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讲述的是心智的成熟,自然免不了要涉及同一枚硬币的反面:阻碍心智成熟的障碍。最大的障碍就是懒惰,只要克服懒惰,其他阻力都能迎刃而解;如果无法克服懒惰,不论其他条件如何完善,我们都无法取得成功。所以,懒惰也是本书一大主题。我已经说过,我们总是逃避必要的痛苦,惯于选择平坦的道路,这是我们的惰性使然。谈到爱的时候我也强调过,不少人的爱是虚假的爱,因为他们不想承受自我拓展和自我完善的痛苦。懒惰是爱的对立面。心智的成熟需要通过努力来实现。现在,我们要探讨懒惰的本质。简单地说,懒惰是人生中的一种可怕的消极力量。
许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基督教所谓“原罪”的概念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只能让人倒胃口。比如,我向来认为,性爱和原罪没有什么关系。就我本人而言,性爱跟我的其他嗜好同样无辜。假如我放纵自己,尽情享受美味佳肴,事后顶多是消化不良,为此吃些苦头而已,我却不认为自己有罪。我知道人世间充斥着罪恶、欺骗、偏见、折磨与残暴,可是我在婴儿们身上,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与生俱来的罪过。我也绝不认为,仅仅因为祖先偷吃善恶树的果实,每个孩子就应该跟着遭殃,世世代代都要受到诅咒。不过后来我慢慢注意到,人们的懒惰其实无处不在。为帮助患者们的心智获得成熟,我做过各种努力,发现最大的敌人就是懒惰。而我在自己身上也看到了懒惰作祟的痕迹,它阻止我实现自我完善,承担更多的责任。我和别人的共同特征之一就是无法摆脱懒惰,就这一点而言,伊甸园中的蛇和苹果的故事,突然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圣经》的故事也许遗漏了最重要的部分。《圣经》让我们知道,上帝有一种习惯:他喜欢黄昏时到伊甸园散步,他和人类的沟通是开放的。既然如此,经受蛇的蛊惑而偷吃苹果的亚当和夏娃,为什么不坦率地告诉上帝:“我们很想知道您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吃善恶树的果实。我们喜欢伊甸园,对它充满感激,可是我们无法理解您的规定。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吃善恶树的果实呢?您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他们显然没有这样做,而是盲目地触犯了天条。他们不了解上帝的规定,也没有试着向上帝提出疑问,去质疑上帝的权威和观念。而且,他们没有从成年人的理性立场出发,与上帝进行起码的沟通,就听信了蛇的话。在偷吃果实之前,乃至在遭到惩罚之后,他们都没有聆听上帝的心声,让上帝给出明确的说法。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受到诱惑就马上行动,却没有采取某种缓冲性的步骤呢?这一步骤的缺少,就构成了原罪的本质。这一步骤的内容本应是他们跟蛇与上帝的辩论。亚当和夏娃本可携起手,当着上帝和蛇的面,在彼此间掀起一场大辩论。既然他们没有这样做,也就无从知道上帝的立场。也许上帝和蛇之间的辩论尤为重要,象征着人类心灵的善恶之争。我们回避内心的善恶论辩,就产生了许多构成原罪的邪恶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们想权衡某种行为是否得当,斟酌某种选择是否明智,也无法判断上帝的立场和标准,因为我们没有聆听自己内心的上帝——与生俱来的正义感——的声音。我们的失败应归咎于懒惰。完成心灵的论辩需要努力,需要时间,需要坚强的意志。假如我们聆听内心中上帝的声音,就会得到这样的指令:我们需要选择相对艰难的道路。如果要走完这样的道路,我们就要付出更多的时间,经受更多的痛苦。这当然使我们产生恐惧,从而想要逃避痛苦——就像亚当和夏娃以及其他先祖一样。就这一方面而言,从古到今,我们人类莫不是懒惰者。
是的,我们身上确有一种原罪:懒惰。人人都有这种原罪,包括婴儿、儿童、青少年、成年人和老者,包括聪明的人和愚蠢的人,包括健康人和残疾人。也许有些人不算过分懒惰,但在本质上,所有人都是懒惰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不管我们精力多么旺盛,野心多么炽烈,智慧多么过人,只要深入反省,就会发现自身懒惰的一面,它是我们内心中熵的力量。在心灵进化的过程中,它始终与我们对抗,阻止我们的心智走向成熟。
你或许会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同意你的话。我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懒惰。我每周工作60个钟头,每天晚上还要加班,甚至周末也不休息。尽管我累得要命,可还是强打精神,陪妻子出门购物,带孩子参观动物园,帮他们做好家务事。我的人生似乎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忙!忙!忙!”倘若果真如此,我的确应该对你表示同情,可我仍想指出,只要用心观察,你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的懒惰之处。懒惰与你花多少时间工作,如何对别人尽职尽责没有多少关系。懒惰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恐惧感。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不妨再次引用亚当和夏娃的神话。有人认为,亚当和夏娃没有去问上帝为什么制定法律,不允许他们偷吃苹果,其原因不是因为亚当和夏娃天生懒惰,而是他们内心的恐惧。他们不敢面对令人生畏的上帝,害怕上帝大发雷霆。
并非所有恐惧都等于懒惰,但大部分恐惧确与懒惰有关。我曾指出,人们总是觉得新的信息是有威胁的,因为如果新信息属实,他们就需要做大量的辛苦工作,修改关于现实的地图。他们会本能地避免这种情形的发生,宁可同新的信息较量,也不想吸收它们。他们抗拒现实的动机,固然源于恐惧,但恐惧的基础却是懒惰。他们懒得去做大量的辛苦工作。
在有关爱的内容里,我曾提到自我完善意味着接受新的责任,做出新的承诺,发展新的关系,达到新的层次,经受更大的风险。现在我们可以认为,我们其实是害怕失去当前的地位或角色,所以才害怕转换成新的角色,达到新的地位。我们害怕改变现状,害怕失去目前拥有的一切。亚当和夏娃不敢询问上帝,完全可能是出于恐惧。他们害怕一旦去质疑上帝,就可能发生更大的不测。因此,他们宁可选择一条简单的出路,一条不做正面对峙,而是默默绕开的、不合理的“捷径”。这样一来,他们得到的是没有多少用处的认知。他们希望仅凭现有的认知,就可以平安地生活下去。质疑上帝或许会给人类带来麻烦,但《圣经》这则故事却告诉我们,我们必须面对自己的责任,做好属于自己的工作。
想必心理医生对此最有体会。患者向心理医生求助,是为了寻求某种改变,而他们其实对改变恐惧得要命,害怕不得不吃各种苦头。这种恐惧感,或者说懒惰,使90%的患者在康复前就会忙不迭地退出治疗。有趣的是,这种临阵脱逃的情况大多出现在最初几次治疗中,或是在治疗之初的几个月。相当多的已婚患者,在最初几次治疗之后,就意识到其婚姻危机重重,若想使心灵恢复健康,只有通过协议离婚,或是进行极为艰苦的自我治疗,重新构建理想的婚姻。有的患者在去看心理医生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症结所在。他们接受治疗,只是为了确认早已意识到的可怕的人生现实。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们总是害怕面对困难,例如不得不独自生活,或者不得不花几个月乃至几年时间与伴侣一起努力克服重重困难,以便改善婚姻状况。恐惧感使他们常常半途而废,有时是在两三次治疗之后,有时是在10次或20次治疗之后。他们打算中止治疗时,往往会编造这样的借口:“我们原以为有足够的钱来治疗,但实际上我们想错了。”他们有时也会坦言:“我害怕治疗。我害怕不得不做出更多的努力,才能挽救当前的婚姻。我知道这是临阵脱逃。或许有一天我会有足够的勇气,继续到您这里接受治疗。”总而言之,他们宁可维持可怜的现状,也不想通过努力摆脱困境。
在心理治疗初期,对于“懒惰”这一病因,患者可能一无所知。他们也可能承认:“我和别人一样,有时当然不免偷偷懒。”其实他们懒惰的程度,已经超出常人的想象。懒惰就像魔鬼一般狡诈,让人们不仅擅长伪装和欺骗,还会想方设法让懒惰变得合情合理。哪怕患者的意识已成熟到一定程度,也未必有能力去了解懒惰的本质,并与之进行对抗。假使他们有机会进入某个领域,获取某种新的知识,就很容易出现懒惰的情绪并产生恐惧。他们可能说:“我听说有很多人涉足过这一治疗领域,但最后也没修成正果。”“我认识一个接受过心理治疗的人,不过他始终是个酒鬼,后来还自杀了。”或者是“难道你想让我改头换面,变得跟你一模一样吗?这可不是心理医生该做的事。”诸如此类的回答,都是患者(学生)逃避治疗(学习)的遁词,他们为懒惰寻找借口。他们要欺骗的人,与其说是心理医生(教师),不如说是他们自己。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承认懒惰的存在,认清懒惰的本质。
一个人的心智越是成熟,就越是能察觉到自身的懒惰;越是自我反省,就越是能找到懒惰的痕迹。就我个人而言,在追求心智成熟的过程中,我越是接近事实真相,就越是感到懒惰在作祟,而我有可能获得的最新启示随时都会从身边溜走。有时候,当我即将获得建设性的思路时,脚步竟会突然停止,或不由自主地变得迟缓起来。我相信,某些极有价值的想法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让我忙碌了半天,最终功亏一篑。为改变这种情况,我一旦发现自己放慢了脚步,就会强迫自己加快步伐,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大步迈进。与熵的对抗是永恒的战斗。
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病态的自己和一个健康的自己。即便内心充满恐惧,性情无比固执,我们的身体里仍有一部分神奇的力量——也许这力量并不强大,但它是积极的,它推动着我们心智的成熟。它喜欢改变和进步,向往新的、未知的领域。它愿意做好属于自己的工作,甘愿冒心智成熟带来的一切风险。与此同时,不管我们表面看上去多么健康,心灵进化到了怎样的程度,我们的身体里也始终有另一部分力量——它可能同样不算强大,它不想让我们付出任何辛苦。它坚守熟悉的、陈旧的过去,害怕任何改变和努力。它只想不惜代价地享受舒适,逃避痛苦,宁愿为此付出“无效”、“停滞”乃至“退化”的代价。在我们某些人的身体当中,健康的力量也许小得可怜,完全被庞大的病态力量带来的懒惰和恐惧所控制。另一些人心中居于主导地位的则是健康的力量,总是热切地渴望进步和完善,追求达到神性的高度。需要指出的是,健康的力量必须时刻提防懒惰的病态的力量,后者始终潜伏在我们的身体中。我们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病态的,一个是健康的;一个走向生存,一个走向死亡。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足以代表整个人类。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中,都拥有向往神性的本能,都有达到完美境界的欲望,同时也都有懒惰的原罪。无所不在的熵的力量,试图把我们推回到人类进化的初期——那里有我们的幼年,有母亲的子宫,还有荒凉的原始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