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埃丽卡决定创作自己的艺术作品。她尝试了摄影和水彩画,但发现自己在这些方面兴趣不大,也没有什么才能。然后有一天,她偶然看到了一块外形美观的木头,并把它雕刻成了一块小小的切割垫。她把它放在家里,每天使用它,这让她感觉相当满足。接下来的几年间,只要手还能够干活,她就会用木头制作简单的家居用品。
她每天早上会在游泳池里游泳,游完泳就出门散步,下午时再回到她自己修建的小作坊里。美国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老龄化研究中心创始人吉恩·科恩认为,活动的持续性比活动本身更为重要:“换句话说,一家连续好几个月或好几年定期聚会的读书俱乐部能够给会员们带来更深切的幸福感,远远超过会员们参与同样多次数的电影、讲座或郊游之类的一次性活动所获得的幸福感。”
在雕刻木头的过程中,埃丽卡发现她正在学习一整套知识和技能。她需要观察面前的木头——不是观察木头的普遍特征,而是针对具体的这一块木头。她必须根据它的纹理来判断,它能够用来制造何种家居用品——例如餐巾容器、书架或是桌子的一部分。
起初,她的进展有些缓慢,但她会走进商店和工艺品集市,观察工匠们是怎样工作的。她并不喜欢手工艺制作活动“真实”的整体气氛,但她喜欢工艺制品本身,喜欢将它们拼凑到一起的过程。随着观察和实践,她越来越深谙此道。她慢慢找到了雕刻木制品门路,包括各种感觉和它们的姿态。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也有了独特的风格。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不过是摆弄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直到它们看起来顺眼为止。
一次又一次,埃丽卡尝试去做太多的事情。尽管她已经步入晚年,她还是低估了这些活动需要花费的时间。但她也发现自己对自己的某些作品感到不满意,而且她享受这种不满意的感觉。她似乎瞥见了自己想要制造出的理想物品,然后就会反复地精雕细琢,尽管无法完全消除真实物品与她心中理想物品之间的差距。虽然始终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她还是努力追寻这样的完美。她现在能够理解马瑟·普鲁斯特在临终前的行为了:他躺在床上向家人口授一篇小说的某些段落。他想修改一段描写小说中人物临终前感受的内容,因为他总算了解到弥留之际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了。
灵感来了又消失了。在连续工作好几个小时后,她觉得自己的大脑逐渐干涸,仿佛可乐里的碳酸气泡已经全部浮出水面,可乐因此变得乏味。她变得笨拙、懒惰与无趣。在另一些时候,她会在深夜醒来,确信她知道了解决某个问题的方案。科学家亨利·庞加莱有一次上公交车时,突然想到了他一生当中遇到的非常难的数学题的解决方案,答案就突然出现了。后来他写道:“我继续论证,但我感觉到了那种确定无疑。”埃丽卡有时在停车或沏茶时也能体验到类似的小小启示。
跟所有的艺术家和工匠一样,她是灵感的玩物。创造力似乎发生在一个她无法控制的隐秘世界里。诗人艾米·洛威尔写道:“想法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比如‘青铜马’。我意识到马是一种适于用诗歌描述的对象,之后就没有去有意识地深入考虑这件事。但我已经把这个想法扔进了潜意识领域里,就像把信件扔进了邮箱。半年后,诗歌的词句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整首诗——按照我自己习惯的说法——就在‘那里’。”
埃丽卡学到了一些小技巧,可以让潜意识里那个无法触及的创造力火炉燃烧得更旺。正如华兹华斯所说,艺术是凝固的情感。埃丽卡必须让自己处于情感能够显现出来的状态下。她会去看一场令人兴奋的戏剧,或者爬山,或者阅读悲剧剧本。等到她的心受到了刺激之后,她必须放松下来,将内心涌起的情感表达出来。
随着日渐老去,她发现自己需要长时间无人打扰的独处时光,让她的意识慢慢放松下来,顺从内心深处的想法。一点点打扰就可能毁掉她一整天的精神状态。
她发现自己的最佳创作状态最可能出现在上午和傍晚时分。她会戴着耳机收听舒缓的古典音乐,让自己放松下来。她需要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要能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不知为什么,她在朝南的餐厅里才能找到最佳创作状态,而在她的工作室里却找不到。
她还学习到,当你尝试全新的事情时,最好先不顾错误快速做一遍,再反复做。在一些非常罕见的宝贵时刻,她甚至感受到了运动员和艺术家们所谓“身心合一”的感觉。她心中的那个叙述声音沉默了,她忘却了时间,工具似乎在引导她,她与她的创作合为一体了。
她通过这一切能获得什么呢?这有助于改善她的大脑吗?目前确实已有证据表明,参加艺术培训的儿童会有细微的智力提升。另外一些证据表明,学习音乐和戏剧类课程似乎有助于提升社交技能。但这些结果并非完全可信,单单是聆听莫扎特的音乐、参观博物馆并不会让人变得更聪明。
埃丽卡的创造力会让她更长寿吗?确实略有影响。大量证据表明,精神刺激可以延长寿命。即便在控制其他因素影响的情况下,拥有大学学位的人也比没有大学学位的人活得更久。拥有大学学位的修女会活得更久,即便她们在成年后的生活方式与那些没有学位的修女完全相同。在青春期掌握词汇量越多的人,越不容易在晚年患上老年痴呆症。加利福尼亚州进行的一项研究表明,跟不参加艺术活动的中老年人相比,参加艺术活动的中老年人更少求医问药,并且通常拥有更好的健康状况。
然而创造力带来的真正奖励是精神上的。据说人们寻求精神疗法的原因有两种,要么需要收心(他们的行为过于飘忽不定),要么需要放松(他们太压抑)。埃丽卡需要的是放松。阅读诗歌、参观博物馆和雕刻似乎都能让她放松下来。
当她放松时,她表现得更有耐心,更像一位漫游的探索者。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在一系列研究的总结报告中写道,在青年时代就取得成功的艺术家往往是概念论者。像毕加索一样,他们一开始就确立了他们想要达成的目标,然后努力去实现它。而那些在晚年才取得成功的艺术家往往是探索者。像塞尚一样,他们一开始并没有确立清晰的目标,而是经历了不断尝试和挫败的过程,最后才在这一过程的引领下找到目标所在。
这一过程并不一直都是被动且风平浪静的。1972年,伟大的艺术史学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以他所谓的“老年风格”为主题写了一篇随笔。通过对整个艺术发展史,特别是对米开朗琪罗、提香、伦勃朗、多纳泰罗、特纳和塞尚的回顾,他相信自己已经发现了许多伟大的老年艺术家之间的共性:“某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某种神圣激情的感觉,发展为我所谓的‘超越性的悲观’;某种对理性的不信任,某种对本能的信仰……如果我们从更加专注于风格的视角来考虑老年风格艺术,我们就会发现某种对现实主义的回避、某种对已有技巧的期盼、某种对完全和谐的处理方式的渴望,仿佛画作是一个有机体,所有的组成部分都分享着整体的生命活力。”
埃丽卡显然并不具备这些大师的天赋,也没有体验到他们的那种内心动荡。但她的确有一个心愿,想要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努力一把,为自己制造出一些惊喜。埃丽卡发现,艺术可以让她触及自己的内心深处。艺术家们挖掘出许多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粗糙情感,让它们形之于外,使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表达出了全人类的集体情感智慧。他们维持着各种精神状态的鲜活,并且将它们传播给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因此,我们传承着文化,”罗杰·斯克卢顿(Roger Scruton)写道,“就像我们传承着科学和技术一样:保留某种知识形式,防止它从此在世界上消失,这对我们个人来说并没有好处,但对人类来说颇为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