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被心理医生诊断为人格失调症,那说明这个人逃避责任的程度已经相当严重。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逃避责任的倾向,我自己也不例外。我在30岁时,幸运地得到了麦克·贝吉里的指点,才克服了轻度的人格失调倾向。当时,贝吉里担任精神科门诊部主任,我在他的部门工作,跟其他医生轮班接诊患者。或许是我责任心太强,工作日程表总是排得满满的,工作量远远多于其他同事。别的医生每周接待一次患者,我每周则要接待两三次,结果可想而知:别的医生每天下午四点半陆续下班回家,而我要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点钟。这使我心怀不满,疲劳感与日俱增。我意识到必须改变这种局面,不然我肯定会崩溃的。我去找贝吉里主任反映情况,希望他给我安排几个星期的假期,不再接待新的患者。我暗自揣测:“他应该会同意的,对吧?他是否有别的解决办法呢?”在贝吉里主任的办公室,他耐心地听我抱怨,一次也没有打断我。我说完后,他沉默了一下,同情地对我说:“哦,我看得出来,你确实有问题。”
他的关心和体谅让我很是感激。“谢谢您!那么,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回答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斯科特,你有问题。”
这是什么回答啊,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完全不是我期待的,我多少有些不悦。“是的,”我再次问道,“您说得没错,我知道我有问题,所以才来找您的。您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他说:“斯科特,很明显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听了你的想法,也理解你的状况,你现在的确有问题。”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有问题,我来这里之前就知道了!可问题在于,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斯科特,认真听好,我再说一遍:我同意你的话。你现在确实有问题!说得再清楚些,你的问题和时间有关。是你的时间,不是我的时间。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你,斯科特·派克,在时间管理方面出了问题。我就说这么多。”
我气得要命,转身就走。一连三个月时间,我满肚子都是火气。我坚信他患有严重的人格失调症,不然怎么可能对我的问题漠然置之呢?我态度谦虚地请他帮助,可这个该死的家伙,不肯承担起他的责任,哪里还有资格做门诊部主任!作为门诊部主任,这样的问题都不能解决,到底还能做什么呢?
三个月过后,我渐渐意识到贝吉里主任没有错,患有人格失调症的是我,而不是他。我的时间是我的责任。是我,只有我,能决定怎么安排和利用我的时间。是我自己想比其他同事花更多时间治疗患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应该承担这个选择的后果。看到同事们每天比我早两三个钟头回家,令我感到难受,而妻子抱怨我越来越不顾家,同样令我感到难过和愤懑,但这不正是我自己造成的吗?我的负担沉重,并不是命运造成的结果,不是这份职业本身的残酷,也不是上司的压榨逼迫,而是我自己选择的方式。同事们选择了和我不同的工作方式,我就心怀不满,这实在毫无道理,因为我完全可以像他们那样安排时间。憎恨他们的自由自在,其实是憎恨我自己的选择,可是这本是我引以为荣的一个选择。想通了这一切之后,对于比我更早下班的同事,我不再心怀嫉恨。虽然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工作,但心态却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为个人行为承担责任,难处在于它会带来痛苦,而我们却想要躲开这种痛苦。我请求贝吉里主任替我安排时间,其实是逃避长时间工作的痛苦,而这正是我选择努力工作的必然后果。我向贝吉里主任求助,是希望增加他控制我的权力。我是在请求他:“为我负责吧,既然你是我的上司!”力图把责任推给别人或是组织,就意味着我们甘愿处于附属地位,把自由和权力拱手交给命运、社会、政府、独裁者和上司。埃里克·弗洛姆把他讨论纳粹主义和集权主义的专著命名为《逃避自由》,可谓恰如其分。为了躲开责任带来的痛苦,数不清的人甘愿放弃权力,实则是在逃避自由。
我有一个熟人,他头脑聪明,却郁郁寡欢。他经常抱怨社会上压迫性的力量: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缺乏人性的企业军事化管理。他对乡村警察干涉他和他的朋友留长发,更是感到不满和怨恨。我一再提醒他:他是成年人,应当自己做主。幼小的孩子依赖父母,当然情有可原,如果父母独断专行,孩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头脑清醒的成年人则可不受限制,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诚然,选择也不意味着没有痛苦,但至少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相信世界上存在压迫性的力量,可是我们有足够的自由与之对抗。我的熟人住在警察排斥长发的乡下,却又坚持要留长发,那么他可以搬到城市居住(那里对于留长发应该更加宽容)或索性剪掉长发;他甚至可以为捍卫留长发的权利,参加警长职位的竞选。奇怪的是,他却没意识到他拥有上述选择的自由。他哀叹自己缺少政治影响力,却从未承认个人的选择力。他口口声声说他热爱自由,但与其说强制性的力量让他受到伤害,不如说是他主动放弃自由和权力。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不再因人生充满选择而牢骚不断,不再终日与烦恼、忧愁、愤怒和沮丧为伴。
希尔德·布鲁茨博士在她的《心理学研究》前言部分解释了一般人寻求心理治疗的原因:“他们都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感觉自己不能够‘应付’或者改变现状,因此产生恐惧、无助感和自我怀疑。”大多数患者力不从心的根源,在于他们总想逃避自由,不去为自己的问题、自己的生活承担责任。他们感到乏力,是因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如果得到治疗,他们就会知道,作为成年人,他们一生都充满选择和决定的机会。接受这一事实,就会变成自由的人;无法接受这种事实,就会永远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