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找我看病时是30岁,过着隐士一样的生活。整整七年,他住在树林深处一栋小木屋里,几乎没有朋友,更没有特别亲近的人。最近三年里,他没有和任何女人约会过。作为调剂,他偶尔会做些木工活,大部分时间则花在钓鱼和看书上,或者去尝试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决定,比如晚餐应该准备什么?如何准备?是否该去购买一件廉价的工具……因为他很聪明,还有一笔可观的遗产,根本不用为生计发愁。
第一次就诊时,他就坦言自己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他说:“我知道人应该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可我优柔寡断,什么决定也做不了,更不要说重大的决定了。我认为自己该去做一番事业,因此考虑过读研究生,或去学一门职业技术。可是,做什么事都无法提起我的兴趣。我也考虑过当教师,或者专心从事学术研究,比如国际关系、医学或是农业生物学,最终都不了了之,顶多只是进行一两天的尝试。不管在哪个领域,我碰到难题就会泄气,觉得自己的选择是个错误。我感觉人生堆满了难以克服的问题。”
特德告诉我,他的心理问题开始于18岁。当时他刚进入大学,一切都很顺利。他过着再正常不过的生活,有两个哥哥,家境优越,父母感情和睦,对孩子也很关心。特德原本在一所私立寄宿学校就读,而且成绩优异。后来,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孩,不幸的是,在进入大学前的一周,那个女孩拒绝了他的求爱,这对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异常痛苦,在大学一年级时,他差不多天天酗酒,所幸他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后来他又恋爱过几次,由于每次都没有认真对待,最后都无果而终,学习成绩也开始下滑。
大三时,好朋友汉克死于一次车祸,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不过,他还是克服了打击。那一年,他甚至还改掉了酗酒的恶习,但优柔寡断的问题却越来越严重了。他始终无法决定他的毕业论文该选择什么题目。他修完了课程学分,在校外租了房子准备论文。只要再交上一篇不长的论文,就能够顺利毕业。其他同学在一个月内就能完成这一任务,而他却花了三年时间。此后他就什么事也没有做成。七年前,他搬进了那座森林,独自住在小木屋里。
特德认为,他的心理问题应该与性爱有关,因为他的问题好像都源于恋爱的失败。他几乎读过弗洛伊德的每一本著作,也许比我读的还多。在正式治疗的头六个月,我们深入地探讨了他童年时期性心理的发展,却没有取得任何成效。尽管如此,我还是窥见了他性格中某些特别的方面。其中之一就是,不管做什么事,他都缺少起码的激情。比如,他可能会盼望出现好天气,可当好天气到来时,他顶多是耸耸肩说:“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一天总是要过去的。”有一天,他在湖里钓到一条肥大的梭鱼。“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又没有别人与我分享,”他说,“所以,我又把它扔回到湖里。”
与缺乏激情的态度相伴而来的,是对一切都表示轻蔑和不屑,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满意。他用挑剔的态度,跟可能影响他情绪的一切事物保持距离。他非常注重隐私,我很难了解更多细节,这使治疗进行得格外缓慢,我必须从他口中获得更多有价值的资料。
他做过这样一个梦:“我出现在一个教室里,看到那里有一样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很快把它放进一个箱子,封存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接着,我把箱子藏到一棵枯死的树木里。树干中间是空的,我用螺丝钉把树皮钉起来。我又坐在教室里,忽然想到螺丝钉可能没有上紧。我紧张得要命,又跑到树林里,重新把螺丝钉拧紧,心里才觉得踏实了。然后,我继续坐在教室里听课。”和其他患者一样,特德梦见了教室和上课,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治疗,他显然是不希望我摸清他的过去,找到他的神经官能症的症结。
治疗进行到第六个月,特德那厚厚的心灵盔甲才出现了一丝裂缝。在来见我的前一天晚上,他曾到一个朋友家里去玩。他抱怨说:“昨晚真是无聊,我的朋友让我听他买的唱片,是尼尔·盖蒙为电影《天地一沙鸥》谱曲的原声带。我真是觉得心烦,我不明白,他受过那么好的教育,为什么还会认为那种无聊的东西是有价值的,而且居然还把它称为音乐?”
他的轻蔑之态过于明显,所以我竖起耳朵,仔细辨析他的想法。我说:“《天地一沙鸥》是宗教作品,所以音乐也有宗教的味道,是这样吗?”
“如果你把它当成音乐,说它有宗教味道,或许也是可以的吧。”
“让你讨厌的,可能是它的宗教味道,而不是音乐本身。”
特德说:“可能吧。反正我很讨厌那种宗教。”
“你讨厌的是什么样的宗教?”
“滥用感情,忸怩作态。”说出这几个字时,他的表情和腔调,都透露出极度的厌恶。
“还有哪些宗教是这样的呢?”我问。
他看上去有些困惑,有些慌乱,“我想不是很多。不管怎么样,宗教对我一向缺少吸引力。”
“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有些遗憾地笑了笑:“不,我在青春期时大脑简单,那时候对宗教很虔诚。我在寄宿学校三年级时,甚至还在学校小教堂做过执事呢。”
“后来怎么样呢?”
“什么后来?”
“你的宗教信仰怎么会发生改变呢?”
“大概是我长大了,所以就不再需要它了。”
“你是怎么长大的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特德有些恼火,“人人都会成长,别人是怎么长大的,我就是怎么长大的,这还用问吗?”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宗教了呢?”
“我不知道。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上大学以后,就没有去过教堂。”
“完全没有吗?”
“一次也没有。”
“高中三年级,你在学校小教堂做过执事,暑假时你经历了一次失恋的打击,就再也没有去过教堂。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在你看来,是否和你被女朋友拒绝有关系呢?”
“我不觉得有多少关系,有很多同班同学和我差不多,到了一定阶段,大家都不再相信宗教了。我不再信仰宗教,与我和女朋友分手这件事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知道,后来我对宗教没有任何兴趣。”
大约一个月之后,治疗过程又有了新的突破。当时,我和特德正在讨论他缺少激情,对一切都没有兴趣的问题。他承认:“我最后一次产生激情,大约是在10年以前。大学三年级的期末论文,我写的是与现代英语有关的题目,我记得当时我写得很投入,很专心。”
“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我问。
“时间太久了,我记不得了。”
“怎么可能呢,你好好想一想,一定还记得。”
“大概是探讨英国诗人霍普金斯吧。在我看来,他应该是属于最早期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人。我的论文好像是分析他的《庞杂之美》这首诗。”
我走进书房,找到了大学时代的英语诗歌课本,《庞杂之美》这首诗在第819页,我念道:
上帝理应得到赞美,
是他创造了色彩缤纷的万物——
天空的斑斓色彩,
犹如母牛身上的斑点花纹;
玫瑰色的鼹鼠灵动自如,
宛如自由自在的七彩鲑鱼;
火红的炭火中爆之欲出的栗子;
金翅雀的美丽翅膀;
起伏的山坳、闲置的耕田、新犁的梯田;
这一切,
构成了层次分明的壮美景貌。
还有各行各业的人们不同的装束、工具、装备,
一切对立的、原始的、冗余的、怪异的事物,
世界变化多端、万象汇集,谁又能领悟其中真谛?
快中有慢、甜中带酸、炫目中夹杂黑暗,
上帝创造出的美超乎一切变化,
且让我们由衷地赞美他。
我的眼眶湿润了。我深受感动地说:“这是一首饱含着热忱和激情的诗。”
“是的。”
“这首诗的宗教意味很强。”
“是的。”
“这篇论文,是你秋季学期结束时写的,那就应该是在一月份,对不对?”
“没错。”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好朋友汉克,是在同年二月份出的车祸。”
“对。”
这时候,我感到房间的气氛有些紧张。我不是很清楚随后应该怎么办,只好凭着直觉继续追问:“照此说来,你到了17岁,被第一个女朋友拒绝,然后你就放弃了宗教信仰。三年以后,又因为最好的朋友的死亡,放弃了对一切事物的热情。”
“不是我放弃,而是我的热情被所有这一切吸干了!”特德大声说。他就像是在吼叫,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情绪如此激动。
“上帝拒绝你,因此你也拒绝上帝,对吗?”
“难道不可以吗?”他以惯常的反击口气说,“这个世界太恶心,一直叫人恶心。”
“我原来以为你的童年很幸福。”
“根本不是。我的童年更叫人恶心。”
在特德貌似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痛苦的童年记忆。两个哥哥过去老是欺负他,到了叫人忍无可忍的程度。特德的父母更关心自己的事业,而且两个人彼此怨恨,对孩子的事极少过问。在他们看来,兄弟吵架是正常的。他们从未想过如何保护年幼的特德。特德最大的安慰,就是躲在乡下独自散步。由此可知,早在10多年前,在他的内心深处就种下了离群索居的种子。独处能让他松一口气,真正远离哥哥们的折磨。回忆起往事,特德对世界的仇恨,犹如泉水般涌出。此后几个月,他连续对我回忆起伤心的童年,回忆起女朋友的拒绝,以及汉克的不幸死亡。他觉得这些让他难以承受,他的人生就像是死亡与痛苦并存、危险与邪恶同在的巨大漩涡。
经过15个月的努力,对特德的治疗出现了转折。那天他带来一个小本子,说:“你经常说我过于掩饰真相,不肯说出自己的秘密,事实也是如此。我昨晚收拾过去的东西,看到了这本大二时的日记。我还没有重新读过,所以原封不动地交给你。或许你会有兴趣,看看10多年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我说我一定会的。我用了两个晚上读完了日记。日记再次印证了他过去的生活方式:独来独往,喜欢像隐士一样。此外的内容不多,不过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年一月份的某个星期天,他一个人外出爬山,赶上暴风雪,半夜才回到学校宿舍。“我是多么兴奋啊,”他写道,“平安归来让我有一种狂喜的感觉,就像去年夏天那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一样。”下一次同他见面,我就问起他那年夏天的事情。
他说:“我告诉过你了。”
他每次这样说,其实都是想隐藏什么,我识破了这一点,继续追问下去:“你还有些事没对我说过,我敢肯定。”
他终于说:“你还记得我大一暑假时,曾到佛罗里达去打过工吗?我那时赶上了一场飓风。你知道,我一向喜欢暴风雨。就在大风大浪最猛烈时,我赶到码头那里。一阵海浪扑过来,把我冲下了大海,另一个大浪又把我推了回来。整个过程非常简单,而且是在一瞬间。”
我感到难以置信,于是问道:“你真的是在风浪最大的时候独自跑到码头去的吗?”
“我说过我喜欢暴风雨,我喜欢体验大自然的疯狂肆虐。”
“这一点我能理解,我也喜欢暴风雨,不过,我可不会像你这样去冒险。”
特德叹了口气,回答说:“好吧,我对你说实话吧——我当时有自杀的倾向,我后来也琢磨过这件事。那年夏天,我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说实话,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否怀着自杀的念头赶到码头。我真的不太在乎结束生命。”
“你被冲到了海里?”
“是的,我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海浪太大,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感觉一个巨大的浪头打过来,一下子就把我卷走了。我整个人淹在水里,失去了自救的能力。我本来以为死定了,感觉非常害怕,但过了一会儿,整个人又被浪送回到岸边,还撞到码头的水泥柱上。我挣扎着爬上岸,手脚并用地爬到路边,身上出现了好几处淤血,幸好伤得不重。”
“对于那一次的经历,你有何感想呢?”
特德挑衅似的反问:“什么叫做有何感想?”
“没什么,我是说你对死里逃生有什么感想?”
“呃,我只是觉得,当时的运气还不错吧。”
我说:“运气?你认为那是运气?你认为海浪把你推回到岸边,只是一种巧合,对吗?”
“当然,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有些人会把这种情形称为奇迹。”
“对我来说,也就是走运而已。”
“那就算你走运好了。”我说,“特德,你遇到不幸的事,总是归罪于上帝,抱怨这个世界叫人难以忍受;赶上奇迹般的好事,你却认为是运气。你怎么解释这些事情呢?”
特德也意识到,他不自觉地采取了双重标准。从此以后,他开始留心周围美好的事物。他不仅聚焦黑暗,也开始关注光明。除了反思汉克以及其他人的死亡,他也注意审视人生的快乐。他逐渐意识到,人生某些痛苦原本就是难以避免的,生命原本就是矛盾而庞杂的组合。随着他的观念的进步,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和谐。他再次尝试同女人约会,对身边的事物也表现出更大的热情。他的宗教信仰重新萌芽。他在诸多事物的变化中,研究生存与死亡、创造与毁灭的奥秘。他倾听和宗教有关的音乐,阅读神学书籍,还买了一本《天地一沙鸥》。
经过两年的治疗,有一天早晨,特德对我说,他现在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他兴奋地说:“我打算申请进入心理学研究所。你大概以为我是想模仿你,其实我是认真考虑过的。”
我鼓励他说下去。
“我觉得我应该做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事。既然我打算回去读书,就应该选择一门真正有价值的学科。我觉得研究人类的心灵很有意义,从事心理治疗非常重要。”
我问道:“人类的心灵和心理治疗,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呃……我想,最重要的应该是上帝。”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研究上帝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说上帝最重要,那为什么不去研究上帝呢?”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为你不想听懂。”
“我真的听不懂,人怎么可能去研究上帝呢?”
“有的学科研究心理学,也有的学科研究上帝,这是事实。”我回答说。
“你是指神学院吗?”
“是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将来去当牧师?”
“是的。”
特德瞠目结舌,“哦,那可不行,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拐弯抹角地说:“心理医生和牧师相比,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同。我是说,牧师扮演的也是心理治疗者的角色,而心理治疗和牧师的传道也很接近。”
“那你干吗不去当牧师呢?”
特德突然恼羞成怒,说道:“你为什么要逼我呢?选择什么学科和职业,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想干什么,完全是我的自由。心理医生不能指点患者怎么做。你无权替我做出决定,我可以自己做出选择。”
我说:“听着,我不是在替你做决定,我只是在帮你分析另一种可能的选择。你却因为某种原因不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你自己说,你想做最重要的工作,而且你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上帝。但是,当我建议你把为上帝工作作为职业时,你却极力排斥。你说你做不到。即便你真的做不到,那也没关系,但了解你为什么做不到,是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对不对?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不考虑做牧师的可能性呢?”
特德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不能去当牧师。”
“为什么?”
“因为……因为牧师是上帝的仆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我是说,如果我去当牧师,就必须公开我信奉上帝的事。以后不管当着什么人,我都必须做出虔诚的姿态,但我做不到。”
“是啊,你必须偷偷摸摸的是不是?你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表达你最大的虔诚,到了公共场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不对?”
特德叹了一口气说:“听着,你不了解我的情况。过去,每当我说对什么事有兴趣、有激情的时候,我的哥哥都会嘲笑我。”
“你现在还是活在过去吗?你仍然只有10岁吗?你还是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吗?”
特德哭了起来,说:“其实不只如此,父母也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他们都会惩罚我,拿走我最喜欢的东西。‘咱们看看特德最喜欢什么?对了,我们说下个礼拜去他姑妈家,他就高兴得不得了。那就别让他去了。对了,还有他的弓箭,他最喜欢这种玩具了,我们就把它没收好了。’他们的招数很简单:抢走我所有心爱的东西,只要是我喜欢的,都会被他们随时拿走。”
治疗终于触及到了特德神经官能症的本源。他开始凭借意志力,自行做出决定。他一再提醒自己,他不是10岁的孩子,不必再受父母的管束和哥哥的欺负。他开始培养对某些事物的热情,表达对生命和上帝的热爱。他最终决定去神学院。在启程前几周,我收到一张他寄来的支票,这是上个月的治疗费。我注意到他在支票上的签名,不再是名字的简称“特德”,而是签上了他的全名“西奥多”,我打电话问他:“这是什么原因?”
“我本来就希望你注意到它,”特德说,“我想我仍在以某种方式,有意隐藏自己的秘密,对吗?小时候,我姑妈就告诉过我,西奥多这个名字是‘爱上帝的人’的意思,我应该以此为荣。我当时的确很骄傲,就去告诉了哥哥,他们却拼命嘲笑我,还说我是个娘娘腔,以后我就不敢再用这个名字了。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不会让我感到尴尬。我决定以后经常使用我的全名,毕竟,我本来就是一个爱上帝的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