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在柏林,重逢我的朋友们,在初夏下午和煦强烈的阳光里。初夏凉爽而明亮的阳光,在柏林是金红色的。在梅林大道旁边的那些气氛自由自在的小街道上,在土耳其人沿街挂着红辣椒串的小咖啡馆里。在犹太人会堂的街口。在八月之夏咖啡馆隆隆的街车声里。
过了多少日子没见?上次是1997年?
哪里,更远,1992年5月,晚上去东部街上,晚上有人在家里灯火通明地跳舞。
我还记得在法兰克福书展上,那次你和米夏跳了一支舞。
如今金红色的阳光里他两鬓莫扎特式的鬈发一片灰白,但眼珠在阳光里仍旧忽然变成了蓝色玻璃珠。
上次我们见面时去了中东的工艺美术博物馆,还记得吗?我们用中文讨论过如何把这么美的手工偷回家去,别人都不懂听。
如今我看到她的脸由于岁月的关系没有了从前精美的窄长,颧骨变宽大了,东欧祖先的遗传终于显现出来。多年前我们坐在同一条街上的同一棵菩提树下,也是满树花香的季节,她曾告诉我有个犹太老人又搬回柏林住,因为实在不能忘怀童年时代的初夏,在街道上闻到的菩提树的花香。
如今我也不能忘记这样的季节和这样的芳香,2013年,我心仍旧荡漾不已。
是呀,人们很难忘记这样的黄昏。她点头同意道。
卢卡斯咖啡馆外面的儿童乐园里照例传来如今小孩子的欢笑声,此时,距离我第一次来这家咖啡馆已经整整二十年。所以,现在这样混合在菩提花的香气里孩子们的声音,与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听到的笑声和叫声,已经过去了一代人。
我还是坐在遮阳篷下,眺望在沙丘与木头秋千以及麻绳吊环之间腾挪的孩子们,和他们年轻的父母。猜想这里是否有个年轻的母亲,二十年前在这里荡过秋千,我碰巧听见过她,此刻又一次看到了她。
那声音,稚气的声音,孩子们叫喊着,“伊琳娜,嘿,这里,伊琳娜。”黏在白皙前额上的缕缕金发,简单的德文单词在一个旅行者的回忆里奔腾着,那是我。
关于柏林一个街区的记忆,细微的气味,颜色,光线以及体温,甚至体味在血液中奔腾着,身体上的感受开始也回到从前,内在的那个自我从细微的记忆中静静坐起,岁月蒸发得无影无踪,似乎如爱琴海边上的古城以弗所中午酷烈阳光下一团水滴那样。变成灰白的鬓发,变宽的脸庞,在北极冰盖上受伤,至今刺痛不休的膝盖,外科手术在身体上留下的那些陌生的疤痕,它们都被细微而真切的记忆冲洗干净。原来内在的自我,旅途中完整的自我,正攀缘着记忆的细节里溯流而上,它停止在那里,从未跟随躯体一起松弛,或者变得灰白。
我从未想到旅行带来的记忆竟是如此顽强地保护着内在的自 己。
这就是总在心中惊叹岁月无痕的秘密吗?
那是青春永在的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