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oline Gordon (1895—1981)
海明威是美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对小说艺术的贡献，非本文所能详论。本文只是选海氏原文一段，加以评注，也许可以帮助读者对于海氏写作技巧的了解。
评注者卡洛琳·戈登为美国小说家，曾有长短篇小说多种问世。本文原题“Notes on Hemingway and Kafka,”发表于Sewanee Review 1949年春季号。卡洛琳·戈登后与Allen Tale（1899—1979，美国名批评家、诗人，历任北卡罗来纳、普林斯顿、纽约、芝加哥、明尼苏达各大学教授）合辑小说评选集，书名《小说之屋》（The House of Fiction, N. Y., 1950），书中对于海明威有较详尽之评介。此处所录几段，亦见于该书。
Ernest Hemingway/'s A Farewell to Arms begins:
/"In the late summer of that year we lived in a house in a village that looked across the river and the plains to the mountains. In the bed of the river there were pebbles and boulders, dry and white in the sun, and the water was clear and swiftly moving and blue in the channels. Troops went by the house and down the road and the dust they raised powdered the leaves of the trees. The trunks of the trees were dusty and the leaves fell early that year and we saw troops marching along the road and the dust rising and leaves, stirred by the breeze, falling and the soldiers marching and afterward the road bare and white except for the leaves./"
● 所引海氏原文，请读者先仔细读几遍，看看能不能发现它有什么优点。读者至少可以发现两点：一、用字皆极简单，全段几乎并无难字，即使有一二生字，在普通字典里都可以查得到。二、句子结构也很简单，短短一段里面，and竟用了十几次，好像天下没有别的连接词可以用似的；现在分词用得较多，定语从句出现两次，状语从句一个都没有用。
● 学英文的人普通都知道写“simple English”的重要，海明威的英文，如此处所引者，总可以算是simple了罢？但是英文要写得像海明威那样简单，实在是多年苦功的结果。海氏没有进过大学，1917年中学毕业后，进报馆工作；报馆做了没有几个月，就自告奋勇到欧洲去驾驶战场救护车（按：第一次欧战于1914年爆发）。欧战结束时他所有的写作经验，只是在中学和报馆里所学到的那一点点。他生平得益最深的时候，是战后在巴黎的那几年。那时他勤练写作，更幸运的是他交到了几位良师益友，其中以名诗人Ezra Pound和名散文风格家Gertrude Stein（两人皆旅法美侨）给他的启发最深。Pound拿他的文章老实不客气地大大删改，把有堆砌之嫌的形容词统统杠掉。Stein女士则务求精确，力斥虚浮，对写作别具见解，海明威生平对她最为服膺。海氏日后所以能自成一家，文章受万人模仿者，Stein女士教诲之功不小。海氏私生活虽放浪不羁，如传奇中人，但对于写作的态度极谨严，几乎一笔不苟，他这种认真的习惯是在巴黎那时养成的。
● 现在再回到海氏原文。A Farewell to Arms解作“向武器告别”，是海氏一部很有名的长篇小说（1929年出版）。故事内容讲一个美国义勇救护车队队员在意大利前线服务时，同一个英籍护士发生恋爱，几经波折，终于好梦难谐，后来那个护士因难产在瑞士逝世。书有中文译本，译名《战地春梦》，林疑今译，这里且把这一段林氏的译文录下，以供读者参考：
● “那一年晚夏，我们住在乡下一间小房子里。从我们那座房子，看得见隔河的平原，那平原同山联在一起。河底有漂石和圆石子，在太阳光下，又白又干；河水则又蓝又清，水流得很快。军队从房子旁边的路上走过，卷起尘沙，洒在树叶上。树干也是积满尘土，树叶早落，军队一开去，尘沙满天；微风一吹，树叶儿就堕。军队走完了后，路上除落叶外，白白漫漫，空无一物。”
● 林氏译文可以称得上简洁流畅。唯关于河流一句，意义不甚明白。河水既又蓝又清，怎么“河底”的石子会“又白又干”呢？河水应该很浅，“河床”上的大小石头有露于水外者，故能又白又干。in the channels三字漏译，拟在下面再讨论。
● 这一段文章字面上的意义，大致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可以看看卡洛琳·戈登如何更进一步地研究它的优点。
The tone of the whole book is set in the first paragraph. The tone, in this case, is a mood, a dramatization of the wistful rebellion of youth, confronted with the hard facts of life, love and death. This mood is evoked by the very sound of the words in the first sentence:
/"In the late summer of that year…/" and persists throughout the book.
● tone：调子，情调。所谓调子其实就是态度（对于书中题材所取的态度）。一篇小说的调子可以正经，可以俏皮；可以轻快，也可以忧郁。戈登女士说 A Farewell to Arms全书的调子在第一段就表现出来了。本书（in this case）的调子是一种特殊的心情（mood）：是青年人忧郁的反抗心理（wistful rebellion），面对着人间生、爱、死三种残酷的现实，主观客观双方冲突，在心头所造成的对峙局面。（dramatization：戏剧化，所谓“戏剧”[drama]在英文里常常指两种力量的冲突：如忠奸不两立，忠孝不能两全，或天人交战等，这些情形在英文里都可以用drama这个字来表示。）我们不妨把海氏原文再读一遍，看看它的调子如何。我们不会觉得它雄壮，也不会感觉滑稽，我们只觉得调子相当沉重，沉重之中，似乎还带着一点怅惘，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A Farewell to Arms全书就都是照了这个调子进行的。
● evoked：唤起。persists：坚持不改。戈登女士说即使起头那几个字的声音，就可以唤起这一种怅惘之感。读者不妨再试读一下，看看有没有她所讲的那种反应。假如一读上去，真会有这种感觉，那么海明威的文字技巧，足以与音乐媲美了。音乐旋律的能不能感动人，据说是没有理由可讲的。但据我个人看来，海明威的第一句的句法的特点是几乎没有顿挫，少变化，多重复，拍子平整徐缓，然而以缓胜速，以拙胜巧。开头In the late summer of that year，七个字慢慢地拉得很长，隔了两个字，就又出现了in a house in a village，似乎很笨拙地把in重复应用。looked一字，遥指句末的mountains，虽然一气呵成，然而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先是river，再是plains；而且两字之前，除冠词 the外，不加任何形容词。（这里加形容词的诱惑是很大的，但是加了形容词，拍子就乱了，作者至此，非沉住气克制自己不可。）第一句句法的要义如此，但是这和感情作用有什么关系呢？这就得请读者细心体会了。
The rendering of the rest of the passage is also admirable. The action of the sun shows the pebbles and boulders that lie in the bed of the river to be dry and white. The river is clear and moves swiftly; the further specification that it was blue where water was deepest (in the channels) makes us see it flow. We are convinced that the troops passed the house by the fact that enough dust was raised to powder the leaves of the trees and even the trunks.
● rendering：处理。The action of the sun shows：全书第一段，故事可说还没有开始，只是景物描写。景物描写，容易落入呆滞，应该设法于静中见动。又忌笼统模糊，应明确清楚，使读者如亲眼目睹一般。原文讲石子之处用的in the sun是三字，但实际是太阳照耀的结果，故曰“太阳的动作，使石子显得又干又白”。用了in the sun三字，即暗含太阳的动作，而且使读者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 specification：（特别标明的）品性。channels：流水最深之处（the deeper part of a waterway）。该句似应作“河水很清，流得很快，水流很深处，则呈蓝色。”这样一解释，水的流动显得更跃然如在目前了。
● We are convinced被动语态，接下面by the fact：由于这件事实，我们才深信……。灰尘这么多，使我们不得不深信军队真在那屋子旁边开过。小说（fiction）本是虚构想象之作，唯善写小说者，能使读者把虚构的事情信以为真耳。
The phrase, /"the leaves fell early that year,/" is an admirable preparation for the climax of the action; that is to say, /"My love died young./" The whole Resolution is, in fact, both prepared for and symbolized in this passage: /"we saw troops marching along the road and the dust rising and leaves, stirred by the breeze, falling and afterward the road bare and white except for the leaves./" A human heart, ravaged by grief, will ultimately become as bare and as quiet as the white road that the soldiers have passed over.
● 本段牵涉到象征主义（symbolism）的问题。早落的树叶就是象征他的爱人之早夭——作者轻轻淡淡地提了the leaves fell early这几个字，想不到其用意有如此之深。乍一看好像是无关紧要的描写风景，而不知作者笔力于一开头即已贯穿全书，其才华其功力实令人钦佩。象征（symbols）的运作，要贴切，要含蓄。如此处改说：“我看见了早落的树叶，就想起我那早夭的爱人。”即显浅薄低俗。如曰：“我的爱人呀，你的命就像那早落的树叶！”，则使读者浑身起鸡皮疙瘩矣。
● climax：高潮。preparation：准备工作，伏笔。开头提了一下树叶的早落，即为后文“全书故事动作的高潮”（其爱人之死）做一伏笔，而且是很好的伏笔，令人击节称赏（admirable）。
● Resolution：解决。此为研究小说技巧之专门术语，故用大写字母开始。一篇小说的结构，普通都可分作两部，前面是Complication，后面是Resolution（错综与解决；或系铃与解铃）。 A Farewell to Arms中，那位救伤队中尉同英国护士认识，是“错综”的开始；他爱人因难产丧生，是小说的“解决”。戈登女士说，全书第一段的末句已替后文的解决全部做了伏笔，而且这一句话就象征了故事的凄凉的结局。
● 原来那条“白白漫漫，空无一物”的路，就象征书中主人公痛苦的心。（ravaged：摧残）。大军过处，烟尘滚滚，军队走完，路上空空荡荡仅余落叶而已；今书中主人公百劫归来，忧患余生，心中除痛苦的回忆以外，万念全消，就像大军走过后的那条公路。这种“隐痛”，最应含蓄说穿不得，说穿了文章品格就低，就有伤感主义（sentimentalism）之嫌了。今海明威此句，粗看之似与感情无关，只是风景描写，然实际上则包含无限隐痛。所以戈登女士说，A Farewell to Arms的“调子”，于第一段即贯穿全书，而海明威于写作时所用的苦心，亦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