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心理健康与心理疾病,我曾给出过一系列结论:神经官能症是人生痛苦的替代品;要让心理恢复健康,就要不惜任何代价坚持真理、尊重事实;如果我们偏离潜意识的意愿,就会产生心理疾病。表面上,这些结论似乎彼此并不相干,但实际上却紧密相连。现在,让我们继续讨论心理疾病的话题,并把上述结论整理成一套完整的观念体系。
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里,要想生活得更好,必须尽可能地了解世界的本质,但了解的过程无法一蹴而就。要洞悉世界的本质,认清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我们就可能经受各种痛苦,而唯有经受痛苦,才能够最终走向真理。
我们趋向于逃避一切痛苦和折磨,因此对某些消极现象可能熟视无睹,对残酷的现实可能不闻不问,我们的目的只在于捍卫自己的意识,不让真实的信息侵入其中,心理学家把这种情形称为“意识的防卫机制”。每个人都可能采用这种机制,有意限制自己的认知范围和认知能力。但是,不管是出于懒惰还是害怕痛苦的原因,我们采用防卫机制,阻碍自己的认知过程,对世界的认知就会少得可怜,我们的心灵于是与现实脱节,言语和行为也变得不切实际。这种情形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严重的心理疾病。即便我们自己没有察觉,别人也会清楚地看到,我们正在脱离现实,成了可怜的怪人或者异类。我们自以为很正常,其实我们的心理疾病可能相当严重。
在心理健康状况恶化之前,潜意识就会察觉到我们的变化,注意到我们的适应能力越来越差。它通过各种方式,提醒我们情况变得不妙——频繁的噩梦、过度的焦虑、极度的沮丧,这些症状在我们身上不断出现。虽然意识可能与现实脱节,但无所不知的潜意识总能看清真相,并以上述症状来提醒我们做出及时的改变。换句话说,心灵产生的种种症状,或许让我们难以接受,但它们却是一种恩典,是意识之外那股滋养心灵的强大力量发生作用的结果。
我在前面简要列举过忧郁症的病例。一个人出现忧郁的症状,说明他(她)的生活状态与心理需求发生了冲突,因此需要做出及时的调整。前面谈到的许多病例,固然是为了说明某些道理,但它们都可以证明一个事实:表现出心理疾病的症状,意味着患者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心灵非但没有得到成长,还处于严重的危机当中。下面,我举一个例子,证明心理疾病在人生道路上的作用。
贝特西是一位22岁的女子,她聪明可爱,但常常不苟言笑,显得过于假正经。她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她是一个工人家庭的独生女,父母笃信天主教,省吃俭用,供她上大学。尽管贝特西学习成绩优异,但她刚读完一年级就突然选择了辍学,嫁给了邻家的小伙子——一个汽车修理师,她自己则到超市做了收银员。婚后头两年尚且顺利,不过,她很快出现了奇怪的心理症状,总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焦虑,有时甚至难以控制。她外出购物、在超市上班,或是独自走在街上时,常常会产生强烈的恐惧感。她不得不丢下手头的事,马上赶回家中或是丈夫的修理厂。只有和丈夫在一起,她的恐惧感才会消失。这种症状越来越严重,迫使她不得不辞去工作。
她去看过许多医生,但医生的镇静剂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她的病情也没有改善。贝特西不得不向我求助,她哭着说:“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我的生活本来很正常,丈夫对我也很好,我们彼此深爱,我也喜欢我的工作。现在情况却糟透了,我快要发疯了!请你帮帮我,让我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其实,贝特西的处境并不像她描述的那么美好。通过治疗,她承认了一个令她一直痛苦的事实:尽管丈夫对她很好,可是,丈夫身上的某些缺点总是让她无法容忍。她的丈夫性格粗鲁,兴趣狭窄,唯一的兴趣就是看电视,这让她感到厌烦。另外,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工作,同样让她感觉极度无聊。我们开始探讨她为什么中途辍学,去过眼下这种单调的生活。“我就读的大学让我觉得不安,”她说,“许多同学都在吸食毒品,乱搞男女关系。他们生活糜烂,不务正业。我觉得无法接受,整天都很不自在,别人却认为是我有问题。不只那些想和我乱搞的男生那样想,我的女性朋友们也认为我不正常,还说我过于天真和幼稚。我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教会和我父母的价值观。我真是被这种局面吓坏了,所以不得不选择辍学。”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贝特西最终能够鼓起勇气,面对她原本逃避的一切。她决定回到学校继续学业。幸运的是,她的丈夫愿意改变缺点,与妻子一同进步,因此也决定进入大学读书。贝特西的焦虑症自然而然地痊愈了。
贝特西的焦虑感属于“广场恐怖”,也就是置身于超市等大型公共场所时,不自觉地产生的一种心理恐惧症。对于贝特西本人而言,这是自由感带来的恐怖。尽管她可以自由地走动,同别人沟通和交往,可是只要她独自出门,没有丈夫“保护”,焦虑和恐惧的症状就会随时出现。因自由感而产生的恐惧,是她的心理疾病的本质,这使她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也许更容易了解她的病情:早在焦虑症出现前,贝特西就产生了对自由感的恐惧,她选择从大学辍学,更是限制了自己心智的成熟。根据我的判断,早在焦虑症出现三年之前,她就患上了“自由恐惧症”,但却对此一无所知。她不知道,选择辍学只能使病情日益加重。当她莫名其妙地感到焦虑时,才意识到患上了某种心理疾病。好在经过治疗,贝特西终于回到了心灵成长、心智成熟的道路上。我相信,大多数心理疾病的模式都是这样:早在症状频繁出现之前,疾病就存在于人的精神世界里。症状本身不是疾病,而是疾病的外在表现,同时也往往成为治疗的开端。尽管它们为我们所厌恶和恐惧,但是,它们是来自潜意识的一种至关重要的信息。它们使患者意识到自己的身心健康已经出了问题,促使他们及时自我反省,或接受必要的心理治疗。
大多数人总是拒绝这种提醒,他们以各种方式逃避,不肯为疾病承担起责任。他们对自己的症状视而不见,还振振有词地说:“人人都可能出现异常状况,或者偶尔遭受到小灾小病的打击。”为了逃避应当承担的责任,他们可能会中断工作,停止驾车,搬到新的城市,或者放弃参加某些活动。他们也可能吃止痛药,服用医生开的药丸,借助酒精或其他药品麻醉自己,试图自行消除这些症状。即便承认自己确实出现了某些奇特的症状,他们也会下意识地把责任归咎于外界——家人的漠视、朋友的虚伪、上司的压榨、社会的病态,或是自身命运不济。只有少数人能正视自己的症状,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些症状说明他们内心深处真的出了问题。他们听从潜意识的暗示,并从中获得帮助。他们承认自己的缺点和不足,忍受治疗中必经的痛苦,也由此得到巨大的回报。根据《圣经·马太福音》,耶稣在“登山训众”时曾说过:“虚心者必有福气,因为天堂属于他们。”我想,这种说法和心理治疗的本质如出一辙。
有关潜意识与心理疾病的关系,我认为最好的例证之一,就是希腊神话中俄瑞斯忒斯与复仇女神的故事。俄瑞斯忒斯是迈锡尼城主阿特柔斯的孙子。阿特柔斯野心勃勃,想证明自己无与伦比,甚至比诸神更伟大,所以遭到诸神的惩罚,他的后代都遭到了诅咒,导致俄瑞斯忒斯的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与人私通,谋杀了自己的丈夫——俄瑞斯忒斯的父亲阿伽门农。就这样,诅咒又降临到俄瑞斯忒斯头上——根据古希腊伦理法则,儿子必须为父亲报仇。但是,弑母的行为同样为希腊法理所不容。俄瑞斯忒斯进退两难,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最后他还是杀死了母亲。于是诸神派复仇女神昼夜跟踪,对他进行惩罚。有三个形状恐怖,只有他看得着听得见的人头鸟身怪物,时刻都在恐吓他、袭击他、咒骂他。
不管走到哪里,俄瑞斯忒斯都被复仇女神追赶。他到处流浪,寻求弥补罪过的方法。经过多年的孤独、反省和自责,他请求诸神手下留情,撤销对阿特柔斯家族的诅咒。他说,为了弑母之罪,他已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复仇女神不必紧追着他不放。诸神于是举行了大规模的公开审判。太阳神阿波罗为俄瑞斯忒斯辩护,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安排的,他下达的诅咒和命令,使俄瑞斯忒斯陷入了弑母雪耻的困境。此时,俄瑞斯忒斯却挺身而出,否认了阿波罗的说法。他说:“有过错的是我,是我杀死了母亲,与阿波罗无关。”他的诚恳和坦率让诸神十分惊讶,因为阿特柔斯家族的任何人都不曾有过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情形,他们总是把过错推到诸神头上。最终,诸神决定赦免俄瑞斯忒斯,取消了对阿特柔斯家族的诅咒,还把复仇女神变成了仁慈女神。人头鸟身的怪物变成了充满爱心的精灵,从此给予俄瑞斯忒斯有益的忠告,使他终生好运不断。
这个神话的含义并不难理解,只有俄瑞斯忒斯能看得见的复仇女神,代表着他自己的症状,也就是他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而复仇女神变成仁慈女神,意味着心理疾病得到治愈,整个过程和我们前面谈到的病例完全一致。俄瑞斯忒斯实现了局面的逆转,是因为他愿意为自己的心理疾病负责,而不是一味逃脱责任或归咎到别人头上。虽然他尽力摆脱复仇女神的纠缠和折磨,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遭受到了不公正的惩罚,也不把自己看成是社会或环境的牺牲品。作为当初降临到阿特柔斯家族身上的诅咒,复仇女神象征着阿特柔斯的心理疾病,这是阿特柔斯家族的内部问题,也就是说,父母或者祖父母的罪过,要由他们的后代来承担。然而,俄瑞斯忒斯没有怪罪其家族,没有指责他的父母或祖父母,尽管他完全可以那样做。他也没有归咎于上帝或者命运。与此相反,他认为局面是自己造成的,他愿意为此付出努力以洗刷罪过。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同大多数治疗一样,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才能最终见效。最终,俄瑞斯忒斯通过努力完成了“治疗”,而曾经带给他痛苦的一切,也变成了赋予他智慧和经验的吉祥使者。
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都目睹过上述神话在现实中的演绎,亲眼见过复仇女神变成仁慈女神的过程,也就是患者康复的过程。这种改变的过程殊为不易。大多数患者一旦意识到心理治疗意味着要面对痛苦,要为自己的病情负起责任,心中的畏惧之情就会油然而生。进入治疗状态以后,不管患者的斗志多么高昂,心里都会打退堂鼓。有的人宁可继续生病,冒着丧失健康的危险,也要把责任推到“诸神”身上,不愿自行承担。心理医生必须让他们接受这种观念:敢于为自己承担责任,是治疗成功的关键因素。
患者在这一过程中可能要经受相当大的痛苦。医生需有足够的耐心,循序渐进地引领患者面对现实。有时候,患者固执而偏激,甚至就像不听话的孩子,哭哭闹闹、又打又踢,直到最终才平静下来,完全接受属于自己的责任,使治疗出现转机。只有极少数患者始终愿意为自己承担责任,即便治疗仍需耗时一两年,但总体上会非常顺利,不管对于患者还是医生,都是舒适而愉快的体验。在以上两种情况下,复仇女神都可以转变为仁慈女神,只是转变程度和时间长短有所不同而已。
患者正视自己的心理疾病,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就更容易克服困难,实现转变,彻底摆脱童年的梦魇或者祖先遗传的“诅咒”。此时他们会意识到,自己正在步入崭新的天地,曾经无比复杂的问题,变成了难得的机遇;令人痛恨的障碍,变成了值得期待的挑战;头脑中可怕的杂念,变成了有益的心灵启示;令人恐惧的内心感受,变成了活力与希望的来源;沉重的精神负担,变成了来自上帝的美妙恩赐。当然,疾病的症状也会消释。“我的忧郁症和焦虑感,居然带来了难得的奖赏!”在治疗结束时,他们总是这样说。哪怕患者不信仰上帝,在顺利度过治疗期以后,也会真切地感觉到,他们所承接的是上天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