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我在亚马孙丛林里待了两星期。我父亲为了他那本名为《梦想商人》的书,不得不去巴西做关于金矿作业的调查,而我绝不能让老爹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深入丛林。和我们同去的还有我的老朋友丹,因为他一直向往亚马孙河。我们此行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瑙斯(巴西西北部城市)以南250千米的一个名为突帕那的地方。在这儿,跨亚马孙高速公路作为唯一与文明世界相联系的纽带,在其所及范围的最末端,凹凸不平的双行道马路退变为了小石子路。森林的华盖肆意地从四周簇拥过来,直到盖过彼此,荫没最后一寸剩余的空间。每隔十或二十英里,就会见到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舍。在这块偏远的巴西土地上,人们对生死有着深深的敬畏。在这儿,没有我们大多数人所熟悉的应急设施。没有杂货店,没有医院,没有救护车,也没有警察能救人于危难之中。亚马孙人都有着这样的共识:丛林时刻准备着吞噬掉那些掉以轻心的人。没人敢独自走进这片大森林。大多数人身上都携带着武器,因为危险真的不容小觑。
当我们住在雨林中时,一个名叫曼纽尔的人为我们做向导。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亚马孙人,出生于突帕那,大约50岁年纪,体格健壮,有着一双褐色的眼睛,身上流淌着丛林汉子的血液。他带领我们穿梭于茂密的树林中,无声地示意我们看那有着治病效用的树木,各种动物留下的痕迹,各式的昆虫,猴子们嬉戏的藤蔓——所有属于这片森林的印记。一次又一次他停下来,扬起一只手示意我们也停下。几分钟过去了,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竖耳聆听那空气中飘忽着的动物们在近处进食和走动的声音。曼纽尔和他尾随在我们身后的朋友马塞罗都带着枪,因为森林中的猛兽永远都令我们忌惮。
这一路上我和丹询问了很多关于美洲虎的事。夜行于丛林中,我们都渴望着能与之邂逅。手中接过长矛,心里感觉踏实了许多。但曼纽尔一次又一次地摇头说,如果美洲虎真的想“见”你,那你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机会。很少听说有人在丛林里见到了美洲虎。如果你真见到了,那么可能离死也就不远了。结伴出游的人们一般都会相安无事。有时,掉在队伍尾巴上的人会遭遇从后而来的突袭。但猛兽们通常都会避开这些结伴的人群,因为它们都是鬼祟的猎手。如果有旅行者只身穿越森林,猛兽们会蹲伏在高悬的树枝上,朝着繁茂的森林深处俯身聆听,等待着猎物的出现。待到袭击来临时,它已经出其不意地对你的脖子下手了。在曼纽尔对美洲虎的描述中似乎有一种对其力量、机智和勇猛几乎宗教般的神圣崇拜。但如果当时我手中有把大砍刀呢,难道这样也没有生还的机会?
一天夜里,躺在腾空的吊床上,浸淫在无边的黑暗与大自然的夜曲中,曼纽尔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几年前发生在他朋友身上的故事。这人名叫乔塞,出生在亚马孙。他对丛林里一切的声音、味道和印记都了如指掌。他会用树汁和煮过的树皮、树根和树叶来治愈每一种可以想到的小疾病。他攀爬藤蔓如猴子般灵敏。每当黑夜降临时,就带着他的吹箭筒和抹了毒蛙液的标枪入林捕猎。乔塞能够独自分辨声音和气味,在寒夜的森林里倾听猎物的动静,向黑洞洞的树林掷出标枪,为一家老小的晚餐桌上奉上他所捕获的美食。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敢独自挑战丛林的人。在这些夜晚,他将面具戴在自己的后脑勺上。面具上有向后直视的眼睛能迷惑企图从后偷袭的猛兽。那柄他挥舞起来虎虎生风的标枪和吹箭筒就是他仅有的武器。
一天,暗夜笼罩着一切,乔塞穿过森林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将一只捕获的小水豚系好搭在后背上。突然一个激灵他停了下来仔细聆听,不远处传来猛兽低沉的喘息声。他已经闻到了它的味道,知道它就在近处。他探了探身边的箭筒,经过一晚上的捕猎,里面已经没有箭支了。当时乔塞正站在一棵巨大的塞姆梅拉树旁,这种树能帮助亚马孙人在丛林里进行长距离的沟通。乔塞赶紧取下他的砍刀,飞快地前后挥舞起来。砍刀敲打在大树庞大的外露根系上,在黑夜里传递着求救的信号。在一英里之外都能听到大树剧烈的振动。或许他的儿子能够听到赶来救援。
乔塞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地等待着。他已经闻到了它的存在,它就在身边。不一会儿,一只两百多磅的黑色美洲虎从离他二十英尺远的树上蹿了下来,开始慢慢地向他靠近。乔塞永远都记得那双闪烁着黄色幽光的眼睛,就像是魔鬼在向他走来。他清楚地明白,如果这时候逃跑,它会顿时向他扑过来。他将晚上捕获的猎物抛到身前的空地上,握紧手中的标枪摆好架势,然后有节奏地舞动起手中的武器来,时刻准备着一场生死搏斗。这只虎先是直直地向他走来,但随后又改变了路线,在距其八英尺的地方停下开始来回踱步,一直都保持着有一段距离,但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它的猎物。它直勾勾地盯着乔塞手中的标枪,眼睛随着它移动。
刚开始乔塞还能从这只美洲虎移动的步伐中稍微宽心,以为或许它还在犹豫之中,掂量着这块到嘴的肥肉。几分钟过去了,乔塞挥舞着的胳膊已经开始酸痛。他看到虎腿上强健的肌肉,想象着它们怎样推助着这野兽将他扑倒在地。应该有一次机会。当它扑过来时他需要闪躲开并飞快地向它攻击。他必须一招取下它的脖子,或砍下它的一条腿来,反正无论如何,一定得闪避开它像刀刃般锋利的爪子。这些都是在一瞬间中发生的事。但等待已经消磨掉了他的意志。他的整个身体的弦都绷紧了,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和爆发严阵以待,但面前的它却依旧轻松悠闲地踱着步,黄色的眼睛幽幽地闪着光,慢慢地向前逼近,七英尺,六英尺。十分钟之后这拉锯战的压力已经击垮了他。乔塞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的右胳膊因标枪的重量而颤抖着。他换了换手,改用左手握住武器,默默希望在他稍做休息的这一分钟内,这老虎没能看出他的不适。他有点晕忽忽的宛如做梦的感觉,就像是被这老虎给催眠了一般。恐惧淹没了他。如他一般的丛林英雄也崩溃在即。
十五分钟之后,老虎开始加快了步伐。它挺身向前,一会儿又侧过身来盯着舞动着的标枪,然后又返身回去,继续踱步。它在寻找空子,默默感受着武器挥动的频率。乔塞想尽一切办法拖延着时间。他绷紧了神经,这双黄色的眼睛像是要把他吸进去了一般。他的身体战栗着,忍不住开始啜泣起来。他开始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而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虎开始逼近,直直地向他走进。它亮出了它的尖齿,蹲伏着做好了扑过来的准备。乔塞自知根本没法抵抗,彻底放弃了。此时天空中一个炸雷声起,接着传来叫喊声。老虎顿过身去,又一个雷声袭来,紧接着灌木从中蹿出两个吼叫着的年轻人。乔塞的儿子拿起他的枪来,不过此时猛虎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他的父亲瘫倒在丛林地上啜泣。三年之后,乔塞都还没能从这次经历中恢复过来。村民们都说他疯掉了。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
当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正躺在亚马孙的夜色中。我惊奇地发现自己跟这个故事里的掠食者和被掠食者有如此惊人的联系。我过去经常在棋局中制造一些麻烦让我的对手因为压力而崩溃。我喜欢未知的局面,喜欢创造问题,但他们想要的却是答案。当没有答案时,我甘之如饴,但他们却被吓到了。如此一来,我就成了游戏的掌控者。随后我所设下的心理棋局变得更复杂了起来,胜利也就在手了。在我最早几次与国际大师们交手中,我通常如乔塞般被击垮。在棋局上端坐的双方地位应该是非常公平的,但当压力越积越高,就感觉像是有一个虎钳慢慢地卡住了我的头,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逼近了我的爆发点。到那时我会像乔塞的后退一样做出让步。就这样,一个小小的疏忽就改变了整个棋局的性质,在那时任何东西都能给我的脑子增添压力。就这样一来,他们全都打败了我。
大师们知道如何抓住最微妙的机会以制胜。要想达到这种境界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接受痛苦,直到我能将数小时让人麻木的头脑煎熬当成是闲庭信步。毕竟这虎钳,只存在于我的头脑里。我花了几年的时间来训练自己如何控制压力——自如地应付不断累计的压力。后来作为一名武术家,我也巧妙地利用了这一训练成果。因为我对压力痛苦的忍耐能力比其他人要来得强,所以我能使对手因心急如焚而自我崩溃。
在每一个领域,区分强者与弱者的标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在危机关头是否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冷静,从容自如。在比赛中,对抗的态势是相当明显的。如果一个选手表现得从容不迫,而另一个选手已经开始被心理因素摧垮,那么比赛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被掠者已经不能客观从容地应对时,会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失误,掠杀者此时就能步步紧逼出杀招了。更微妙的是,这种心理战术或许对需要独立完成的比如写作、绘画、学术思考或研究来说更为重要。在没有外部推动的情况下,我们必须成为我们自己的监督者,有多从容成了最好的标尺。如果我们只以“度过此生”来作为生活的标准,那么永远都不能指望杰出。而另一方面,如果发自内心深处且灵活的从容成为了习性,那么生活、艺术和学习将会变得丰富多彩,而这种丰富多彩能带给你不断的惊喜和愉悦。那些高人一筹的人都是能将创造潜力发挥到极致的人。对那些生活的强者来说,从容应对每天的学习过程的心理就如同他人梦想着在危机时分能体验最高潮瞬间的那种执著。
每件事情都会有面临危机的可能。在实际生活中我们越从容,就意味着在比赛中,在董事会上,在考试中,在手术台上,在更大的舞台上我们就能把从容这一品质发挥得更好。如果我们还想追求卓越,那么我们就必须适应自我激励和控制的生活方式。从容应对所发生的一切,像呼吸一样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