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并没有为我们的清醒时光提供任何的精神养料,反而激活了我们的潜意识世界,为我们日后更多的精神漫游创造了新的领地。
我们沉睡时的梦境,正是大脑在漫无边际地遨游。和沃尔特·米蒂的白日梦一样,夜间的梦境也会激活默认模式网络——我们大脑中广泛分布的网状连接,在第一章中出现过,当我们没有集中注意力时,默认模式网络就会开始活跃起来。梦境还是一种故事,带有叙述的结构,其中的事件按照时间顺序一一展开。我们经历梦境,仿佛它们是真实发生的,但在这方面它们和白天的精神漫游又不一样。假设沃尔特·米蒂是一个真实的人物,那么他一定知道自己实际上并不在一架大型的、带有八个引擎的、疾驰的海军水上飞机上面,而是正坐在焦虑不安的妻子身边,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确,他在做白日梦,可是这和我们睡觉时常常做的梦不同。
虽然我们的大部分梦境都很像真实发生的事件,但我们偶尔也会经历几次“清醒梦”,在“清醒梦”里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如果梦境的内容有些令人不快或者害怕,我们可以想办法让自己醒来从而逃离梦境。有种方法对我似乎管用,就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一种非常矛盾的做法,因为有时我只是梦见自己睁开了眼。最近一次我试图这样做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并没有成功地唤醒自己,反而进入到另一个关于我醒了的梦境,又或者我梦到了整个睡了又醒的过程。正如美国歌手碧昂丝所唱的那样,也许“生活就是一场梦”[18],我们不得而知。
当我们睡觉时,我们在“快速眼动睡眠”(REM)和“非快速眼动睡眠”(NREM)两种状态间不断转换。在REM阶段,梦境十分形象,且持续时间长,这个阶段每隔90分钟来临一次,所以每个晚上我们会经历三次或四次REM阶段。当人们从睡眠中醒来时恰好处于REM阶段,他们说自己80%的时间都在做梦,但是当人们醒来时处于NREM阶段,他们觉得自己只有10%的时间在做梦。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处于NREM阶段的人们认为自己在被叫醒之前脑子里有很多想法掠过——估计自己23%~80%左右的时间在思考。这就表明,在NREM阶段人脑中的想法是以思想的方式而不是以梦境的方式存在的。可是在睡眠开始前的NREM阶段,人们称会有简短但却十分生动的幻觉体验,这种幻觉被称作“入睡前幻觉”,占80%~90%的时间。这种幻觉和REM阶段的梦境不太一样,它们简短、稳定,做梦人并不参与其中。而在REM阶段的梦境里,我们一般都会参与,甚至是痛苦并参与着。
常常由视觉驱动的部分大脑皮层,也会受到这些幻觉的刺激而活跃。一组日本的研究者识别出由视线里的物体和景象引起的大脑视觉区域的活动规律,然后记录三个被试[19]志愿者在临睡前相应大脑区域的活动。当被试被叫醒后,他们被要求描述出在被叫醒之前大脑里出现的所有视觉图像。研究者能够根据视觉区域的活动规律预测出图像的内容,准确率达到60%——并不完全准确,但是比碰运气的概率要高出很多。随着图像技术的提升,未来我们一定不需询问就能够准确预测出人们的梦境,那将会是对隐私的极度侵犯。
梦境的内容很少重复,但梦境的一大特点就是——它是由记忆的片段组成的,有时这些片段的组合方式很奇特。做梦的人在梦境里可以接受所有不可能的事件,比如飞翔、一个人的脸被嫁接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上;梦里的情景是荒谬的——上一刻我回到了学校的宿舍,下一秒就在悬崖边的危险小路上穿行。两件事情都来自于我的记忆,但在梦中却衔接在一起。虽然梦境的基础是记忆,可我们关于梦境的记忆却很脆弱。实际上,所有的梦都注定会被遗忘,除非我们在做梦时恰好醒来——就算你恰好记得梦的内容,你记得的也很可能只是梦境的预演而不是梦境本身。为何梦境会被遗忘是个解不开的谜,因为做梦时,海马体被激活,而海马体是记忆系统的中枢。一种说法是负责管理记忆形成的大脑前额叶部分,在做梦的过程中没有被激活。另一种说法是由于单胺能系统的惰化,大脑处于一种不同的化学状态,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记忆的形成。又或者做梦时海马体很活跃的原因是它正在进行记忆的合成加工——重新组合过去的记忆,所以不能形成新的记忆来记录梦境本身。
无论是什么原因,缺少对梦境本身的记忆很符合我们自身的情况,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混淆梦境里的内容和实际发生的事件了——虽然我们有时也会混淆。尽管大部分的梦境都被忘记了,但它有时会有一种神秘的、广袤的、可持续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感,正如维多利亚时期的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Alfred, Lord Tennyson)在他的诗《两个声音》(The Two Voices)中所写的:
而且,有些东西
带着神秘的微光轻触我
似乎像被遗忘的梦的一瞥——
也许感觉到了什么,仿佛就在眼前
也许完成了什么,却不知道在哪里
没有语言能说清楚
几次REM睡眠阶段是由脑干深处的一个结构协调在一起的,这个结构叫作“pons”(拉丁语“桥”的意思)。尽管我们闭着眼睛,视线被黑暗阻挡,但REM阶段的梦境是由视觉主导的,除视觉外,还包含一半的听觉元素,30%的运动或触觉元素,但不含有嗅觉和味觉元素。我们可以梦到走路或跑步,甚至于下肢瘫痪的人也可以梦到自己行动自如。这也是思想适应我们需要的一种表现,尤其是在人类进化的初期,由于睡眠时我们的身体更容易遭到攻击,于是梦境中的运动反映出人们时刻警惕夜间的捕猎者。而现实中我们行动的局限也令我们不能在现实世界重现梦境,这样也避免了灾难性的后果,有时这种局限也会出现在我们的梦境世界。研究睡眠的专家艾伦·霍布森(Allan Hobson)描述这种现象时说道:“当我们想跑得再快一些甩掉幻想出来的梦境中的杀手时,那种双腿无力的感觉特别讨厌。”
REM睡眠始于胚胎阶段,在胚胎3个月时达到顶峰,那时的胚胎一直处于REM睡眠中,但是胚胎的梦境不具有任何现实世界的意义。稍后,在胎儿出生之前,NREM睡眠阶段和清醒阶段开始出现,与REM阶段一起形成循环。出生之后,婴儿分别处于三个阶段的时间是均等的,随着婴儿成长,REM睡眠阶段也在逐渐地缩短,最后固定在每晚1.5小时左右,我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每晚的REM睡眠时长都是1.5小时——大概就是我们看场电影的时间。但是,梦境本身在人的一生中发生的变化很小。学龄前儿童也做梦,不过他们的梦境比较简单、静态、没有情绪,做梦人也不会参与其中。有些孩子有夜惊症,但这并不是由做噩梦引起的,而是由不正确的叫醒方式引起的。大卫·福克斯(David Foulkes)发现当处于REM睡眠阶段下被唤醒时,7岁以下的孩子觉得自己只有20%的时间在做梦,而成人却达到80%或90%。梦境也许和精神时间旅行是平行发展的。正如之前解释过的,直到4岁,一个孩子才能在思想中脱离现实,在头脑中产生自己处于其他地点、其他时间的一些连贯的场景画面。在7岁左右,梦境开始具备叙事的性质,包含可以移动的主人公,做梦者自己也参与进来。
梦境的缓慢发展引发了一个问题——动物是否也做梦?实际上,许多动物都具有REM睡眠阶段,但在鸟类中,似乎只有刚孵化的小鸟才会具有REM睡眠。NREM睡眠阶段只出现在陆地动物的睡眠中,其起源要追溯到2亿年前哺乳动物产生时;而REM睡眠是在1.5亿年前有袋类动物分离出来时才加进来的。5000万年前,随着有胎盘的哺乳动物的产生,REM睡眠逐渐成了动物睡眠的固定组成部分。袋鼠的REM睡眠时间仅仅是我们人类的1/10。养狗的人认为宠物狗在炉边睡觉时也做梦,因为它们有时会轻微地抽搐,并发出细小的声音,但是关于它们可能梦见的东西,我们只能猜测。动物的梦境不太可能同人类梦境一样具有叙事性质——虽然我们在第四章里讲到过老鼠似乎梦到在迷宫里走来走去。
REM睡眠阶段并不是只产生梦境,这一阶段在调节体温方面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鸟类和哺乳动物都是恒温动物,它们的体温都是由自身控制的,然而它们体内的温控系统则完全依赖于足够的REM睡眠。如果不让老鼠睡觉,哪怕仅仅剥夺它们的REM睡眠部分,它们也会全部死于新陈代谢和体温调节紊乱。这表明了REM梦境只是REM睡眠的附带功能,相当于副产品,本身并不重要。这些梦只是我们额外的收获,正如汽车销售员想要卖掉的是车,而不介意搭上一套车载音响。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孜孜不倦地探求梦境中所充斥的半随机的、纷乱的影像和感觉背后的含义,丝毫不理会这就和探求茶叶的形态和星座排列的方式一样——意义不大。
古代的学者们相信梦境是由诸神和魔鬼所控制的,他们还相信梦境能够预知未来,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现在,而且似乎无懈可击。据说亚伯拉罕·林肯曾在遇害前两星期梦到过自己被刺杀,马克·吐温在他的哥哥死于爆炸前的几个星期也曾经说过他梦见他哥哥的尸体躺在棺材里。人们经常宣称自己在一些惨剧发生前有过预感。1966年,在威尔士的小村庄艾伯凡,一场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村里的学校被压塌,139名学生和5名教师丧生。英国心理医生约翰·巴克(John Barker)对于超自然现象很感兴趣,他在报纸上刊登问卷,询问是否有人在这次意外之前有过预感,后来他收到了来自英格兰和威尔士的不同地区的60多封信,其中一半以上的寄信人都说自己曾在梦中预感到事件的发生。
这些预感不可能成为超自然现象的证据,它们很可能是基于恶劣天气状况的影响,也可能是在悲剧发生后,人们篡改了梦境的记忆,使之与实际发生的事件相吻合。我们都知道,人们对于梦境的记忆很少、很零散,与其说是真实回想起来的,不如说是拼凑编织的。我在第二章里面解释过,哪怕是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忆,也可能是故事,而不会像录像视频那样可靠。有些人和动画片里的屹耳驴一样,总是杞人忧天,觉得不好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当然也会时常梦见一些事故、惨剧,早晚他们的梦境会变成现实。
至少鲍勃·迪伦(Bob Dylan)在他的歌曲《我觉得有种改变在即》(I Feel a Change Comin’On)里面很怀疑梦境是否能够能变成现实。他认为就算梦境是真实的,对他而言也没有意义,因为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天天做梦。
走进弗洛伊德的世界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被称为现代精神分析心理学之父,他认为梦境并不是诸神和魔鬼的创造,而是人类大脑潜意识的产物。潜意识容纳了很多令我们困扰的思想元素——性、恐惧、侵略性,或者谋杀,这些元素来自于我们的动物本能,但由于社会规则限制,我们不得不压抑这些本能。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揭示大脑潜意识里隐藏的想法,从而帮助病人面对他们精神病症的真正根源。弗洛伊德曾写道,梦境是“通向潜意识世界的道路”,它们为我们提供了窥见一些被滤掉的思想的机会。尽管如此,那些思想也不是显而易见的,它们隐藏在一些符号中,需要我们去解读才能了解这些符号想要隐藏什么。至少在弗洛伊德的世界里,禁忌的性欲似乎占有主导地位,武器或工具是男性性器官的代表符号,上下梯子或楼梯象征着性行为,复杂的机器“很可能”是男性的生殖器,山水景色亦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带有桥和葱郁山林的景象”,“桌子,无论表面是否有覆盖物,都象征着女性”。
正如许多人所指出的,这种观点的弊病在于我们可以将任何东西都解读为性元素,然后根据幻想而不是事物的本质得到结论。我曾经试着想出一件无法和性扯上关系的物体或事件,但没能成功(此处欢迎建议)。弗洛伊德认为精神病症的背后经常隐藏着被压抑的性遭遇,这一想法成为20世纪80、90年代精神疗法中的前沿思想,我们在第二章里也提到过。这一想法再次犯了“肯定后件”的逻辑谬误。例如,一次与女性交往的不幸遭遇可能会反射成一个关于桌子的梦,但是,我们也会因为一些和真正的桌子发生关系的生活经历而梦到桌子。我可以很权威也很理性地说,人有时候梦到的就是性本身,不需任何符号来象征。
据说出版于1900年的《梦的解析》是一部富有洞察力和学术高度的理论著作,弗洛伊德本人对自己书中阐述的思想也不是信心十足,所以在他1906年写给他的朋友威廉·弗里斯(Wilhelm Fliess)的信上写道:
你会不会想到有一天,一块大理石碑会被竖立在这栋房子的前面,上面刻着这样的话,“1895年7月24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解开了梦境的秘密”?目前我觉得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不大。
弗洛伊德也提到了他定义的“典型梦”,就是重复出现,而且似乎具有一定普遍性的梦。这种梦的内容包括从高处坠落、飞翔、赤身裸体等。弗洛伊德认为,坠落和飞翔的梦是童年回忆的反映,因为小时候家长把我们背在背上,或者逗我们时把我们抛到空中,或者我们在游乐园荡秋千、玩跷跷板,这样的经历很纯真。而他认为赤身裸体的梦表达了一种正常人都有的、被压抑的暴露欲望,但是由于在梦里我们没办法“自由移动”来隐藏自己的裸体,所以这种梦往往伴有一种耻辱感。这些话听上去熟悉么?弗洛伊德继续在书中说道:“我相信我大部分的读者都曾在梦中有过类似的经历。”
但是,也许赤身裸体梦境的根源是我们在婴儿时期都是赤裸的,或者反映出我们害怕衣衫不整的时候被别人看到。弗洛伊德还提过一种典型梦,就是考试失败,或者被要求重修一门课。弗洛伊德认为这种梦主要是早期的不当行为引发了焦虑,而后转变为现时的恐惧表现出来。就算了解了这些,我还是偶尔会梦到考试失败,或者更多时候我会梦到没有任何准备就去考试,但是我在过去的50年里没有参加过任何考试。另一方面,我早年的焦虑确实时时反映在我的梦里,我还会梦到在寄宿学校时的害怕,但当时的那种害怕在现实中早就消失,已经不再困扰我目前的生活了(其实当时也没有很害怕)。我也梦到过在陌生的城市迷路,我觉得这样事情现在倒是有可能发生——但我丝毫不担心。但是,不论这种经典梦境的起源是什么,它们的普遍性确实表明它们并不仅仅是偶然出现的、杂乱无章的片段组合。
现在,弗洛伊德“关于梦境是内心不齿的、压抑的想法的象征符号”这一观点已经不再受到广泛推崇。但是,也许他在某些方面是正确的,比如他提出的潜意识,在后来研究意识世界时似乎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我们都有这样的经历,当我们有意识地努力去解开一个很难的填字游戏,或者努力回想某个人的名字时,突然灵光一现,答案跳进我们的脑子里。数学家亨利·庞加莱(Henri Poincaré)曾经描述过自己在一次地质考察中是如何获得一个重要数学发现的:
旅程中发生的事使我忘记了我的数学研究工作。到了库坦塞斯之后,我们上了一辆公交车,当我伸脚踩在公交车台阶上时,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前期铺垫,那就是我用来定义富克斯函数的变换方法和非欧几里得几何的变换方法一模一样。
梦是模拟的威胁
虎,虎,光焰灼灼
燃烧在黑夜之林,
怎样的神手和神眼
构造出你可畏的美健?[20]
——威廉·布莱克,节选自《经验之歌》
芬兰心理学家安蒂·瑞文苏(Antti Revonsuo)认为,梦是具有威胁性事件的模拟,提供机会让我们学习、演练怎样在真实生活中辨认和处理可能出现的危险。这种梦境始于更新世时期,作为一种适应性功能出现于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布莱克的《老虎》是一种来自于史前生命的威胁,无论是在夜间森林里的老虎还是在非洲大草原上的老虎都具有威胁性。上文提到的“典型梦”的内容实际上都具有一定的威胁性,有时甚至很可怖。梦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原始的属性——我们不太梦到读书、写字、使用电脑或者开车。瑞文苏认为,梦境系统回溯到与当今世界不再关联的时代,但是那样的时代却深深根植于我们的情绪记忆中。梦似乎同写给孩子们的故事有很多共同点,里面充满动物、森林和危险的事物。实际上,我不由得想问,我们是不是创造出了一个原始的世界给孩子,同时亲手为他们的后半生提供了所有噩梦的素材?
瑞文苏的理论促进了大规模的梦境研究,专家们从世界各地收集各种梦,其中2/3至3/4的梦包含威胁性事件,这个比例要远远高于我们白天生活中所遇到的威胁的比例,而梦中所经历的威胁也要严重得多。和生活平静的人相比,那些在真实生活中饱受威胁和创伤的人会在梦中经历更多的威胁。一项研究对比了不同国家的梦,结果显示芬兰儿童的梦威胁率最低,只有40%左右。据进行这项研究的专家反映,在所有被调查的儿童中,芬兰儿童的生活环境最为稳定、平静——他们可能都没听过恐怖故事。而反面的极端则是饱经战争创伤的库尔德儿童,他们经历的威胁梦的比例竟达到80%左右。
威胁性梦境的最常见内容(大概占所有梦中威胁内容的40%左右)同侵略相关,其他的内容还包括失败、意外、不幸。从我自己害怕考试的梦境来看,梦里的威胁内容更多地来自于我们的记忆,而不是最近发生的事件,可见与威胁是否发生于近期相比,威胁对于一个人情绪方面的影响大小更为重要。很多梦里的威胁都是加诸在做梦的当事人身上,但在30%的案例里,威胁是加诸在其他重要的人身上的,比如家庭成员、朋友或者生意伙伴。
威胁梦的起源要追溯到更新世这种说法似乎有点道理。在托马斯·霍布斯的著作《利维坦》(1651)里,史前的生命非常“肮脏、残暴、短暂”,从更新世的化石残留来看,当时的人类只能存活不到40年,比如尼安德特人或者早期的人类都是如此。对于我们采集狩猎的祖先而言,生命的威胁主要来自危险的捕猎者和危机四伏的觅食环境,所以在梦中模拟这些威胁提升了他们的适应性,也给了他们机会演练一些应对策略。虽然经过这些演练后,我们对于危险的地方或动物的感觉会扎根于我们的生理机能,但这并不是说关于老虎或其他野兽的记忆被深深地植入了我们的基因。在儿童故事和卡通片中,我们努力去还原一个更新世的世界,但是并非那时所有的威胁都会在我们的梦中出现。在更新世时期,我们的祖先所面对的另一个巨大威胁是疾病,可是在梦境里,我们无法为疾病找到治疗方法或解药。我们很少梦见生病,就算我们梦见了,在梦里也是束手无策。做梦已经被调整成为“先暴露危险,再由梦本身引导我们去找到应对方法”的过程。
和弗洛伊德的理论一样,威胁论也证明了REM阶段的梦境是人类独有的,或者说,是我们的更新世祖先们独有的,虽然老虎也可能愉悦地梦到威胁别人,而不是被威胁——不过我得补充一下,现在风水轮流转,老虎反而濒危了,成了被威胁的物种。但是,威胁论可以再概括一些。REM阶段的梦是由脑干中的某些过程驱动的,在影响带有记忆的更高区域之前从情绪的中枢涌现出来。我们的情绪又带有经历过更新世时期的危险环境后形成的某些特点,而情绪自身也具有更多的古老起源。所以说,沃尔特鼠们也可能会梦到猫。
查尔斯·达尔文在他1872年出版的《人类和动物的表情》(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一书中表示,人类独有的情绪表情似乎只有一种:“在所有表情中,脸红是只有人类才有的。”不过这倒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沃尔特鼠的回归
威胁论很大程度上建立在REM阶段出现的梦的基础上,这一阶段的梦最生动形象、令人难忘,出现得也最频繁。而NREM阶段的梦,尤其是入睡初期的NREM睡眠则和前面所说的完全是两回事儿,在这个阶段,梦更多地体现近期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尘封的恐惧。在这方面,无论在老鼠还是人身上,NREM阶段的梦和海马体的记录都最为接近。在第四章中,我曾描述过老鼠海马体的神经活动形成的“尖波涟漪”是如何与一条我们熟悉的路线轨迹相吻合的,比如迷宫的轨迹。这个轨迹不仅与老鼠已经走过的路线相吻合,而且还与新的路线,即在老鼠未来探索路径时将会走到的路线相吻合。这种“涟漪”在老鼠清醒时和睡觉时都会出现。正是在NREM睡眠阶段的初期,这种轨迹的重新激活达到最强。
埃林·瓦姆斯利(Erin Wamsley)和罗伯特·史蒂克戈德(Robert Stickgold)主要研究NREM睡眠阶段的人类梦境,其中大约一半都包含至少一件近期在做梦人清醒时发生的事件。可是,在只有2%的案例中,梦完整重复了真实发生的事件。下面这个例子说明了梦如何只反映真实经历的一些方面,却不会重复整件事。
来自清醒时的记忆:当我离开星巴克时(我结束值班),剩了很多点心和松饼,可以扔掉,也可以带回家。我一时不能决定把哪些拿回家,把哪些扔掉……
来自相对应的梦境记录:爸爸和我去购物,我们一间一间地逛商店,其中一个商店里堆满了松饼,全是松饼,从地板到天花板全是,各种各样都有。我不知道应该买哪种。
REM阶段的梦可以持续很久,而且可能是以实时发生的形式出现,就好像发生在真实世界的事情一样接连展开情节。而NREM阶段的梦则是每秒一帧,徐徐掠过,至少从老鼠海马体的涟漪状态上判断是这样的。NREM睡眠阶段对于学习的巩固十分重要,这一点得到了广泛认可。在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训练被试对象们通过一个虚拟的迷宫,中间休息小睡时,如果被试对象在小睡中梦到迷宫的话,之后他们通过迷宫时的表现会比梦到其他东西时更好。清醒时对迷宫的思考对他们小睡之后的表现没有影响。所以,平时我们在紧张备考之余,也要注意睡眠!
同样,这项研究也显示梦境并不是真实事件的重演。两个被试者说自己在梦中听到了和迷宫任务相关的音乐,但是并没有梦到迷宫任务本身;另外三个被试者说梦到了其他的像迷宫一样的环境。回到巩固学习这一点,看来部分的巩固过程似乎超越了某个特定的学习内容(迷宫),这样一来,人(或老鼠)可以对他们已学到的知识理解得更广泛,也可能对于未来更具适应性。但是,我在第四章里曾说过,这些梦以及它们在真实生活中所对应的事件都是精神时间旅行的基础,它们着眼于未来,而不是过去。
而我们的大脑在夜间绝对没有休眠。感官刺激的缺失、行动的麻痹,以及浓浓黑夜的掩盖,这些都为大脑提供了机会,像为身体服务那样为思想服务,正如我们的车需要不时保养,不时检查车载设施是否完好,性能如何。思想服务,也可以称作心理服务,包括REM睡眠阶段的情绪调节,和NREM睡眠阶段记忆的巩固和拓展。从大脑的化学结构看,二者也是截然不同的。其中一个区别和乙酰胆碱有关,乙酰胆碱是一种神经递质——也就是说,它会影响大脑中的神经元相互连接交流的效率。在NREM睡眠阶段,大脑中乙酰胆碱的水平处于最低限度;在“安静并清醒”的状态下,也就是当人(或者老鼠)马上要开始做白日梦的时候,乙酰胆碱的水平也会降低。乙酰胆碱水平的降低被认为会导致信息从海马体流向大脑的其他部分,而这些部分可以储存知识细节,这样一来就促进了记忆的巩固。相反,在REM睡眠阶段,乙酰胆碱的水平要高于人清醒时的水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觉得很难记得住REM梦境的另一个原因。
大部分关于梦的理论似乎都聚焦于负面因素——威胁、创伤、失败的考试、回溯过去的不幸和尴尬。但是我们也要记得,我们的很多梦都是积极的、有趣的。苏斯博士(Dr.Seuss)的儿童故事本身就有点像梦境一样,他曾经说过:“当你睡不着觉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坠入了爱河,因为现实总是要比梦境更美好。”今天早上,我4岁的孙女跟我说她梦到了小熊维尼和跳跳虎。她很享受这个梦——毕竟艾伦·亚历山大·米恩(A.A.Milne)笔下的《小熊维尼》里的跳跳虎并没有威廉·布莱克笔下的老虎那令人生畏的健壮体格,而熊和泰迪熊一样,小熊维尼可爱又讨喜。
梦可以被看作是浪费了的思想漫游,因为我们几乎记不起来我们做过的梦。梦并没有为我们的清醒时光提供任何的精神养料,反而激活了我们的潜意识世界,为我们日后更多的精神漫游创造了新的领地。我们偶尔也会记住自己的梦,以这些梦为基础我们会形成创造性的思想,我在最后一章会详细阐述这个过程。但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梦是神游,或者说精神溜号的另一种形式,虽然这种形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但它们会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并且对我们的精神世界产生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