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莱村事件中,行凶者是个人,下命令及执行者也是个人,为什么在集体中这些人的心灵就会退化到如此地步呢?因为在集体之中,个人往往会依附于集体,将自己的道德责任推诿到集体或其他成员身上,从而逃避自己的责任。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集体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一个可以逃避问题和责任的地方。如果说单独的个体还知道自己行为的不义的话,那么,集体内的个体则容易对于自己的行为缺乏基本的判断力。所以,在集体之中,个人的心智极容易退化,极容易对自己的过错和罪行浑然不知,并由此而变成一个邪恶而不自知的人。这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在一群疯了的人中,一个正常的人很难保持理智。
疯子的行为不切实际,是因为他们抱着病态的自我不放。抱着病态的自我不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恶性自恋。集体会陷入恶性自恋,同样,一个国家也会陷入恶性自恋。在越战中,美国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恶性自恋之中。恶性自恋,意味着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用谎言来掩盖真相,表现在外的行为就是疯狂。
对于恶性自恋的国家来说,失败是无法接受的。我们都知道,“失败”会使人痛苦,而痛苦往往会让人变得邪恶狠毒。实际上,“失败”的痛苦能够让我们通过自我检讨及自我批评的方式获得心灵的成长。但很多遭受失败的个体因为不敢接受自我批评,在失败之际往往迁怒于人,把责任推卸给别人。这其实就是以谎言来掩饰失败,去抚慰失败的痛苦。这样的现象也会出现在国家中。国家的自我批评会损及国家的荣耀及凝聚力,所以,一些国家的领导人在失败时,都会设法激起国家对外国人或敌人的恨意,借以强化群体的凝聚力,于是,邪恶的行为就会产生。
在越战进行到1967年底时,美国军队之所以以恶毒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付越南人,就是为了发泄他们自尊遭受蹂躏的怨气,就仿佛一个恶性自恋的个体在自己的完美形象不保时,不顾一切地去毁灭那个“挑战”其完美形象的人。那时,稍有间谍之嫌的越南人便会饱受凌虐,不论是已经丧命还是一息尚存的越南军人都要被绑在武装部队的装甲车后拖着走。此时,美军的残暴已达到了极致。到了1968年初,美国军队在越南的豪气已经丧失殆尽,军队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就在这时,骇人听闻的美莱村屠杀事件发生了。美莱村屠杀事件无疑是绝无仅有的重大恶行,然而,我十分怀疑,那只是当时的美国部队在越南各地犯下的无数罪行之一。而这一切罪行,都是因为军队的恶性自恋,他们不愿意承认自身的失败和不完美。不仅如此,美国社会和国家都陷入了恶性自恋之中,他们不能容忍越南对他们自身的完美形象进行破坏。为了维护国家的形象,美军不惜以更大的邪恶力量,摧毁着人类赖以生存的社会和自然,也摧毁着无数无辜的生命。
恶性自恋,就是不愿意改变,也包括改变自己的观念。人的观念具有某种惰性。这种惰性是指人一旦形成一种观念和心智模式,便不愿意去改变。在既有观念的指挥下,人一旦行动起来便会奋不顾身,即使错误昭然若揭地摆在眼前也不愿改变。这时候,错误的观念其实就构成了谎言,人之所以将错就错,就是因为惧怕改变观念,因为那将花费相当大的气力,并需承受痛苦。一个人要想改变观念,首先要有自我怀疑及自我批评的心胸,敢于承认自己长期以来深信不疑的想法也许并不正确。在改变的过程中,我们的内心会产生各种纠结和困惑,这种滋味很不好受。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变得虚怀若谷、毫无偏见,不断地学习和思考,忠于事实。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心灵成长了,自己也变得更加成熟。但是很可惜,很多人在这条路上拒绝改变,他们选择用谎言去掩盖真相,以此逃避心灵成长所需承受的痛苦。
美莱村事件发生时,美国的约翰逊政府就是一个选择了谎言的政府。同绝大多数庸庸碌碌的个体一样,他们从不心存疑惑,也没有“自我怀疑及自我批评的心胸”,他们认为过去20年发展形成的“共产主义威胁论”至今仍然适用。尽管无数证据显示,此观念已经不符合当前形势了,但他们却不予理会。对他们来说,蒙上眼睛,不去承受观念改变的痛苦,更省事、更容易。他们选择用谎言自欺欺人,其实质是对于自我审视的抛弃,是一种极度的恶性自恋。对于一般人来讲,当证据呈现在眼前时,他们往往能够忍受住自我形象受挫带来的伤痛,承认自己确实有改变的需要,并修正自己的观念。但是整个国家恶性自恋的程度却远远超过个体,在面对真凭实据时,他们不但没有勇气自我批评,反而会设法去摧毁证据。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持谎言,维持谎言背后虚幻的完美。
这再次证明恶性自恋终将导致邪恶。邪恶源于谎言,邪恶之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撒谎成性。约翰逊总统显然不愿美国人了解他以美国大众的名义,在越南的所作所为,因为他明白欺骗选民是件邪恶的事,一旦暴露,势必不见容于美国人民。所以他选择了掩人耳目,这也恰恰证明了他深知自己所犯下的恶行,因此,他也是一个伪善和邪恶的人。
然而,我们若就此将当时种种的恶行完全归罪于约翰逊政府,不但是推诿,而且是罪恶。当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被蒙在鼓里,有部分民众不久便发现政府的“邪恶残忍勾当”,但为何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但没有气愤填膺,甚至对越战的性质丝毫不加关心呢?即使大多数人是被欺骗的,我们也必须自问一下,为什么约翰逊总统可以瞒天过海,将我们骗得团团转?
于是,我们又不得不回到人作为个体,在国家这个大的群体中,以谎言去逃避自我成长的痛苦这个事实。他们乐于让政府全权代理,正如群体中的绝大多数分子赞成由少数人行使领导权一样。美国的恶行,除了源于美国人民的个体意识的退化,更源于美国公民也沾染了约翰逊总统的恶性自恋。美国民众自以为美国的观念和政策一定不可能出错,因为美国政府必定知道其职责所在,毕竟政府是人民选举出来的,不是吗?他们认为美国政府必然善良、诚实且公正,因为他们均是一流民主体制下的产物,绝不可能犯大错,所以只要是我们的总统、专家及政府幕僚制定的决策,势必正确无误。我们不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自由世界的领袖吗?但现实呢,美国公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在用谎言虚构国家的自尊和完美。
美国虽大,但仅是人类社会中的一个群体,并非全体,确切地说,美国只是人类无以计数的政治群体中的一个(我们称为国家)。美国人的恶性自恋倾向其实是我们全人类的通病。作为人类,我们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我们只是这个星球上众多物种之一,我们必须设法改掉自己妄自尊大、自以为是的恶性自恋倾向。
我们要时刻牢记,恶性自恋会导致邪恶,而邪恶与杀戮又是一对孪生兄弟,因为邪恶是为了护卫或保存个人病态自我的完整,而运用各种方法毁灭、迫害他人的行为,所以邪恶是生命活力的反面。美莱村事件之所以被我当作群体谎言的典型案例,就是因为它是一次骇人听闻的屠杀行动。但如果这次屠杀仅是一次过失而已,我绝不会在这上面大做文章的,关键是它背后有一个真正可怕的凶手——战争,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战争是一种被大家接受的国家政策,也就是说,战争是一种合法的屠杀,因此,当大家对战争无动于衷时,邪恶与杀戮就开始了。
今日,战争几乎与国家种族尊严画上了等号,而我们所谓的民族主义不过是恶性的国家民族自恋。以自己文化为荣,又不排斥其他文化的健康心态,则较为少见。不论有意或无意,我们都教导过我们的子女应该怀抱这种国家民族的自恋情结。由无数线条勾勒成的世界地图高悬于每间美国教室的黑板上方,美国赫然位于地图的中央。我们从没想过这样的教育会导致多么荒谬可笑的后果。因为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恶性自恋,一旦在国家民族自尊等合理化的外衣下滋长,就可能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而一旦有某种力量要撼动这种病态的信念,那么战争就将随之而来。
我很想以单纯的心态去看待战争。我承认在人类历史中确实存在过为了道德正义而不得不发动的战争,虽然这样的情况寥若晨星。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仍认为“不要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伟大道德原则。
我们这一“文明”的国家就是这样变成邪恶之国的。不仅美国是这样,其他的国家也是这样;不仅过去如此,未来可能仍将如此。除非我们能连根铲除人性中恶性自恋的毒瘤,否则战争无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