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人们所期望的,传记(biography)对于心理类型问题也做出了它的贡献。就此而言,我们主要得感谢奥斯特瓦尔德(Wilhelm Ostwald)1100,通过比较数位杰出的科学家的传记,他建立了类型心理的两极对立学说,他称之为古典型(classic type)与浪漫型(romantic type)的对立1101。
前者的特征在于其每一篇作品饱满圆熟的完美性,以及一种极度离群索居、对周遭环境很少发生影响的气质和人格;而浪漫型则具有完全相反的特征。他的特点与其说在于每篇作品的完美性,而不如说在于作品的多样性和令人惊异的独创性,这些作品快速地一篇接一篇问世,并对其同时代的人产生直接而强有力的影响。
还必须强调的是,心理反应的速度是鉴别一位科学家归属于哪种类型的决定性准则。具有快速反应的发现者属于浪漫型,而反应缓慢者则属于古典型。1102
古典型创作速度的缓慢,相对而言通常要到其生命的后期才能将他心灵最圆熟的成果公诸于世。(第89页)根据奥斯特瓦尔德的看法,古典型永远不变的特征是“对毫无瑕疵地特立于公众眼中的形象的绝对追求”。(第94页)作为他“缺乏个人影响力”的补偿,“古典型往往通过自己的著作来确保一种更全面更具潜力的影响”。(第100页)
然而,这种影响似乎是有限的,这可从赫尔姆霍兹(Helmholtz)1103传记中的一段插曲得到证实。对赫尔姆霍兹关于电击感应的效应所做的数学研究,他的同事杜博雷蒙(Du Bois-Raymond)写信给他说:“你应该——对这种口吻请勿见怪——多费点心思,使自己从你的科学观点的抽象问题中摆脱出来,站到那些对问题仍然一无所知、或者还不明白你究竟想要讨论什么的人的立场上来。”赫尔姆霍兹回答说:“关于这篇论文,我已尽力呈现了我的材料,至少我自己对它已十分满意了。”奥斯特瓦尔德评论道:“他根本就不考虑读者的观点,因为像他这种真正的古典型,只是为他自己而写作,以致在他看来他的表达方式是无可挑剔的,而对其他人来说却并非如此。”杜博雷蒙给赫尔姆霍兹的同一封信中的另一段话则更有特色:“你的论述和结论我拜读了好几遍,然而我还是如坠五里雾中,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也不知道你用的是何种方法……最后我靠自己才发现了你的方法,终于逐渐开始理解你的论文。”1104
这是古典型生活中极其典型的事件,古典型很少甚至从未成功地“以他自己的心灵之火去点燃别人的心灵”。(第100页)通常只有在他寿终正寝之后,才通过作品显示出他的影响;换句话说,这种影响只有在发掘他的遗著之后才会出现。梅耶(Robert Mayer)1105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的作品似乎缺乏任何令人折服的、鼓动人心的或直接的个人感染力,因为他的写作方式最终像他的交谈或讲课方式一样,只是他自己的一种表达而已。因此,古典型所产生的影响与其说是靠其作品的外在诱惑力,不如说是由于这些作品成了他最后的遗迹,只有通过这些作品,他的成就才能建立起来。从奥斯特瓦尔德的描述中明显可以看到,古典型很少谈论他正在做什么和他做事的方式,而只是表达他所获得的最终结果,完全无视公众对他如何获得这种结果一无所知这一事实。显然,写作的方式方法问题似乎对他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它们是与他的人格密切相关的最私人的问题,是某些深藏于他人格背后的东西。
奥斯特瓦尔德将他的两种类型与古代的四体质说做了比较,尤其涉及到反应速度的问题,在他看来,反应的速度是根本性问题。迟缓的反应与黏液质(phlegmatic)及忧郁质(melancholic)相关,快速的反应与多血质(sanguine)及胆汁质(cho1eric)相关。他把多血质和黏液质看成平常的类型,而胆汁质和忧郁质在他看来却是基本性格病态的夸大表现。
如果我们浏览一下名人传记,把戴维(Humphry Davy)1106和利比克(Liebig)1107归于一边,把梅耶和法拉第(Michael Faraday)1108归于另一边,那么就很容易看到,前者是十分明显的浪漫型,多血质和胆汁质的,后者则是同样清晰的古典型,黏液质和忧郁质的。在我看来,奥斯特瓦尔德的观察是很有说服力的,因为古代的四体质说完全有可能建立在相同的经验原则上,奥斯特瓦尔德正是根据这一原则来划分古典型与浪漫型的。四体质说显然根据感触性(affectivity)而得以区分,即是说,它们与明显的感触反应相对应。但是,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种分类是肤浅的;它仅仅从外部表现来做判断。据此,那些行为举止平静而不引人注目的人被归属于黏液质。只因为他外表看起来“迟钝”就被归入了黏液质。但事实上,他很可能完全并非“迟钝的”;而是具有深刻敏感性的甚至激情性的,只不过在他身上,这些情愫都依循着内向的表达方式,因而其外部表现显得最为平静。乔丹的类型概念就考虑到了这一事实。他不仅从表面印象,而且从对人性的深刻观察来进行判断。奥斯特瓦尔德的区分标准却同古代的体质划分一样,完全建立在外部表现的基础上。他的浪漫型的主要特征是快速的外在反应;而古典型同样可能具有快速的反应,但只是内在的罢了。
我们在阅读奥斯特瓦尔德的传记作品时一眼就可以看出,浪漫型与外倾者相对应,古典型与内倾者相对应。戴维和利比克是外倾型的范例,正如梅耶和法拉第是内倾型的范例一样。外在反应是外倾者的特征,正如内在反应是内倾者的特性一样。外倾者在自我表现上并无什么特别的困难;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四处抛头露面,因为他的全部本性都是朝向外在客体的。他能轻易地以令人愉快和使人可接受的形式致力于外在世界;即使有时并不怎么令人愉快,但至少是可以令人理解的。因为他快速的反应和快速的感情释放,使他无论有价值还是无价值的内容,都被投射到客体上去了;他的反应带有迷人的风度也带有阴郁的思想和感情。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的诸如此类的反应很少经过精心的考虑,因而它们是易于理解的;他那一个接着一个的即时反应产生出一系列的意象,清晰地向公众呈现出他所追寻的道路,呈现出他由此而获致其结论的方法。
与此相反,那些几乎完全专注于内向反应的内倾者,通常无法释放出他的反应,除非在其感情爆发之际。他往往把反应抑制下来,虽然其反应的敏捷度可能完全不亚于外倾者。它们并不在表面上表现出来,因而内倾者很容易给人造成迟钝的印象。由于立即的反应总是带着强烈的本人色彩,所以外倾者不可避免地展露出他人格的锋芒。而内倾者则通过压抑他的即时反应而将人格潜藏起来。移情(empathy)并不是他的目的,他并不是要把内容移转于客体上去,而是要从客体获得某种抽象物。取代他即时的释放与反应的是,在最后形成他最终的产品之前,他情愿在内心长期地精心编构它们。他的全部努力在于,使产品不带有任何他本人的色彩,使产品呈现在去除了所有关于他本人的联系的状况中。这种来自他长期内在劳作的成熟的果实,以其最高度的抽象和非个人化的形式呈现于世。因此它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公众缺乏对其先期阶段的认识,缺乏对他之所以获得这一结果的方式的认识。他与公众之间也缺乏个人的联系,因为内倾者的自抑,把他的人格掩盖起来了,使公众无从得见。但通常正是依靠这种人格的联系,才能提供理智的领悟所无法提供的理解力。当对内倾者的发展做出评判时,一定要牢记这一情形。通常人们对内倾者所知甚少,因为他真正的自我并非显而易见。他即时的外向反应能力的缺失把他的人格隐藏起来了。因此他的生活为那些幻想的解释和投射提供了足够开阔的空间,倘若他的成就使他成为公众感兴趣的对象的话。
因此奥斯特瓦尔德说,“心灵的早熟”是浪漫型的特征,我们必须加以补充,虽然这是完全正确的,但古典型也可能同样地早熟,只是他把产品深藏于内心,这当然不是蓄意为之,而是缺乏直接表达的能力所致。由于情感分化程度的不足,内倾者总是具有某种笨拙的特征,其与他人的个人关系中的一种真正的婴儿期特征。他的外在人格是如此的不确定且模糊,他本人对这方面又是如此地敏感,以致他只敢将自己觉得已经完美无缺的作品呈现在公众的面前。他宁愿让他的作品替他说话,而不愿努力为其利益进行辩护。这种态度自然使他呈现于世界舞台的时机大为延迟,以致内倾者总觉得自己是晚熟的。但是,这一肤浅的判断忽视了这样的事实,明显早熟且外在分化已经完成的外倾者,其内在的方面,其与内在世界的关系,却完全是婴儿期的。这种内在的幼稚只有到其生命的后期才会显示出来,例如表现为某种道德上的不成熟,或者像通常的情形那样,表现为令人惊异的婴儿期思维。正如奥斯特瓦尔德所观察到的,浪漫型比古典型拥有更多发展和成长的有利条件。浪漫型在公众面前的那种令人信服的外貌,他的外向反应使他个人的重要性易于被公众所认识。在这方面,许多有价值的关系很快就建立起来了,他的工作变得极富成效,获得了所谓的广度(第374页),而古典型却藏而不露,人际关系的缺乏使他的工作范围难以具有广度,但他的活动却由此获得了深度,其作品往往具有经久不衰的价值。
两种类型都怀有热情,所不同的是,外倾者的热情往往满之于心而溢之于口,而内倾者的热情则恰恰三缄其口。他无法点燃他人的热情,因而也没有形成惯常所有的同事的圈子。即使他有传授知识的愿望,但他简要的表达方式及其所产生的神秘理解,都足以使他进一步从事交流的努力无法实现;常有的情形是,谁也不相信从他嘴里能讲出什么特异新颖的事来。在肤浅的人看来,他的表达方式及其“人格”都显得平淡无奇,而浪漫型的人却似乎天生地“妙趣横生”,并且懂得如何利用正当或不正当的手段来引导公众产生这种印象。他的能言善道极适合于用来阐明那些卓越的思想,也有助于使公众忽视他思想中的某些漏洞。奥斯特瓦尔德强调浪漫型易于在学院生涯上获得成功,可谓是切中事理的。浪漫型能移情于他的学生,知道在恰当的时刻使用恰当的字眼。但古典型却沉浸于自己的思维和问题中,完全看不到学生理解他时所遇到的困难。当论及古典型的赫尔姆霍兹时,奥斯特瓦尔德说:
尽管他学识渊博,经验丰富,心灵富于创造力,但却并非一个优秀的教师。他从不会当下即刻做出反应,而是要到较长时段后才有所回应。在实验室中面对学生提出的问题,他总是答应会好好考虑,但往往要等好几天之后才会给出答案;然而他的回答往往与学生先前的问题相去甚远,以致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学生才会发现他所遇到的困难与老师后来给他做出解释的那种关于一般问题的精致完美的理论之间的联系。他不仅无法给初学者提供其十分需要的即时帮助,也无法做出符合学生个性的正确引导,使学生逐渐产生出作为初学者对老师所自然具有的信赖,最终发展为能完全掌握他的学科。所有这些不足都直接根源于老师无法立即对学生的需要做出反应,唯此,当学生所期待的反应姗姗来迟时,却早已失去了效应。
在我看来,奥斯特瓦尔德根据内倾者反应的迟缓所做的解释似乎并不恰当。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赫尔姆霍兹的反应迟缓。他的反应只不过是内在的而非外在的罢了。他并没有移情于他的学生,因而无法理解学生所需要的东西。他的态度直接定向于他自己的思维;因此,他并非针对学生个人的需要做出反应,而是针对学生的提问在他自己心中所引起的思考做出反应,他的反应是如此之迅速且彻底,以致就立即领悟到了其更进一步的联系,但在那时,尚无法对其充分发展的抽象形式做出评价与回应。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思维太过于迟缓,而是因为,要想在瞬间中把握他所预见到的问题的全部内涵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学生对这类问题竟一无所知,因而自然认为他必须着手处理这类问题,而不是给学生一些简单的和细枝末节的建议,如果他能够看到为了同他的研究相适应学生真正需要什么的话,那么情况就不会是这样了。但是,作为内倾者,他从未移情于他人的心理;他的感情内移于他自己的理论问题中,沉溺于整理编织学生所提出的问题的线索,而完全忽视了学生当时的实际需要。自然,从学院的观点来看,这一特殊的态度自然是相当不合适的,更不消说它所造成的相当不利的个人印象了。内倾型教师外表上给人以迟钝、古怪、甚至笨拙的印象;为此,他不仅遭到广大公众的贬抑评价,而且连同事也轻视他,直到他的思想为别的研究者所接纳和精心阐释的那一天到来为止。
数学家高斯(Gauss)1109就对教学深感厌恶,他常常告知他的每一个学生,他讲授的课程可能都会取消,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解除他必须去上课的负担。对他来说,教学真是太痛苦了,因为这意味着,“在尚未精心推敲和出版他的著作之前,他就不得不在讲课中发表某些科学的结论。在没有做好这些查对工作的情况下就被迫将他的发现传达给他人,使他觉得好像穿着睡衣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一样”。(第380页)奥斯特瓦尔德在此指出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即上文所提到的,内倾者只愿意从事全然不带个人色彩的交流。
奥斯特瓦尔德指出,浪漫型由于其日渐地江郎才尽,不得不相对较早地结束了他的专业生涯。这一事实也使奥斯特瓦尔德将之归因于较快的反应速度。在我看来,既然心理反应速度仍然远没有从科学上得到解释,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外向反应要比内向反应敏捷,那么,外倾型发现者才能的较早枯竭,与其说与反应的速度相关,倒不如说与他的类型所特有的外向反应相关。他很早就发表作品,迅速变得名闻遐迩,于是既在学术上又作为作家开展密集的社会活动;他在非常广泛的圈子内交朋结友,致力于人际关系,除此之外,他还对学生的发展状况极感兴趣。而内倾型开拓者则很晚才发表作品;其发表作品的时间间隔也比前者要长,通常在表达方式上显得言简意赅,惜墨如金;他极力回避主题的重复,除非这样做能引进完全新鲜的东西。他进行科学交流时的那种扼要而简洁的风格,经常省略了他怎样获致他的成果的提示,以致妨碍他的著作被广泛地理解或接受,使他处于默默无闻的状况。他对教学的厌恶使学生们对他敬而远之;他的名气微不足道,使他不可能有广泛的交际圈子;他通常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这不仅出于必然,而且也出于他自己的选择。因此他避开了太多地耗费精力的危险。他的内向反应不断把他领回到他狭窄的研究道路上去;这些研究本身是相当精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教他精疲力竭,根本不允许他在别的方面耗费任何一丝精力。由于这样的事实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浪漫型在公众方面的成功固然产生令人鼓舞的效果,但却通常为古典型所不屑,因而他只得迫使自己在研究工作的完美上来寻求唯一的满足。基于这些考虑,我认为浪漫型天才之所以相对较早地耗尽了他的才能,更多地在于其外向的反应而不是快速的反应速度。
奥斯特瓦尔德并无意把他的类型的划分看成是绝对的,因为每一个研究者都可能同时既属古典型又属浪漫型。然而他的意见却是,从反应速度来看,“那些真正伟大的人”都可明确归入其中的某一类型,而“普通人”则通常表现为中间状况。(第372页及以下页)总之我认为,奥斯特瓦尔德传记所包含的材料,其中一部分对类型心理来说是极富价值的,它清楚地揭示了浪漫型与外倾型、古典型与内倾型之间的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