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语言本能:探索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 » 语言本能:探索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全文在线阅读

《语言本能:探索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语言能力“大爆炸”只是一种错觉

关灯直达底部

所以说,人类语言与动物的交流方式有着天壤之别。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达尔文不是坚持认为生物的进化是渐进式的吗?因此,有人认为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对黑猩猩的行为做详细的考察,它们一定拥有某种形式的语言,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伊丽莎白·贝茨(Elizabeth Bates)是乔姆斯基语言学的猛烈抨击者,她这样写道:

如果语言的基本结构原则不是通过学习而获得的(自下而上),也并非是派生而来的(自上而下),那么对于它的存在,我们只剩下两种可能的解释:如果普遍语法不是造物主亲手所赐,那人类一定经历过一次史无前例的突变,它相当于一次“认知大爆炸”……我们不得不抛弃近30年来以生成语言学为代表的极端主张,即认为语言是间断式进化的结果。我们必须在自己与其他物种所共享的心智材料中寻找符号和句法的藏身之所。

但事实上,如果人类语言在当今的动物界里真的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刻意用达尔文的理论来解释它的进化过程就显得多此一举。现代人类所独有的语言本能,其实就像现代大象所独有的象鼻,这并非不可理喻之物。这里面没有矛盾,没有造物主,也没有大爆炸。现代进化生物学家对一个事实感到既好笑又好气:尽管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都宣称自己相信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但他们相信的其实是一个经过改造的神学观点,即“伟大的存在之链”(Great Chain of Being)。这种观点认为,所有物种都是按照自身等级依次排列在一根链条之上的,人类则位于链条的顶端。根据这种观点,达尔文的贡献不过是揭示了这个链条形成的原因:即每个物种都是从位于它下方的物种进化而来的,而不由上帝来分派位置。许多人还依稀记得高中所学的生物知识,即由“原始”到“现代”的进化之旅,因此他们轻易地得出结论:变形虫进化成海绵、海绵进化成水母、水母进化成扁形虫、扁形虫进化成鳟鱼、鳟鱼进化成青蛙、青蛙进化成蜥蜴、蜥蜴进化成恐龙、恐龙进化成食蚁兽、食蚁兽进化成猴子、猴子进化成黑猩猩,黑猩猩进化成人类(见图10-1,为简短起见,我省略了一些中间环节)。

图10-1 错误的进化之梯

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人类拥有语言,但它的“邻居”却没有任何形式的语言。我们期待的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但看到的却是大爆炸。

但是,进化并不是楼梯,而是一棵大树。我们不是从黑猩猩进化而来的,我们和黑猩猩源自同一个祖先,而这种动物已灭绝于世。同样,人类和黑猩猩的共祖也不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它和猴子一道,来自一种更为古老的动物,这种动物也已经消亡。由此上溯,我们可以为所有物种找到一个共同的祖先,即某种单细胞生物。古生物学家因此开玩笑说,“大体上说,所有的物种都已经灭绝了(一般估计为99%)”。生活在我们周围的各种生物并不是我们的祖先,而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它们只是一棵大树上的细枝末叶,而这棵大树的枝杈和躯干都已不复存在。图10-2是这棵大树的简化图。

图10-2 正确的进化之树

如果将人类所在的分支放大,我们会看到黑猩猩其实是位于一个独立的亚分支上,而不是位于我们的上端。

我们也可以看到,语言很可能是在图10-3中箭头所指的位置开始出现,也就是说,语言的产生是人类和黑猩猩分道扬镳之后的事情。这导致的结果是,黑猩猩没有语言,而人类却拥有500万~ 700万年的时间来逐步进化自己的语言。事实上,我们应该把镜头进一步放大,因为物种与物种不会交配繁衍,产生新的物种。只有生物体才会相互交配,产生后代。物种只不过是谱系树上某段分枝的代称,而这棵大树实际上是由一个个生物体所组成的,例如某只大猩猩、黑猩猩、南方古猿,或者某个直立人、古代智人、尼安德特人、现代智人。

图10-3 语言出现的时间

所以说,如果最早的语言能力是出现在图10-3中箭头所指的位置,那么大致经过了35万代的世系繁衍,这种能力才成熟到现在的普遍语法的程度。由此可知,即便现存的其他物种(包括我们最近的亲戚黑猩猩)都没有语言,语言的进化也可以是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地球上曾经存在过大量拥有“中等”语言能力的生物,只不过它们都灭绝了。

我们还可以换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在当今动物界中,黑猩猩是与人类最为接近的物种,因此人们很容易遽下结论,认为它们至少也应该拥有一些原始的语言能力。但是,进化之树是由生物个体的交配繁衍所构成的,而非物种间的分合交替,因此,所谓的“与人类最为接近的物种”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我们与哪个物种的关系最为接近,完全取决于一个偶然的因素,即物种的灭绝情况。让我们沿着这个思路推导下去:假如人类学家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高地发现了一个现存于世的“能人”群落,那么在当今自然界中,“能人”就是与我们关系最近的亲戚,这样的话,黑猩猩身上背负的压力是不是就能减轻一些呢?它们是否拥有语言能力是不是就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了?反过来说,假如几千年前的一场瘟疫葬送了所有猿类动物的生命,那么我们是不是非要证明猴子也拥有语言,才能避免达尔文的进化学说面临危险?如果你的答案倾向于“是”,那我们不妨再做进一步的假设:假设在过去的某个时期,有一批外星人突然对灵长类动物的皮毛产生了狂热的爱好,于是他们猎杀了所有的灵长类动物,除了无毛的人类。这样一来,是不是像刺猬这样以昆虫为食的动物也必须肩负起“拥有语言”的重担呢?如果这批外星人捕杀了所有的哺乳动物,或者吃掉了所有的脊椎动物,唯独放过了人类(也许是因为他们喜欢观看我们无意中向太空播放的情景喜剧),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去寻找能够开口说话的海星,或者在与海参所共享的心智材料中寻找句法的藏身之所呢(见图10-4)?

图10-4 亲缘关系[3][4][5][6][7][8][9]

显然不必,无论是我们的大脑、黑猩猩的大脑,还是食蚁兽的大脑,它们所拥有的能力完全取决于各自的神经回路,这种神经回路不会因为另一个大陆上某个物种的生存或灭绝而发生改变。上面这些假设性推论告诉我们,达尔文强调的渐进式进化针对的是生物个体的世代延续,而非现存物种之间的直线关系。我们下面将要谈到,只会咕哝乱叫的古猿不可能生出懂得英语或者奇温久语的婴儿,但它也不必这样做,因为它可以通过几十万代的世系繁衍来逐步形成这种能力。要确定语言的起源时间,我们必须观察人类、观察动物,并记录下观察结果,而不能抱着物种连续性的观念不放,脱离实际地空想答案。

廓清“进化之树”和“进化之梯”的问题,也可以让我们终止一场既无聊且无果的争论,即什么样的语言才有资格称为真正的语言。争论的一方认为,人类的语言拥有一系列特征,这些特征在其他动物身上完全看不到,如指涉性、符号的相对独立性、创造性、语音知觉的范畴性以及词序的一致性、层级性、无限性和递归性,等等。另一方则极力在动物界中寻找反例(例如虎皮鹦鹉能够区分语音,海豚和鹦鹉在执行命令的时候会留意词序,某些鸟儿可以不重复地唱出无数段旋律),然后得意地宣称人类独特性的藩篱已被打破。但是,独特性阵营并不买账,他们着重强调人类语言的其他特征,或是为人类语言添加新的特征。这种做法让他们的对手恼羞成怒,认为他们是在躲躲藏藏、转移目标。要明白这样的争论是多么愚蠢,你只要想象一场关于扁形虫是否拥有“真正视觉”的争论,或者一场关于苍蝇是否拥有“真正的手”的争论就可以得到结果。难道一定要有虹膜才算眼睛?一定要有睫毛才算眼睛?一定要有指甲才算手?谁在乎这些问题呢?这样的争论是词典编纂家的事,与科学家无关。柏拉图曾经把“人”定义为“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结果第欧根尼(Diogenes)把一只鸡的羽毛拔光,拎给柏拉图看。这两人的争论完全与生物学无关。

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我们错误地在“进化之梯”的中间画下了一道界线,位于界线之上的物种被认为具有某种值得炫耀的特征,而界线之下的物种则没有这种特征。但是,在生命的谱系树中,眼睛、双手以及语言能力等特征是可以在任何一个分枝上出现的,也可以在不同的时期出现在不同的分枝上,其中一些特征延续到人类身上,另一些特征则没有。这里涉及一个非常重要的科学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关注的不是哪一个物种是否拥有某种真正的特征,也不是这种特征是否是拙劣的模仿或低级的伪造,这个问题关注的是这些特征之间的相互关系。

生物学家对生物器官的两种相似性做了区分。一种是“同功”(analogous),它指的是一些器官虽然具有类似的功能,但却分别源自进化之树的不同分枝,因此这些器官从本质上说并非“同一器官”。教科书上经常拿鸟类的翅膀和蜜蜂的翅膀来做例子。它们都是飞行器官,而且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因为任何一种飞行器官都必须采用类似的构造。但是,它们是各自独立进化而来的,除了满足飞行的功能外,没有其他共同之处。而另一种“同源”(homologous)器官则相反,也许它们在功能上有所差别,但都源自一个共同的祖先,因此具有某种共同的结构,以表明它们是“同一器官”。例如蝙蝠的翅膀、马的前腿、海豹的鳍状肢、鼹鼠的爪子以及人类的手,它们虽然功能千差万别,但却都是由哺乳动物始祖的前肢进化而来的,因此它们共同拥有一些“非功能性”特征,例如相同的骨骼数量和相同的连接方式。要区分同功与同源,生物学家通常会考察器官的整体结构,并着眼于其中最没有实用价值的特征,因为实用的特征很可能是由不同的分枝进化而来的,分类学家将这种具有迷惑性的现象称为“趋同进化”(convergent evolution)。我们之所以推断蝙蝠的翅膀其实是手,是因为我们可以观察到它的腕部构造,并数出其中的手指关节。而且,如果大自然真的想打造出一对翅膀的话,它完全可以采用其他的方法。

由此便产生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人类语言是否与当今动物界中的某个器官具有“同源性”,即在生物学上属于“同一器官”呢?要明确这一点,仅仅依靠语序排列的相似性是毫无意义的,特别是这种相似性出现于和人类相隔遥远、且并无渊源关系的某段分枝上(比如说鸟类)。就关系而言,灵长类动物和我们最为接近,但那些猩猩训练者及其支持者却弄错了规则。假设他们最终实现了梦想,一些黑猩猩真的学会了手语,并可以自发地用它来组词造句、传情达意、描绘事物,这是否能说明人类的语言能力是由猩猩学习手语的能力进化而来的呢?显然不能,这就像海鸥的翅膀并非是从蚊子的翅膀进化而来一样。如果黑猩猩的符号系统和人类语言有什么相似之处,那也不是源自某个共同祖先的遗产。黑猩猩的符号系统出自科学家的精心设计,实验中的黑猩猩之所以去学习它,是因为这套系统可以给它们带来眼前的利益。要检验二者的同源性,我们必须找到一些标志性特征,这种特征既出现在猿类的符号系统中,也出现在人类的语言中,而且,这些特征对于交流而言并非不可或缺,因此它可以出现两次,一次出现在人类的进化历程中,一次出现在心理学家训练猩猩的实验室里。我们可以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寻找这些特征,看看猿类是否像人类一样有着标准的学习进程,从咿呀学语,到独词句阶段,再到双词句阶段,再到语法爆炸阶段。我们也可以检视语法的发展过程,看看猿类是否会发明或者偏爱词类范畴、屈折变化、X-杠句法、词根词干、改变句中助动词的位置以形成问句,以及人类普遍语法所拥有的其他特征。这些特征并不抽象,我们很容易就能识别出来。例如,当语言学家第一次接触美国手语或者克里奥尔语时,就能立刻识别出这些特征。此外,我们还可以借助神经解剖学,检查猿类的左脑外侧裂周区的功能部位,看看是否语法位于较前的区域,而词语位于靠后的区域。自19世纪以来,这一系列检查都已成为生物学的常规手段,但却从来没有人将其应用于黑猩猩的“手语”研究,虽然我们大致也能猜到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