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电子邮件没几年,几乎就开始收不到正经纸信了。九十年代初大学时代,和相好分布在两个不同的城市,鞭长莫及,周一三五,千字长信,二四六,百字短札,周日休息,晚饭饺子就蒜之后医院澡堂子洗澡之后,重读这一周的柏拉图交流,一笔挨着一划地想象,相好这周里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姿势以什么心情写下这四千来个钢笔字,感觉心田满溢。现在,这些纸信都装在一个长得像大号骨灰盒的小箱子里了,作为三十好几肚腩满溢的我也曾经是情圣的铁证。现在,信箱里塞的都是垃圾纸信,推荐家政的,超市降价促销的,安装非法卫星电视的,问我的房子什么时候要卖的。
在信箱里看到我最新的国航里程报告,瞥见消费总里程,76万公里,吓了我一跳。八年前加入这个常旅客计划,之前没坐过飞机,当时看到手册里提及,累积100万公里就是终身白金卡,想,要什么样的衰人才能飞这么多啊,女的飞到了,一定绝经,男的飞到了,一定阳痿。八年过去,三十多岁,我看着印刷着的“76万”,开始畅想四十岁退休。
退休之后,五六身西装都送小区保安,二十来条领带和黑袜子捆个墩布,几个PDA手机和黑莓跟我外甥换他的PSP和NDS,固定电话也不装,只保留一个小区宽带,MSN每次都隐身登录。谁要找我,来门口敲门。
退休之后,第一,睡觉。睡到阳光掀眼皮,枕头埋头,再睡半天儿。第二,写书。过去码字和大小便一样,都要抓空档儿,不顾礼法,不理章法,脱了裤子,劈头就说。反复被别人提意见,节奏感太差,文字太挤,大小不分,一样浓稠。现在,有了便意就去蹲着,一边蹲着一边看王安石和古龙,等待,起性,感觉来了,只管自己,不管别人,只管肥沃大地,不管救赎灵魂。第三,念书。高中的相好,女儿都那么大了,手是不能再摸了,高中念的《史记》和《西京杂记》,还可以再看吧?然后还用白白的纸,还用细细的水,还洗手,还拿吹风机把手吹得干燥而温暖。第四,修门冷僻的学问。比如甲骨文,比如商周玉,比如禅师的性生活史。第五,开个旧书店。刘白羽《红玛瑙集》的第一版和克罗亚克《在路上》的第一版一起卖,叶医生的明式家具图谱和Jessica Rawson的玉书一起卖。夏天要凉快,冬天要暖和。最好生个蜂窝煤炉子,炉子里烤红薯,上面烤包子,吃不了的,也卖。第六,和老流氓们泡在一起。从下午三点到早上三点,从2012到2022,从九零后到零零后,姑娘们像超市里的瓜果梨桃,每天都是新的,老流氓们慈祥地笑笑,皱纹泛起涟漪,连上洗手间的想法都没有。第七,陪父母。老爸老妈忽然就七十多了,尽管我闭上眼睛,想起来的还是他们四五十岁时候的样子。我去买个录音笔,能录八小时的那种,放在我老妈面前,和老妈白嘴儿分喝两瓶红酒(心脏病青光眼之后,白酒就不劝她喝了),问她,什么是幸福啊?你相信来生吗?这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啊?怂恿她,我姐又换相好了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我哥每天都睡到中午一天一顿饭是不是都是你从小培养的啊?我爸最近常去街道组织的“棋牌乐”,总说赢钱,总说马上就被誉为垂杨柳西区赌神了,你信吗?我老妈眼睛会放出淡红色的光芒,嘴角泛起细碎的泡沫,一定能骂满一支录音笔,骂满两个红酒橡木桶,原文照发就是纳巴科夫的《说吧,记忆》。文字上曾经崇拜过的王朔王小波周树人周作人,或者已经不是高山,或者很快不是高山,但是司马迁还是高山,我老妈还是高山,两个浑圆而巨大的睾丸,高山仰止。老爸如果没去“棋牌乐”,这时候饭菜该做好了,干炸带鱼的味道闪过厨房门缝,暖暖地弥漫整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