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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心理学与梦的诠释》三 心理治疗与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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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治疗需要长期苦心思索的思维基础,就像实验心理学首先依赖物理与其次依赖生理学的概念,却对复杂的现象十分踌躇,也就是说不敢触及真正的工作领域一样,心理治疗一开始作为辅助方法,然后才慢慢地摆脱医疗概念的世界,也才开始了解心理治疗不仅与生理条件有关,心理才是它最首要的前提。换句话说,心理治疗有必要提出心理方面的问题,这基本的提问,不久就会突破已经存在的实验心理学运用其基本的提问范畴,复杂万分的事实随着这迫切的需求进入堪称年轻的知识领域,其代表却经常欠缺克服问题必须有的装备。因此,如果讨论到包括治疗经验,亦即所谓杂凑成军的心理学时,目前不管是理解、理论或观点,都让人如坠五里云雾!不能怪局外人把它视为一场混乱,然而混乱无法避免,因为非把这个现象凸显出来不可,要让人知道除非触动整个人最终,以及最深的层面,否则是不可能进行心理治疗的,就像现代医学偶尔借由某位代表的嘴所强调的一样,不把当事人全身的功能,甚至不把生了病的人纳入考量的话,是不可能为不适的身体做些什么的。

愈是与“心理”有关,情况就愈复杂,因此更加涉及整体。基本心理结构原来就与生理的身体变化最为相似,毫无疑问的,生理因素至少是心理世界的一个极点。如果本能与内心冲动的变化如同精神症候学一样,皆因而引起,明显地以生理为依据,另一方面却也证明受到生理体系脱序的影响,造成了错乱的因素。若错乱来自于压抑,则异常的原因是属于“较高层”的心理规则,属于它的因素。这并非基本的为生理所规范的条件,而是根据经验,通常是一种复杂万分的条件,颇似理性、伦理、美学、宗教或诸如此类的传统观念,无法以科学方式证实其生理基础。这个复杂要素的范畴建构起心理的另一个极点。根据经验,这个极点是一种能量,有些时候优于生理有关的心理好几倍。

逐渐形成的心理治疗在心理学领域的第一波进攻行动,就与心理深处很奇特的对立疑点发生抵触,心理结构事实上充满了矛盾或对立,所以既无心理推断,亦缺乏普遍的定律,我们也就不需要立刻主张它的对立面。

对立的疑点是最适合与最理想的舞台,当那些处处矛盾的理论,特别是无法完全实现、世界观夹有偏见的时候,心理治疗根据这个发展,惊动了特大的马蜂巢。让我们援引一个简单的性压抑的例子。不再压抑,本能于是被解放,本能不受约束,就想要一起生活,以它自己的方式参与。于是情况变得令人感到尴尬,有的时候非常难堪。本能应该予以修正,也就是我们习惯说的“升华”。如何才能避免再次的压抑,可没有谁能回答,“应该”这个词儿在表示心理治疗师的无力感,同时也表示他承认一筹莫展。如果当事人天生理性的话,理性发出的最终号召当然立意良善;但他不是这种人,很不凑巧的非常非理性,因此要用理性来修正本能,要本能顺从于理性体系之下,经常是行不通的。这个问题显现出的道德、伦理、哲学与宗教方面的冲突,其实不堪设想,在实际经验上幻想更多。每一位有责任感、追求真相的心理治疗师都知道——当然是悄悄的——亲身的经历很丰富,今日我们的问题在于哲学及宗教的可疑之处,这些在这种个案中被挖掘出来,假使心理治疗师或当事人没有很快失去勇气的话,将会有危险,这个人会像他人一样,被迫接受世界观的冲击。虽然也有粗暴的答案与解决办法,但是以原则性和长期性来看,这些答案和解决之道既不值得推荐,也不令人满意。高尔丁死结不会永远都解不开[1],这个结的个性很讨厌,一段时间之后又会被打上。

即使并非每个当事人都追求根本上的进步,世界观的解说是心理治疗必然要有的一项任务,用来评量标准的问题,决定我们治疗方针的伦理规范的问题,总要给个答复,因为当事人多半期待我们说明判断与决定。暂且不论当事人会因类似治疗上的失误,而有自毁长城之虞,心理治疗师未做任何解释,就判定他们幼稚劣等,这可不是每个当事人都会同意的。换句话说,心理治疗艺术要求心理治疗师具备说明、可靠与辩护,以及最终信念的本事,以便证明能力的卓越,心理治疗师也可以终止他自己的神经错乱,或者不让它有形成的机会。精神当事人为心理治疗师辟谣,因为他不可能把当事人改造成他自己的样子;情结相反的并不意味精神官能症,因为一般而言,情结是引爆心理事件的燃点,其痛苦并非病态式的错乱。痛苦不是一种病症,而是幸福普通的对极;情结唯有当我们不承认有它的时候,才成为一种病态。

世界观有最复杂的结构,是与生理有关的心理之对极,同时也是决定最终命运最主要的心理因素。世界观主宰着心理治疗师的生活,建立他治疗的精神,因为是最严谨的客观,世界观也是首要的主观结构,所以也许能够再三粉碎当事人的真相,却也再度为实情恢复青春活力。信念很容易变成自信,因之误导为顽固、僵化,但这并非生命的意涵,坚定的信念应有一定的柔软度及包容力,而且像每一则高贵的真理一样,最好可以容许在谬误中繁茂生长。

我无意掩饰心理治疗师其实应该是哲学家,或者像有哲思的心理治疗师的事实,也许我们早就是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因为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与大学里教授的哲学又截然不同。我们也可以形容自己的工作是一种缓慢形成的宗教,因为能贴切地表达这场混乱,足以辨别哲学与宗教之异同的说法尚未出炉。一向就处境艰难的心理治疗,伴随着内心冲动的世界里所产生的错乱的印象,使得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致力于系统化的筛检,以及概念,因此我们无法提供哲学或神学院一个清晰的概念和理论。

我们的当事人饱受精神官能症不自由之苦,成为潜意识的俘虏,如果我们努力潜入他们潜意识力量的领域,我们也必须抗拒当事人屈服其下的一样的影响力。犹如治疗传染病的医生一样。我也必须面对威胁意识的力量,尽全力要关心的,不只是人而已,也要拯救生自于潜意识执著所造成的病症。明智的自我限制还称不上哲学的教科书,或遇到人生危机时拿来做简短祈祷之用的神学小册子,但二者皆为宗教—哲学态度的结果,这种态度与生命最直接的活力最为投契。

宗教—哲学天性永远是要素,这是一个完全原始的事实,因此我们在原始人类的丰富发展中也观察得到,碰到困难、危险或关键的人生阶段,这个要素都会不请自来。这是面对所有内心冲动时最自然的反应。但这个要素也经常晦暗不明,一如因它而起的内心冲突情境中的半意识,所以,当事人符合宗教—哲学因素的情绪错乱都会在治疗中被唤醒。这些原始内容的意识常常令心理治疗师感到尴尬和厌恶,他偏爱在有意识的外在哲学或宗教中寻求支援,其中的原因不难理解。我倒认为比起制造一个把当事人编入一个呵护备至的体制内,存在于外在世界的组织当中,这个解决的方式要合法得多。只要自古即普遍存在的图腾部落、崇拜和宗教团体,结合了这个目的,并赋予混乱的本能世界以井然有序的形式的话,这就是最自然的解决办法。

但是,如果当事人的个性抵拒这个集体解决的办法,情况就会变得棘手多了。在这个案例中我们要问,心理治疗师是否愿意他的论证因当事人的真实情况而粉碎,假如他希望继续治疗这个人,最好是不设前提,与他一起寻找,以便找出符合当事人宗教—哲学思想的情感状态。这些思想表现在原型形态之中,才刚在孕育自古以来宗教—哲学系统的原产地发出新芽。若心理治疗师不愿为了当事人的缘故提出自己的论证,凸显出他基本态度是否坚定的合理怀疑,也许他僵化的自信使得他不愿让步。的确,心理的灵活度受制于个人兼集体的不同界限,有的时候这些界限狭窄到工作效率因为某种僵化便真的停摆的程度。没有人有义务做超出他能力的事情。

本能并不孤绝,而且实际上也不可能被孤立,它一直以精神观点的类型内容驾驭着自己,一方面它借此创建自己,另一方面也限制自己。换句话说,冲动很必然地不断与古旧、晦暗,以及朦胧的世界观自行组合。本能引发人思考,如果你不情愿思考这个问题,强迫思维应运而生,因为灵魂的两极,生理的与心理的,彼此相系、密不可分。因此,不会有单方面的本能解放,就像脱离了本能范畴的心理,一片空虚荒芜。但我们不要以为心理受到本能束缚,必定会与本能和谐相处,它相反的冲突不断,而且非常痛苦。因此心理治疗最高贵的目的,不在于把当事人错置到一个不可能达到的幸福境地,而是要使他具备忍受痛苦的坚强及哲学耐性[2]。均衡的痛苦与欢乐构成人生的整体性及实现,因为过于正面的痛苦未必愉快,所以很自然地宁可不要去估量我们究竟要承担多少担忧和恐惧。因此我们老是大谈更快乐、最大可能的幸运,却没有想到如果不幸的话,幸运可能也被下了毒。心理疾病的背后经常隐藏着所有我们不想承受、自然发生,以及不得不然的痛苦,最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希望避免的歇斯底里症状,在痊愈过程中,将为我们原来想避免的心理之痛苦所取代。

基督教的教义一方面是原罪,另一方面是痛苦的意义与价值,它因此具有非同小可的治疗功效,对西方人而言,无疑比伊斯兰的宿命论更为适合。为了避免停滞不前与退化,努力不懈迎向未来的生命不灭的信仰,也有同样的效果。虽然我们喜欢用“学说”来表达心理学上最重要的观念,这么想其实是一个极大的谬误,以为学说指的是独断独行、需要智力的理论,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却以无须讨论的感觉经验为主。请容我做一个平庸的比较,如果我自己觉得愉快又满意,就没有人可以证明我不快乐。从这个经验的感觉事实中跳出逻辑的论证,原罪、受苦的意义,以及不死都是感觉事实,要经历这些感觉,需要人力无法创造的非凡魅力,唯有毫不保留地奉献,才能希冀达到这个目标。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奉献委身的能力,这是无法以“应该”或“必须”达到的。因为在意志的努力当中,无可避免地会强调“我一定要”,而这正与奉献委身背道而驰。诸神不需在奥林匹克山刮起风暴,天堂更不需耶稣基督替它特殊作为。因此,对一个平凡人所能要求的非凡之事,就是在最有疗效、与心灵急迫需求的经验中,达到“难以达到的珍贵之事”。

如人所知,如果在治疗当事人的实务工作中,将此非凡之事视为原型内容的降临,而未经足够的同化作用,并以之为哲学宗教理解之实际应用,那么它们必然与此材料的原型象征性不相符合。因此,基于人性并非西方类型的特权,白种人也非上帝最爱的人类选民之考量,我们亟须回溯基督教之前与基督教之外的世界观内容。此外,如果我们不回溯到相应的基督教之前的先决条件的话,也难以对特定的时代集体幻象提出合理的解释。

中世纪的心理治疗师对此似乎有所察觉,却致力于可以溯及公元前的哲学根源,这种哲学与今日我们运用于当事人身上的经验完全一致。神圣天启的光亮之外,这些心理治疗师还看到了可作为第二个独立光源的自然醒悟,当教会所传达的真理在他自己或当事人身上无法发生作用时,他便动用这个光源。

这的确是引发我研究历史的实际原因,而非业余的怪异念头。现代学院式医学和学院里教授的心理学,以及哲学,都没让我们掌握必要的训练和方法,以达到心理治疗实务上有效及充分了解的要求。我们不得已,只能无惧于自己对历史所知有限,从远古的医疗哲学中去学点东西,那时的医学尚未将身体与心理划分成几个不同的科系。我们固然已是大家公认的专家,但我们专擅的领域很奇妙地强制我们成为通材,彻底克服我们的专家姿态,如果我们不想把身体与心理的整体当作泛泛空论。我们如果已决定要治疗人的心理疾病,就不能再闭着眼睛,忽视一个事实:精神官能症不是一件独立的东西,它根本是一种病态的、有障碍的心灵。这是弗洛伊德撼动人心的发现,精神官能症并不只是一些征兆的产物,而是将整个心理带往同遭不适的错误功能之呈现。精神官能症不再重要,它是谁才是重点,我们应该从人开始,要帮助的是人。[3]

今天的会议已经证明,我们从事心理治疗已认识了目标,也就是生理与精神的因素都要一视同仁,根据自然科学,心理治疗将客观经验的方法传输到心理的现象学上,即使它还在实验阶段,但踏出这一步依然有其不可轻忽的意义。

【译注】

[1]马其顿的国王亚历山大在占领了小亚细亚的一座城市后,与一个巨大的死结对质,预兆指出能打开这个结的人将成为英雄,于是他快速挥剑砍断了这个死结。这则神话象征以暴力解决长久无解的问题。荣格的意思是说,严重的心理问题就像高尔丁死结,可以用暴力或策略快刀斩乱麻。

[2]受过哲学训练的人以理智忍受必要的痛苦。

[3]不以理论为先、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