个事物(a single thing)。
1990年时,我还是我那辆新车骄傲的物主,我说:“这可是辆好车。这辆车不会几分钟就完蛋,它将持续存在很多很多年。”(尽管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它将持续存在16年,乃至更久。)当我在1990年提及我的汽车时,与所谓的汽车某个阶段或时间切片(slice)相反,我所谈论的是那个贯穿时间的对象。同样地,我在2006年指向那堆破铜烂铁说道:“这辆车我开了16年。”我所谈论的显然也不是汽车阶段或时间切片。我可没有经历16年长的汽车的某个阶段!汽车的某个阶段——如果我们真的要这样谈论它的话——也就以几个月或者最长一年为单位(或者也可能仅仅是几分钟,这取决于你把这些“时间切片”切得有多薄)。但当我谈论汽车的时候,我所指称的并非仅仅是汽车当前的阶段,而是那个贯穿时间的对象。当我说:“这是同一辆车,我开了16年。”我的意思是:“当我指向汽车此前阶段的时候,请考虑那个贯穿于时间中的对象。我在16年前指向彼时阶段时,我所指称的贯穿于时间中的对象和它是同一个。”阶段显然是互不相同的,但汽车是同一的。这是同一辆汽车。
接下来,让我们来设想一个相对复杂的案例。在2006年底,我汽车的引擎报废了,于是我把汽车卖给了废旧品商人。假设我于2010年在废旧车场看到一辆我眼熟的汽车(见图6.6)。我说:“哇!那是我的汽车。”那么它到底是不是我的汽车呢?
图6.6
这有点儿像我们先前讨论的问题,货栈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可是这一次,挡住视线的并非是一栋建筑,而是一层时间的迷雾。从1990年到2006年,我每天都能见到我的汽车,这样能轻易掌握它的动态。可是到了2010年,4年的时间流逝了,而我对这期间发生的事件一无所知。所以我问,这还是同一辆汽车吗?
这一次,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去提醒你们如何正确地理解我的问题了。但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要澄清一下。我所提出的问题,并不是要问2010年的汽车阶段和2006年(我最后一次见自己旧车)的汽车阶段是否相同。这显然不是我要问的。当我指向2010年的汽车阶段时,我指称的是整个贯穿于时间中的事物——一辆汽车。我所提出的问题是,那辆汽车,那个特定的贯穿时间的实体,和我过去拥有的那辆汽车(也是一个特定的贯穿时间的实体)是否相同。这才是我想要知道的。而答案是,我并不清楚!时间的迷雾挡住了我的视线。
虽然我并不清楚答案,但我知道存在着哪些可能性。一种可能性是,它确实和我的汽车是同一辆,我的汽车从废旧品商人那里辗转到了这个新场所。也许在这额外的4年里它折旧得更厉害了,但它仍然是同一辆汽车(见图6.7)。
图6.7
还有不同的可能性。在我把汽车卖给废旧品商人后,他也可能把它压扁,变成一堆金属,这就是我的汽车的最终命运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在2010年看到的便是另外一辆有着自己历史的汽车了(见图6.8)。
图6.8
现在我们要引进一个术语。看看图6.7,它所展示的是,我那仅有的汽车如何贯穿于空间与时间中。我在它不同阶段的四周画了一个圈,所想表达的事实是,尽管各个阶段互不相同,但我们所展示的确实是仅有的一个对象,它贯穿了空间和时间。整幅图看起来像一条虫,所以哲学家说我所画的图是一条时空虫(Space-time worm)。这当然是另辟蹊径,表达汽车本身贯穿了空间和时间的事实罢了。
当我于2010年目睹一辆些许形似我旧汽车(我在2006年最后一次见它)的汽车时,我想弄清楚的是如下问题:我所面对的是一条时空虫,还是两条?构成这辆汽车的时空虫就是构成我旧汽车的时空虫吗?当然,我们并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必要的事实,但至少我们提出了问题。
现在关于我们已经开始讨论的形而上学的问题,事实上可以从一些不同的角度来考察。以火车为例,说火车由各种各样的车厢,比如车头、车尾等互相连接而组成,显得合情合理。一列火车有一点儿像一块三明治。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说,最基本的成分是车尾、车头和中间车厢。如果它们以恰当的方式“粘”在一起,就组成了火车。那么对于火车来说,正确的形而上黏合剂是什么呢?火车是由这些小小的车钩连接在一起的。
但这对于思考我称作“汽车阶段”的问题来说,可能并非正确的路径。当然从某些形而上的视角来看,汽车的情景和火车的情景并没有太多不同:汽车阶段便是形而上的基本成分,而汽车这个贯穿时间的物体,则由汽车阶段“粘”在一起构成了“三明治”。当然,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个观点,就会问那个相关的形而上黏合剂又是什么。(形形色色的汽车阶段和火车车厢不同,它们尽管组成了汽车的整体,但却没有钩在一起;所以,那个相关的黏合剂到底是什么?)但从其他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先有汽车本身,而我们用“汽车阶段”这个说法不过是一种便利之举,通过它我们可以把汽车“切成”其基本要素。在这种观点之下,我们不应把汽车想象成三明治,它更像一根可以切开的意大利香肠。我们可以为了特定目的之便,谈论(或者创造)它的切片,这将有益于我们的目的,但是其形而上基本要素是整条香肠。6
在考虑汽车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说其基本要素是各个汽车阶段;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说,它们相互连接,像三明治一样组成了汽车?或者,我们应该认为汽车的基本要素即其本身,它贯穿时间之中,可以(为特定的哲学讨论的目的)“切成片状”来构成不同的汽车阶段?令人高兴的是,就我们的目的而言,我认为我们不需要去解决这个问题,它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能够接受整体的时空虫的说法,即汽车;又能够接受谈论它的切片或阶段,就不必询问到底哪个才是前提。两者都可以当作前提。
我也希望能够回避其他形而上学的争论。比如,我默许了如下类比,即以贯穿于时间来类比贯穿于空间。这也是我从火车这种空间例子出发,然后跳转到汽车这种时间例子的原因。有些哲学家认为这正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正确路径(事物有时间组成部分,正如它们有空间组成部分一样)。但也有些哲学家认为,过度运用时间和空间的类比可能会产生误导(因为他们说,当物体贯穿于时间,在每一个时刻整个物体都在场;而当它贯穿于空间时,在每一个给定的位置只有它的一部分在场)。这是有趣且艰深的问题,但就我们的目的而言,我并不认为需要去探究它们。
无论如何,我仍然会用时空虫的术语来帮助自己论述,即物体既贯穿空间又贯穿时间。而我也将继续把整条虫区别成形形色色的切片和阶段,要么它们组成了虫,要么可以把虫切成它们。在做出如上说明后,我一直强调的一点可以表述如下:你不应混淆组成虫的阶段和整条虫本身。阶段之间互不相同——至少数量不同,或许其质也不同——即便它们相互组成了仅有的一条虫。
可是要让不同的阶段相互连接成一条时空虫,具体需要具备哪些条件?相关的形而上黏合剂是什么?如我们所见,在火车的案例中非常容易答出是什么把车头、车尾和其他车厢粘在一起,构成了仅有的一列火车:即它们需要以正确的方式钩在一起。但这是空间组成部分的案例,而非时间组成部分的案例。如果要把“阶段”或“时间切片”粘在一起,我们该如何表述呢?以我的汽车为例子。1990年的汽车阶段何以与2006年的汽车阶段属于同一辆汽车,即同一条时空虫中?把这些阶段粘在一起的形而上黏合剂是什么?使得这两块切片属于同一辆汽车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我认为答案是这样的:如果它们是同样一堆金属、塑料和线路,那它们就是同一辆车。毕竟,汽车又能是什么呢?汽车不过是一些金属、塑料、橡胶和线路。这肯定已经是我汽车的全部了。我的汽车不过是其中特定的一堆,这同一堆从1990年起,到2000年,再到2006年都一直存在着。而黏合剂,即汽车处于时间流变中同一性的关键,就是那同一堆东西。(当然,如果这一堆东西被砸扁,没了汽车的样子,那么它就不足以称作一辆汽车了!对我的汽车来说,继续存活就意味着它作为同一堆东西一直保持着汽车的形态。)
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事物必须保持原子层面上的同一性,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想想我的方向盘。每次我手握着方向盘驾驶时,都会带走成千上万个原子。明显的事实是,即便方向盘损失了一些原子,它仍然是同一个方向盘。那么,即便损失了这些原子,你所拥有的仍然是同一辆汽车。同样地,我虽然时而更换汽车轮胎,但是即便有这些改变,我的汽车仍然继续存在。为什么呢?因为从整体上来说,它仍然是同一堆东西。
以上讨论显然点出了一个有趣且重要的问题:可以改变多少的组成部分却不至于改变一堆东西的同一性?如果这本书的主题谈论的是时间跨度中的同一性,那么这将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可我们只是通过同一性问题来引出我们真正思考的问题,即时间跨度中个人同一性的本质,所以我不会进一步深究这样的问题。我只想为你点明如下观点:即便其一部分组成部分如原子在时间跨度中发生了改变,一堆东西的同一性仍然可以成立。即便你替换了比原子更大的组成部分(比方说头灯或轮胎),一堆东西的同一性也仍然可以成立。这正是我汽车这一案例中的情况。我的汽车从1990年至少继续存在到2006年,其原因在于它保持了作为一堆东西的同一性。而当我于2010年在废旧品车场看到一辆汽车并问道:“这是不是我的汽车呢?”问题变成了:我眼前的这一堆东西,和过去曾是我汽车的那一堆东西,是不是同一堆?我并不清楚它们是不是同一堆。但这个观念正是关键所在,这便是相关的形而上黏合剂。
由此,我们最终可以转向我们真正关心的案例了,即个人同一性的案例。我是谢利·卡根,正于2011年输入这些文字。现在,请想象某人活到了2055年,而你问道:“那人是谢利·卡根吗?”我们还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给那个阶段的某人取个名字,我们叫他“X先生”(见图6.9)。你指着X先生问道,他跟谢利·卡根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图6.9
到了这份上,我相信,你已经不会再犯那种我一直提醒的错误了,完全能理解问题的真正含义。我们所问的并不是人的阶段,并不是说X先生和你在2011年所指的人处在同一阶段。我们把这早先阶段的人叫作“谢卡2011”。(是不是听起来像一部计算机的名字?给我来一台谢卡2011!)结论不言自明,X先生和谢卡2011并不处于同一阶段。毕竟,谢卡2011头发茂密,有络腮胡,站得还算直;而X先生则恰恰相反,他已然谢顶,没留胡子,走路时弯腰驼背。我们所问的并不是X先生这个人的阶段是否和谢卡2011这个人的阶段相同。我们要问的实际上是:这里到底有几个人?有几个长久贯穿于时间的实体?你想弄清楚的是,X先生所属的那个人,和谢卡2011所属的那个人,是否为同一个人。
人的各个阶段显然是不同的,但通过观察不同的阶段,我们可以找出那个构成人的整条时空虫。你所问的正是那条特定的时空虫(你通过观察X先生而指称的那条),和你之前指称的那条(当你观察谢卡2011时),它们是不是同一条时空虫?
答案估计是:这取决于形形色色的阶段是否由正确的形而上方式粘到了一起。所以,我们要弄明白的一件事即是,要使两人所处的阶段组成同一个贯穿于时间的人,需要具备哪些条件。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是什么?相关的形而上黏是什么?如果我们可以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至少可以知道,如果要确定那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需要去做哪些探究。合剂最终,我们当然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在死后继续存活。我们先暂时回到一个更简单的案例:我能否活过这个周末?如何才能实现它?要活过周末,就得有某人在下周一还活着,而那个某人,必须和今天即本周四输入这些文字的人是同一个人。或者,从阶段的角度来看这个观念,即下周一得有个某人仍然处于活着的阶段,而那个阶段和当前阶段(即本周四当前时刻,在我的书桌前)必须属于同一条时空虫。这些阶段必须以正确的方式粘到一起。
当然,在我们知道相关的黏合剂之前,没法判断这个问题的对错。但我预期——不仅仅是预期,我热诚地希望!——它的表述是对的。我假定下周一这里将会有个某人的阶段,它将会以正确的方式——无论这种方式是什么——与当前坐在我书桌前的这个人所处的阶段粘在一起。
假如我又问道:我能够在死后继续存活吗?我来做点乐观的预计,假定我能活到2040年,那时我还没到90岁呢!这可不是不着边际的乐观(这有点乐观,但也没乐观到不着边际)。现在我们再悲伤地假设,我的肉体于2041年死去。然后我问,2041年的时候我能够在死后,也就是说在我肉体死亡之后继续存活吗?这要如何才能成真?那么就得有个人,比方说在2045年还活着,而那个人必须得和我是同一个人。同样的说法以人的阶段和时空虫等术语来表达,即2045年那个人的阶段,得和当前2011年坐在我书桌前的那个人的阶段,属于同一条时空虫(见图6.10)。
图6.10
这听起来可真不错,但这有可能吗?有可能会有某个人,即便在我肉体死亡之后,依然和我是同一个人吗?这真的有可能吗?不幸的是,我们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至少在我们弄清楚如何在时间跨度中保持个人同一性之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当我们要处理的是人——既不是火车,也不是汽车,而是人——的问题时,那个相关的形而上黏合剂是什么?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是什么?在我们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没办法说死后继续存活是极有可能的。
灵魂论(The Soul View)
假设我们相信灵魂的存在,就此自然会提出:个人同一性的形而上学关键在于拥有同一副灵魂。
如果我是一位二元论者,我可能会说:“现在坐在这张书桌前的是一具特定的肉体。但是一副特定的灵魂,即谢利·卡根的灵魂通过一种特别且紧密的方式和这具肉体相连。而下周一继续撰写此书的那个人仍然是谢利·卡根的,取决于如下事实,即那仍然是同一副灵魂。只要下周一继续在这儿工作的是同一副灵魂,那么他就依然是谢利·卡根。然而,如果未来写下那些文字的是不同的另一副灵魂,那他将不再是谢利·卡根。”
如果我们相信灵魂的存在,那么如上推导便再自然不过了。它也许不是二元论者唯一可选的方案,但肯定是二元论者最可能做出的推导,即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就在于拥有同一副灵魂。同一副灵魂,同一个人;不同的灵魂,不同的人。我们把这叫作个人同一性的灵魂理论(the soul theory of personal identity),或者简称为灵魂论。
那么想象上帝,或者魔鬼,或者你所知的其他神怪,出于任何古怪的原因,切断了我肉体和灵魂之间的正常联结,然后再把线路连上,激活一个不同的灵魂,让它在下周一控制这具肉体。然后,我们再想象那个人出于任何古怪的原因——或许为了做些哲学阐释——决定下周一还是要来到我的办公室,然后撰写我的书。根据灵魂论,下周一写下那些文字的人将不会是我。为什么不是呢?因为我们刚才设定了那不是同一副灵魂,而是不同的灵魂。根据个人同一性的灵魂理论,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拥有同一副灵魂。
根据这个观点,当我自问“我能活过这个周末吗”的时候,我所问的是:“下周一的时候我的灵魂还在吗?”只要我的灵魂仍然存在且仍在运作,那么那就依然是我;我还活着。事实上,看得更远一点儿,即便我的肉体在这个周末死去,只要我的灵魂继续存在,我就继续存在。毕竟,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拥有同一副灵魂。只要我的灵魂继续存在,那就仍然是我,不管我的肉体是否还活着。
当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相信灵魂的人才主张死后至少有继续存活的可能性,我们只需把灵魂存在的信仰纳入个人同一性的灵魂理论中去即可。我们并不清楚灵魂是否在肉体的毁灭后继续存活,但这至少看起来像是一个真实的可能性。所以,即便我不能证明在我的肉体死去后,我的灵魂将会继续存在,至少我可以这么说:我有可能在死后继续存活。
相反,如果我们并不相信二元论,那么身后继续存活的可能性就不这么可观了。如果我们同意物理主义者的观点,认为人不过是一具拥有人格功能的肉体(参见第二章),那么在他的肉体死去后,他怎么可能依旧存在?死后继续存活的观念看起来十分不合乎逻辑。
我们会在稍后深入讨论物理主义者手头可选的立场。然而现在,我们还是回到灵魂论。正如我们所见,在这个观点看来,只要是同一副灵魂,我就仍然是我;如果灵魂改变了,那么就不是我了。考虑一下以下的可能性:假设在周末的时候,周日凌晨3点,上帝在我熟睡时把我的灵魂换成了另外一副。他把那副新的灵魂塞进了我的肉体,然后把我所有的记忆、信念、欲望和意图都给予了那副作为替换的灵魂。假设上帝造就了这一切,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某人将会在周日的早晨醒来,说道:“嘿,今天真不错。今天能活着真好。今天又是谢利·卡根美妙的一天。今天是工作的好日子。”但是这里出了岔子。他自称是谢利·卡根,但他不是。根据灵魂论,那个人不是我。根据个人同一性的灵魂理论,那个人必须得有我的灵魂才能成为我。而在这个故事中,他并不拥有我的灵魂。假设我的灵魂在周日凌晨3点被毁灭了,上帝创造了一副新的灵魂,所以那并不是我。这里确实有一个人存在着,那个人刚降生不久,也许他会活得很久很久。但他和当前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谢利·卡根——并不相同。因为根据灵魂论,只有拥有我的灵魂才能成为我,而在我们的设定中,那是一副不同的灵魂。
让我们来思考一下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上帝在周六晚上替换了我的灵魂,毁灭了原先的灵魂,那么我就死了,在周日早上醒来的那个人不是我。当然,他自认为是我。他自思自忖:“我和上礼拜写作哲学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但他错了。他和那个人不是同一个人,因为灵魂已经不同了。他已经错了,而且极为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任何途径可以发现这一点。他可以审视自己的信念、欲望、记忆,但根据灵魂论,这些都不是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关键在于拥有同一副灵魂,而这是无从审视的。你无法看见灵魂以发现它是不是同一个。如果发生了我们假设的这种状况,在周日早晨醒来的那个人就不是谢利·卡根,不是在上一周曾写作哲学的那个人,然而他却没有任何途径可以发现这一点。
现在你需要问自己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情昨晚没发生在你身上?你今天早上醒来,想着自己还是同一个人,还是乔、劳拉、萨莉,诸如此类,还和昨天阅读此书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可你怎么弄明白呢?你怎么可能弄明白?如果上帝给你替换了一个新的灵魂,毁掉了原先的灵魂,然后把所有原先的记忆、信念、欲望、目标等都给了新的灵魂,那么昨天阅读此书的人就已经死了。现在阅读此书的人可没活到你的岁数,比如20岁、50岁,他在几个小时前才诞生,而你却没有任何途径可能发现这一点。
你如何弄明白,不仅仅要弄明白这样的事昨晚没有发生在你身上,更要弄明白这样的事不会每晚都发生、每时每分每秒都发生?上帝拽出了原先的灵魂,毁灭掉它,然后放进一个新的灵魂。说不定灵魂的寿命只有1分半钟!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根据灵魂论,人也将命如蜉蝣。肉体可以持续20年、50年、80年、100年,然而人却只能存活1个小时,或者1分钟,如果灵魂每分钟替换一次。而你将无法发现这一点。
这些质疑首先由英国17世纪伟大的哲学家约翰·洛克提出,他认为这个问题难以攻克,无法解答。7我们无法把这种提法当真,它说我们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得知,今天明天,此时彼时,这一分下一秒,我还是不是我自己,这不合情理啊。这并非是说这样的观点有任何不合逻辑之处,它并没有提出任何逻辑上自相矛盾的说法。你只需要问问自己:“难道这就是个人同一性吗?就是说,我完全无法弄明白我是否从这一分活到了下一秒,从此时活到了彼时?”洛克认为这并非个人同一性的内涵,只要想到灵魂论所隐含的含义,你就没法把它当真。
请注意,这不是证明灵魂并不存在的论证。如果你觉得这一论证令你信服,它想要表达的是,即便灵魂存在,它们也不是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所在。这一论证并没有反对二元论,它反对的是个人同一性的灵魂理论。所以我们得问自己的是,我们还有什么可取的主张?还有什么更好的提议?还有什么可能被我们指认为形而上的黏合剂,亦即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所在?
肉体论(The Body View)
如果要另辟蹊径地去思考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所在,最自然而然的替代提议便是:关键在于拥有同一具肉体,而不是拥有同一副灵魂。我们把它叫作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the body theory of personal identity),或者简称为肉体论。请注意:即便你相信灵魂的存在,也不妨碍你接受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二元论的规则中没有任何一条否定如下观念,即在时间跨度中保持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是拥有同样的肉体。因此,即便你相信灵魂的存在,你仍然能够接受肉体论;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你不相信灵魂的存在,那么除了接受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你别无选择。
真实情况是,这一论断表面上具有欺骗性。对于物理主义者来说,除了肉体论以外还有别的主张可以采用。稍过几页,我们就会讨论这一主张,但首先,我们将条分缕析地考察肉体论。
在这个理论中,个人同一性的奥秘在于拥有同一具肉体。现在,我想你一定记得,在本章的前面,当我讨论如果我要活过这个周末需要具备哪些条件时,我一直指出那天是周四。假设那已经是昨天了,你现在读到的文字,是我在新的一天,即周五写下的。我们提出以下问题时需要更谨慎一些:我像刚才那样描述这个情况,是正确的吗?如果我说我和周四写下那些文字的人是同一个人,我正确吗?
根据肉体论,答案取决于当前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这具特定肉体,即这堆特定的肉与骨,和昨天写下那些文字的那具肉体是不是同一具。如果它们是同一具(顺便说一下,当然是同一具),那就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正是昨天那个写着“个人同一性”的人,因为我和他拥有同一具肉体。这就是肉体论的观点。
此处和灵魂有所不同,灵魂是否替换了太过于神秘,根本弄不清楚,而要审视在场的是不是同一具肉体,就没那么深不可测了。尽管你并没有这么做,但你其实可以潜入我的房间,看着我的肉体入睡,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你可以追踪这具肉体(follow the body),直到他坐下来开始输入这些文字。你可以在空间和时间中追踪这具肉体,并说:“嘿,你看,这和周四在写作的那具肉体是同一具。”同样地,我们也可以(至少在原则上)在早先的例子中追踪汽车,然后说这是同一堆金属、线路、橡胶和塑料。我们可以在空间和时间中追踪某人,确认他是同一具肉体。如果这是同一具肉体,那就是同一个人。这便是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
现在假设我们接受了肉体论,然后转向如下问题:我能否在死后继续存活?我能否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活?乍看之下,答案似乎必然是:“当然无法继续存活。”当我的肉体死去后,它就开始腐烂。它慢慢分解,变成微粒融进土里,诸如此类。我的肉体彻底分解要花去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但一旦我的肉体死去后,它就不复存在了。既然我要继续存活就得有某人是我,而“某人是我”的条件是他拥有和我一样的肉体,那么我怎么可能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活?如果我要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活,那么我的肉体就必须依然存在,但它并不在场!所以,我没法继续存活。乍看之下,这便是应有的结论。
但是再看一看,肉体死亡后的继续存活至少还有一种逻辑上的可能性。我只需把我的肉体复原,即让肉体复活。现在我不会深究我们是否该相信肉体复活确实会发生的问题,我不过是想提请大家注意,有一些宗教传统会教导并信奉这种可能性。尤其值得提及的是,早期的基督教就有信条类似于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相信肉体复活将会在审判日这一天或之前发生。无论如何,神施行奇迹,把所有相关的微粒重新聚合,转化成我的肉体。我们肯定都能很好地理解这种可能性,即到了审判日,同一具肉体就复活了同一个人。值得强调的是,即便我们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只要我们愿意认同肉体复活,仍然能相信死后,也就是肉体死亡后继续存活的可能性,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让我们再深入考察一下。如上的讨论,假设上帝在审判日重新聚合的肉体将仍然是我的肉体,这真的对吗?我倾向于认为这是对的。如果上帝把组成我肉体的所有特定微粒都集聚起来,以正确的顺序重新组装它们,比如把这个钙原子放到那个氢原子旁边,诸如此类,那看起来就应该是我的肉体了。(当然,关键在于上帝要以正确的方式重组那些微粒;如果他用一辆汽车的微粒重组我的肉体,那么得到的显然就不是我的肉体。)
以下这个类比会让你明白这些讨论的意义。假设我的表罢工了,我把它带到钟表匠处。为了清洁并修理它,钟表匠把它拆开。他拭去了齿轮上的锈迹(现在的手表里面还有齿轮吗?我们想象那是一只老怀表),清洁了所有部件,把它们擦亮又打光,然后再把整个表组装回去。一周后,我回来问:“我的表呢?”然后他把它递给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十分顺利。
现在再想象我对钟表匠说:“等等,伙计,没那么快。这不是我的表。它确实是由我的表全部同样部件构成的,那些部件确实都以我的表的顺序组装在一起,但它仍然不是我的表。”这么说听起来就大错特错了。相反,在我看来,这个例子中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就是我的表。(当然,我的表被拆开了一段时间。我们也许可以说,我的表在那段时间里并不存在,但我并不确定。令人高兴的是,它又被重新组装回来了。既然这样,那就还是我的表。)
如果在表的问题上这才是正确的说法,而且据我所见这确实是正确的说法,那么上帝在审判日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他可以拿着构成我们的微粒,它们已然散布在地球各处,然后重新把它们组装回去,说:“哈!这就是你的肉体。”如果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成真,那么,那将是我。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但我们还得顾虑另一个不同的例子,这个例子似乎与这个观念,即肉体可以分解又重组的观念相左。当代的形而上学者彼得·范·因瓦根曾提及过一个例子。假设我的儿子用积木搭出了一座精巧的塔,这座塔实在是令人惊叹。8他说:“妈妈回家的时候让她看看。”然后他就上床睡觉去了。在他睡觉后,我开始打扫房间,接着……糟糕!我把塔给碰倒了。我说:“天呐,他要生气了。我答应他会小心的。”我要做的便是拿起积木再把塔搭起来,我搭出来的塔和我儿子搭的有着同一个形状和同一种结构。事实上,我非常小心——也许每块积木都有标号——我让每块积木都回到了我儿子第一次搭塔时放的同一个位置。
好了,我搭(或者重搭)好了塔。我妻子回家后,我说:“看看我们儿子搭的东西。这是我们儿子搭的。”嗯,这听起来可不对。那不是我儿子搭的塔,那是我搭的塔。那是一座复制出来的(duplicate)塔。当然,如果我儿子醒来,我不告诉他真相,他也不会知道那是一座复制品。但是,当你把一座积木塔打散然后再一块块搭回去,那搭出来的塔和你开始搭时复制的那座塔就不是同一座了。这就是范·因瓦根的观点,我得承认我认为他说得很对。如果我指着那座塔说“这是我儿子搭的”或者“那和我儿子搭的塔是同一座”,那么我就说错了。
因此范·因瓦根总结说,如果你有一个事物,你把它拆开,然后再重新组装回去,你此时有的和你一开始有的就不再是同一个事物。即便审判日来临,上帝重组了所有微粒,复活了肉体,那也不再是你一开始所拥有的肉体了。如果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拥有同一具肉体的话,那么这将不是同一个人。审判日来临,我们得到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副本,不是自己。这就是范·因瓦根对肉体以这种方式复活的反驳。
我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在考虑积木塔的案例时,我发现自己倾向于认同范·因瓦根的观点,认为那不是我儿子搭的塔;但在考虑表的案例时,我发现自己认为那是同一块表。所以,我所能做的就是邀请你来思考一下这两个案例,然后问问自己,我们应该采纳什么样的观点。当然,对于那些认为前后两座塔是同一座的人来说,这里不存在任何问题。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表和积木塔两个案例中,重组后的事物仍然是同一个。由此,如果我们重组肉体,那依然是同一具肉体。同样地,如果有人认为范·因瓦根关于积木塔的观点是正确的,基于此也认为他可以就表得出同样的结论,即重组后的表不再是同一块表,那也不存在任何问题。这样的人简单地认为肉体复活不能塑造同一具肉体,审判日醒来的也就不再是我了。
倘若你像我一样,在表和积木塔这两个案例上持不同的观点呢?我们能否在案例之间找出些重要的区别,说你重组一块表时,表还是同一块表,而你重组一座积木塔时,它就不再是同一座塔了呢?显然,一个重要区别并不足以支撑这种主张,我们需要一个充分的解释,来说明为什么这两件事物在重组的案例中以不同的机制运作。然后我们当然还应该深入考察肉体复活的案例:重组一具肉体到底更像表的案例,还是更像积木塔的案例?
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清楚这些案例的最佳结论是什么。我倾向于认为:重组表,还是同一块表;重组积木塔,就不再是同一座塔了。也许其中有某种区别,但是我并不清楚。我没有一个清晰的理论来说明这种区别,由此我也没法断定,一具重组的肉体到底是同一具肉体还是不同的肉体,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形而上学的难题等待着任何对阐明同一性理论有兴趣的人去解决。
一旦我们能阐明这一形而上学的理论,看似还是有可能去断定说,复活的肉体将会是同一具肉体。所以,我假设至少存在着肉体复活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
当我们接受肉体论时会得出什么结论?死后还可能有人存活吗?我还能够在自己的肉体死去后继续存活吗?就我所见,这种可能性仍然存在,尽管这条求知路上挡着一些未解之谜,令我看不透去路。我得提醒你,这并不是说我相信审判日将会来临,而上帝将在那一天重组人们的肉体,但至少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合乎逻辑的可能性。
我们来完善一下肉体论。根据这个理论,同一个人得拥有同一具肉体。当然根据我们对日常事物的考量,我们知道事物要保持同一性并不需要在每一个最细微的部分都保持同一。我已经提请你注意,我每次开车都会从我汽车的方向盘上刮走许多原子,但这没问题,它仍然是同一个物理对象。即便损失了一部分,也完全无损于方向盘的同一性。同样的道理当然也适用于肉体。当你被太阳晒伤时,你的皮肤会脱落,你会失去你肉体的一些原子,但这并不要紧,你还拥有同一具肉体。如果肉体是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即便我们常常得到或失去原子,也无须在意。
现在设想某人减去了大量的体重,她的感受也不同。人们对待她的方式有所不同了,她甚至可能感受到自己有所不同了。我们甚至可以不太严谨地说,仿佛她已是“一个全新的人”。但严谨说来,我们并不认为她真的成了一个全新的人。这可不像我们说:“可怜的琳达,她去那个水疗会所减了50磅(约22千克。——编者注)后死掉了。活着的是另一个拥有琳达所有儿时记忆的一个仿造者。”我们并不会说那是“一个不同的人”。我们会说:“那是同一个人,她减了很多体重。”
显然,这对肉体论并不成问题,就肉体论而言,问题在于是否为同一具肉体。那仍是琳达的肉体,即便她减去了那么多体重。同样地,你在吃完晚饭后也仍然是你的肉体,即使一些新的微粒被你的身体吸收了,而它们之前并不在你的肉体中。因此,肉体中发生的一些改变,完全无损于肉体的同一性。
当然,这不意味着所有改变都适用。假设琳达上床睡觉,而我们在夜半时分把她的肉体分解成原子,然后给她放上一具新的肉体,那就发生了百分之百的改变,这显然就改造得过头了。但是,一些相对细微的改变是可以接受的,体重减少导致的较大改变看起来也不成问题。
什么样的改变会影响肉体的同一性,什么样的改变则不影响呢?尤其是我们如果把肉体当作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应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认为肉体的各个部分并不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比如你减去很多体重,减去了你肚子上的肥肉,那不成问题,你还是同一具肉体。
这里还有一个我喜欢用的例子。在《星球大战》电影中,黑武士亮出他的光剑,砍下了天行者卢克的一只手。“卢克,我是你的父亲。”黑武士缓慢庄重地说道。“不!”卢克尖叫道,他的手就唰地落了下去。但在紧接着的下一幕中——这总是令我惊叹不已——卢克的肉体接上了一只人造手,然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没人说:“噢,可怜的卢克。当黑武士砍下他的手后,他就死了。”
显然,并不是肉体的所有部分都至关重要。你在失去一只手后仍然能够继续存活,身体还是同一个,除却它少了一只手。假设黑武士的光剑对准上面砍下了卢克的整条手臂,那么卢克还是他自己,那还将是卢克的身体;或者做更坏的假设,黑武士砍下了四肢,那么卢克还是他自己,因为那仍然是卢克的肉体,即便它没有手臂也没有腿。
那么,身体到底哪一部分是至关重要的呢?现在假设卢克的大脑被毁坏了,在我看来,我们就会做出非常不同的论断了。假设黑武士使用原力——当然是黑暗面的原力——把天行者卢克的大脑变成了豌豆汤,我认为我们会说:“唉,卢克不在了。”即便他们事后给他配上一个人造大脑,一个替代大脑,然后接通大脑和身体,那也不再是卢克了。
所以,肉体论的一个改良版本如下。根据这个版本,考虑个人同一性的关键问题在于是否拥有同一具肉体,但并非肉体的所有部分都具有同样的重要性。肉体最重要的部分是大脑。为什么是大脑呢?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大脑这个身体器官是我们所谓的人格(personality),即你的信念、欲望、记忆、恐惧、野心和目标等的居所。它们被容纳在大脑中。所以,大脑的这一部分是肉体保持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所在。
这便是我倾向的肉体论的最佳版本。我们可以零星地在各处找到这个想法,即“大脑即关键”的例子。让我来和你们分享一个。这是我兄弟几年前从网上找到并发给我的一个段子。据说它来自一场真实的审讯,其间一位律师盘问了一位医生。我并不知道这个段子是真的,还是什么人捏造出来的,但据称它是真的。
问:医生,在你验尸前,你查验过脉搏吗?
答:没有。
问:那你查验过血压吗?
答:没有。
问:那你查验过呼吸吗?
答:没有。
问:所以,当你开始验尸时,病人还有可能活着了?
答:不可能。
问:医生,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答:因为他的大脑放在我桌上的罐子里。
问:即便如此,病人是否还有可能活着?
答:是有可能,他可能在哪里活着当律师。
这个段子好笑之处在于,那个律师显然是个白痴。可为什么这个律师“明显”是个白痴呢?因为我们都认为“失去一只手,人可能还活着;失去一条手臂或一条腿,他也许还活着;但失去大脑,他就肯定活不下去了”。这甚至称不上是哲学证明,它表明的不过是我们深信身体的关键部分是大脑。
我们来思考一下持有这种观点的含义所在。假设我们采纳了肉体论的这个版本,而我接受了肝脏移植手术。我们就在这里取出了我的肝脏,然后把琼斯的肝脏放进我身体。那么,虽然我接受了肝脏移植手术,但我还是我自己。再假设我们取出了我的心脏,然后把琼斯的心脏放进去。那么,虽然我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但我还是我自己。再假设我们取出了我的肺,然后把琼斯的肺放进去。现在我接受了肺脏移植手术,可我还是我自己。最后,假设我们取出了我的大脑,然后把琼斯的大脑放进去。我接受大脑移植手术吗?不是的!事实上是琼斯接受了肉体移植手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躯体(torso)移植手术。如果我们接受肉体论的这个版本,就会认为,肉体保持个人同一性的关键部位并不是同一具躯体,而是同一个大脑。正如我们接受个人同一性的灵魂理论,就会说“追踪你的灵魂”(follow the soul)一样,如果我们接受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之大脑版本,就会说“追踪你的大脑”(follow the brain)。同一个大脑,同一个人;不同的大脑,不同的人。
正如我所说过的,我认为这可能是肉体论的最佳版本,但并非所有肉体论者都同意这个观点。比方说,有些肉体论者就认为肉体的关键部位是躯体。9所以,你如果你想要追踪自己,就得追踪躯体,而不是大脑。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至少就我接受肉体论的基调而言,我倾向于认为你应该追踪大脑。即便躯体论者认为当你接受大脑移植手术时,你其实接受了大脑移植手术,因为躯体还是同一具;但在我看来,当你接受所谓的大脑移植手术时,更合理的说法是另外那个人接受了躯体移植手术。如果你要追踪自己,你就得追踪大脑。
那么多少比例的大脑是必须的呢?我们是否需要整个大脑?也许不是,毕竟我们已经发现,其他肉体部位并不是人格居所的必要部位,我们并不需要追踪它们。我们可以自问,我们需要用整个大脑来容纳人格吗?
科学研究表明,大脑中有很多冗余部分,即便失去你的一部分大脑,你仍然是一个正常运作的人;尤其,左右半脑间有很多冗余部分。这是否意味着你可以毁掉半个大脑,却不会影响人体的正常运作,也不会导致你丧失自己的人格?可悲的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的左右脑并非所有的东西都是冗余的。
但是,我们假设确实有一半是冗余的。就像科幻小说中一样,设想我们的演化使一半大脑变作了备用安全器官,任何一半大脑都足以保证我们正常运作。现在,我们再深入考虑一下大脑移植手术的情况。
版本一:一场事故牵连了史密斯和琼斯。琼斯的躯体毁坏了,但他的大脑完好无损;史密斯的大脑毁坏了,但他的躯体完好无损。我们取来琼斯的大脑,把它放到史密斯的躯体里,接回所有线路,然后某人苏醒了。他是谁?如果我们追踪大脑,那是史密斯的躯体和琼斯的大脑,所以苏醒过来的是琼斯。
版本二:发生了另一场可怕的事故。琼斯的躯体毁坏了,就像版本一一样,但这一次他的左半脑也毁掉了。令人高兴的是,他的右半脑完好无损。而史密斯的躯体还完好无损,但他的整个大脑都损毁了。我们把琼斯的右半脑放进了史密斯的躯体,正确地接通所有线路,然后某人苏醒了。他是谁?他是琼斯,因为我们追踪大脑。或者更具体地说,是追踪足以赋予你人格,即各种记忆、信念、欲望等的那部分大脑。要说一半大脑就足以赋予你人格,这可能不是真的,可假设一半就足够了,那么醒来的就是琼斯了。
所以,物理主义者可以这么说:“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肉体,保持个人同一性就在于保持肉体的同一性。”然后,我倾向于补充说,肉体论的最佳版本是大脑版本。这当然是物理主义者能够接受的一个立场,而且这个立场也可为二元论者接受。毕竟,即便灵魂真的存在,灵魂观也不一定推导出它们是个人同一性的关键。虽然灵魂存在,但也许肉体的同一性(尤其是大脑的同一性)才是个人同一性的关键。
这是物理主义者和二元论者都可以接受的观点。但正如我先前提过的,物理主义者(对二元论者也是如此)可选的不止这一个立场。即便灵魂并不存在,我们也不必认为肉体的同一性才是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我们可以认为,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人格的同一性。
人格论(The Personality View)
我们先回到洛克对个人同一性的灵魂理论的质疑中去。他要求我们想象一个灵魂不断被替换的案例,而其中记忆、信念、欲望、目标、野心和恐惧始终保持一致。即便灵魂确实不断地改变,我们也难以承认这个案例中的人不具有同一性。为什么我们这么肯定地认为这是同一个人?大略来说,因为其人格始终是同一个。
我们再深入思考一下肉体论。我表明过肉体论的最佳版本是大脑观,可它为什么合情合理呢?为什么我们不能说,天行者卢克在失去他的手后就死去了?很明显,那是因为大脑是肉体中人格的居所。确实,我甚至还表明你可能并不需要整个大脑,只要足够的大脑就可以了。但是多少才足够呢?只要能存下人格就足够了。
假如我们认为此处真正重要的是人格,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直接这样来表述呢?为什么不说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人格?为什么不说假如某人拥有和我同样的信念、欲望、目标、记忆等,简而言之,拥有同一个人格,那他就是我呢?所以,这一新的提议认为,个人同一性的奥秘在于人格的同一性,而非肉体的同一性。我们把这个观点叫作个人同一性的人格理论(the personality theory of personal identity),或者简称为人格论。(需要说明的是,在如是陈述这个观点时,我把“人格”这个词用作一个术语,用来方便地指代信念、欲望、记忆、目标等的总和。)
现在,请时刻记着,这个新观点,即人格论,可以相容于物理主义。毕竟,我们没说过,为了拥有人格,你得拥有一些非物质的东西。作为物理主义者,我们可以说任何既定人格的基础在于以特定形式运作的肉体;即便如此,保持个人同一性的关键还是在于拥有同一个人格,而不是拥有同一具肉体。当然,拥有同一个人格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拥有同一具肉体。假如我们继续问:“那行使形而上作用的是什么?保持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是什么?”我们可以说,即使肉体的同一性能赋予我们同一个人格,但个人同一性的根本仍在于人格的同一性。
那么,还有没有其他方式获得人格的同一性?即某种不通过拥有同一具肉体就获得同一个人格的方式?也许有吧。假设我罹患一种可怕的疾病,医生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我,说我的病最终会把我的大脑变成豌豆汤。幸运的是,在病情恶化到这一步之前,他们可以取出我所有的人格,然后把它们植入一个人造的替代品大脑中。就像你可以拥有人造心脏、人造肝脏或是人造肾脏那样,你也可以拥有人造大脑,并把相关的人格刻录上去。所以,在我的大脑变成豌豆汤之前,他们会取来一个人造大脑,赋予其我的人格。它会拥有所有和我相同的记忆、信念、欲望、恐惧和目标。
显然,至少在今天,我们离做到这类事情还非常遥远。这不过是一个科幻故事,但它展示了肉体和人格如何能够分离。至少在原则上,我们似乎可以不通过拥有同一个大脑来拥有同一个人格。如果个人同一性的关键确实是人格的话,那么换过人造大脑的那个人将还是我。
不管怎么说,我要强调的是,即便我们是物理主义者,我们仍然可以接受个人同一性的人格理论。而作为物理主义者,我们当然会坚持说,这一切都有着物理的解释,即通常和肉体挂钩,以此来解释我们为什么有着自身的人格。但即便如此,个人的同一性的关键仍在于拥有同一个人格。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二元论者也可以接受人格论。比如相信灵魂存在的现代人格理论之父洛克,在他看来,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就不是灵魂。所以,你也许认为当物理主义者认为人格存在于肉体,或者基于肉体时,他就错了;因为你是一位二元论者,认为人格存在于非物质的灵魂。然而,即便如此,二元论者可以既不违背自身教义,又认同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并不在于拥有同一副灵魂,实则在于拥有同一个人格。我们再次回到洛克的例子。即便上帝每十分钟替换一次我的灵魂,只要他每次这么做时都把同一个人格刻录在替换的灵魂上,那个人就仍将是我。(所以情况就变成了,即便灵魂始终被替换,它也和上帝替换我部分原子那样无关紧要。)简而言之,个人同一性的人格理论既可以被二元论者接受,也可以被物理主义者接受。
现在我们来理一下思路,我们已经列举了个人同一性的三种基本理论,有灵魂论,有肉体论,还有人格论。我们还没有尝试——或者说苦苦尝试——在它们之中做出选择,但最终这是我们需要做的,我们会在下一章中做出选择。而现在,我们先完善一下人格论。
我相信我们都同意如下观点:即便身体的一部分有去有来,我们仍然能够拥有同一具肉体。有些原子会加入,有些原子则会失去。天行者卢克失去了一只手,萨莉阿姨换了一个骨盆……但并不是所有的肉体改变都会产生新的肉体。(当然肉体在质的方面并不等同,但在数量方面是等同的,即还是同一具肉体。)
而在人格方面,我们的观点也是类似的。即便你人格的某些成分发生了改变,你所拥有的还是同一个人格。毕竟,我对“人格”的定义是信念、记忆、欲望、目标等的总和。我现在有的种种记忆很多都是我在10岁时没有的。比方说,我还记得我结婚的情景,而我在10岁时肯定还没结婚。那么,人格论者会说:“噢哦,这是一个不同的人格。那个曾经是孩子的人不再存在了。那个人死了。他结了婚,改变了记忆,就死了。”如果我们接受这个说法的话,那我们的生命就非常短暂了。毕竟,我现在也有些“我”在2小时前所没有的记忆,还有些“我”在20分钟前,甚至15秒前所没有的记忆。如果每一段新的记忆都给你带来一个新的人格,且我们接受人格论的说法,认为拥有同一个人格是继续存活的关键,那么没有一个人可以活过几秒钟。
下面大概将是人格论的最佳版本,它不要求人格总是拥有同一套信念、记忆、欲望等的总和。相反,只要有足够的重合(overlap)部分就满足条件了,只要改变是渐进的就行。
你的人格可以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改变和发展(evolve)。当我还是个10岁的孩童时,我也有特定的欲望、回忆、信念。随着年岁的流逝,我获得了一些新的记忆,也失去了一些过去的记忆;我对某些事物改变了看法;我获得了新的信念,同时也失去了一些过去的信念;我的目标也发生了改变。比如说,当我10岁时,我想长大后成为一名垃圾清理工。(那是我选的第一个职业!)但在成长的某个阶段,我放弃了那个目标,不再想成为一名垃圾清理工。同样地,当我10岁时,我对幼儿园有着历历在目的记忆,而现在我对幼儿园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但这并不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它是渐进的。因此我的记忆、信念、欲望始终都在改变,但关键的是,它们都渐进地改变着。比如说,我在人生中失去了很多记忆,但它们从来都不是突然一并丢失的。我的人格随着年岁的流逝而缓慢地发展着。所以,当人格论者认为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拥有同一个人格时,他们的意思并非是说你得拥有完全相同的一套信念、欲望等,而是同一个缓慢发展中的人格。
我们来看一个类比。假设我有一条绳子,可以从房间的一头一路拉到房间的另一头。这当然是单独的一条绳子,这一头和另一头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而绳子是由什么组成的呢?如你所知,绳子基本上是一捆纤维,这些极细的纤维以特定的方式编织在一起。有趣的是,那些纤维本身其实没有那么长。它们可能有几英寸长,至多一英尺长。所以,没有任何一条单独的纤维可以一路拉到头;或者,即便有少数几条确实一路拉到头了,但大部分纤维并非如此。这一事实使我们不得不问:“啊,所以头尾并不是同一条绳子吗?”不是的,我们完全不必认同这样的说法。我们所认同的其实是,只要这些纤维以互相重合的模式延续下去,那么就是同一条绳子。在某些点,一些纤维就到头了,但大部分的纤维仍在继续延伸,一些新的纤维又会加入,它们也会持续一段距离;最终也许这些纤维到头了,但同时新的纤维一直在加入。我们可以让老的纤维截止,新的纤维开头,只要这一过程并不突兀,那么就还是同一条绳子。反过来想,我取出我的剪刀,从中间剪掉了一英尺,那么我们就得承认这不再是正确的重合和延续模式了。我们事实上将得到两条绳子:一条在这头,一条在那头。假使反过来说,正确的重合和延续模式依然存在——只要我没有去剪绳子,这就是我们原有的情况——那么,那就是同一条绳子,从房间的一头一路拉到房间的另一头,即便它没有一根纤维能够单独从头拉到尾延续着。
人格论者需要做出这样的类比。即便和10岁的时候相比,我没有或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记忆仍然和那时相同,这并不成问题,我们仍然可以说这是同一个人格,同一个发展的人格,只要其重合和延续的模式一直存在。新的记忆会加入,而有些记忆则会失去;新的目标会加入,而有些目标则会失去;新的信念会加入,而有些信念则会失去。即便有的话,也只是很少数的信念、欲望或目标会从小持续到老。但只要正确的重合和延续的模式一直存在,我们就拥有同样的人格。而根据人格论,保持人的同一性只要求我们拥有同一个人格。我们不必留存任何特定的信念、欲望或是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