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诗集
归国杂题(一)——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渗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皤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ézanne)神感的故乡,
廓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埴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沫的中间?
马赛,你渗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息;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酒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首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今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原载:民国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三期)
归国杂题(二)——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落——隐,现——去,来……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子,天上没有两片相同的云彩。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化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死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曾经沉入你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惨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安平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罣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的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原载:民国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努力周报》第三十四期)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光——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粘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呆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一月二十二 志摩
(原载:民国十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九期)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何处埋掩?
希望!我抚摩
你惨变的创伤;
这冷默的冬宵——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琮,
暮偎松茵的温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你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不幸的爱母
思想一场空养的辛苦!
我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1)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惝恍迷离,
毕竟是谁存谁死;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作埋葬!
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九期)
情死(Liebstch)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出世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
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运命的运命。
我已经将你擒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一九二三年,六月。志摩
(原载:民国十二年二月四日《努力周报》第四十期)
康桥,再会吧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复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迴,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山,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二年三月十二日《时事新报·学灯》五卷三册九号,因格式排错,又于二十五日《学灯》五卷三册二十号重排。后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诗
Will-O- the-wisp【Lonely is the Soul that sees the Vision……〗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入了人间竣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延似戏,
直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声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儿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
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
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
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
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
一闪闪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
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
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
平易了途径,这闪闪的光明;
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
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
昏沉的道上,引导我前进,
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
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
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至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
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
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
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五月十三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二期)
悲思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萝憨舞,
紫藤吐艳,
蜂恣蝶恋——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长空,
气宇晴朗,
云雀迥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
不;但看
白净长毫,
正待抒写,
浩坦心怀——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
不;但看
质净色清,
似在面见盻,
诗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冻泉,
冰结活源,
心如冬虫,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五月十三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五月二十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三期)
铁柝歌
铁柝,铁柝,铁柝,——三更:
夜色在更韵里沉吟,
满院只眠熟的树荫,
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逝水似的消幻,
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溜间;
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
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
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
羸瘪的母狗,忍看着饥孩:——
“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
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
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
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声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
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
惊不醒——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梦好睡稳!
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
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
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
端节后
(原载:民国十二年七月一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九期)
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嗷,
雷霆是你们的军鼓——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播;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剑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暗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期,后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小说月报》。
雷峰塔
一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二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三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薛时进编《现代中国诗歌选》。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的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哀曼殊斐尔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雾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尔!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也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海边的梦(一)
“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
遥遥的看那海天一角,斑斓的霞彩,
使我悠然想到我的情人现在哪儿在?
若有所待?
为何她也不到这儿来?
于是痴立在海边许多时,
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
“或者我与我的情人在海边散步,
步儿的徐徐,低低的私语,
同来同去——
偶回首看双双的脚印一步一趋,
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
于是缓缓的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拍着手相歌相和。”
“我在此海边不可以久留,
我与我的情人紧紧地手携着手,
天长地久——
一跳跳入海心,我们的死尸已腐朽,
但我们这两颗心还有,
于是将这两颗心同群星一起挂在天上,
放射着人间伟大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沉沉的向西方落下,
这黄昏的美,美到不可描画,
飘泊天涯——
我遥望那海天一角是我家,
在这时候若有恋恋难舍,
于是想到我的情人,还记得昔时曾携手处,
如今教我向谁诉相思苦?苦!”
海边的梦(二)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天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如他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周灵均先生这首诗寄到的时候,志摩正在我那里。我说这首诗里有几个意象极超脱新颖,造语也隽永可喜,只是有些字似乎用得不大当的。“痴立在海边许多时,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这是一般白话诗中少有的佳句,“于是”两字却加得不好了。周先生每节都用“于是”收束,实在是失策。又如“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用一“则“字起,也觉着减色。因此我问志摩为什么不改动几个字。志摩当时答应了,可是半点钟后,他给我看的,不是他的改本,却是他用周先生的意思自己做的一首诗。结果是很不相同了,谁见了都能觉察出志摩的腔调来。从用字造句方面看,志摩的实在比原诗强。就拿第一句说吧,“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又是“独自”,又是“一个人”,又是“踽踽的”,三个形容词只说了同样的一层意思,比志摩的“我独自在海边徘徊”反而力量轻得多,可是,周先生原诗有一种缠绵凄凉的情调,与诗中的意象是一致的,我觉得志摩的另作本却没有充分的表现出来。这两首诗在我的抽屉内搁了有两个月了,现在方才拿来发表,实在对不起周先生及志摩。
西滢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一期)
泰山
山!
你的阔大的巉岩,
像是绝海的惊涛,
忽地飞来,
凌空
不动,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
更有万千星斗
错落
在你的胸怀,
向诉说
隐奥,
蕴藏在
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九年十一月十日《新月》第三卷第九期。志摩先生诗集《猛虎集》目录(【全二〗)内列有该诗题目,但未录原文。兹据《新月》将原诗补刊于此。
窥镜(I Look into My Glass)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译
我向着镜里端详,思忖,
镜里反映出我消瘦的身影,
我说,但愿仰上帝的慈恩,
使我的心,变成一般的瘦损!
因为枯萎了的心,不再感受
人们渐次疏淡我的寒冰,
我自此可以化石似的镇定,
孤独地,静待最后的安宁。
但只不仁善的,磨难我的光阴,
消耗了我的身,却留着我的心;
鼓励着午潮般的脉搏与血运,
在昏夜里狂撼我消瘦了的身形。
十六日,早九时。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一号)
她的名字(Her Initials)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译
在一本诗人的书叶上
我画着她芳名的字形;
她像是光艳的思想的部分,
曾经灵感那歌吟者的欢欣。
如今我又翻着那张书叶,
诗歌里依旧闪耀着光彩,
但她的名字的鲜艳,
却已随着过去的时光消淡!
十六日,早二时。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一号)
伤痕(The Wound)
T.Hardy 作
徐志摩 译
我爬登了山顶,
回望西天的光景,
太阳在雾彩里,
宛似一个血殷的伤痕;
宛似我自身的伤痕,
知道的没有一个人,
因为我不曾袒露隐秘,
谁知这伤痕透过我的心!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二号)
分离(The Division)
T.Hardy 作
徐志摩 译
急雨打着窗,震响的门枢,
大风呼呼的,狂扫过青草地,
在这里的我,在那里的你,
中间隔离着途程百里!
假如我们的离异,我爱,
只是这深夜的风与雨,
只是这间隔着的百余里,
我心中许还有微笑的生机。
但在你我间的那个离异,我爱,
不比那可以短缩的距离,
不比那可以消歇的风雨,
更比那不尽的光阴,窈远无期!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二号)
东山小曲
一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新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好鸟,
快来捉一会迷藏,豁一阵虎跳。
二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去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
三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一月,二十日。
(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号)
我自己的歌(Song of Myself)
〔美〕Walt Whitman 作
徐志摩 译
我看来一片的青草与天上的星斗的运行是一样的神奇,
泥里的蚂蚁也是一样的完美,一颗沙,鹪鹩的卵蛋,树根里的青蛙,都一样的是造化主的杰作,
我看来蔓延着的荆条可以装饰天上的厅堂,我手里绝小的铰链比得上所有的机器,
我看来在草田里低着头吃草的黄牛胜如美术的雕像,
一只小鼠是一个灵迹,可以骇倒无数自大的妄人……
我想我可以与畜生们共同生活,和平、自足的畜生们。
我站着对他们看着,尽久的看着。
他们不是不安命的,也不抱怨着他们的光景,
他们不是在暗室里开着眼睛躺着,忏悔他们的罪恶。
他们也不来研究他们对上帝的责任,叫人作呕的研究。
没有一个是不满足的,没有一个是占有疯狂病的,
谁也不向谁下跪,他们几千年的生活里从不曾有过尊与卑的分别
他们在地面上没有一个是装体面的,也没有一个不是快活的过日子的。
这些是他们的状态,他们对我表示的,我也对他们表示我的同情,
他们启发了我自己的消息,现在我亲切的认识了我自己。
(原载:民国十三年三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三号)
Songfrom Corsair
拜伦 作
徐志摩 译
我灵魂的深处埋着一个秘密,
寂寞的,冷落的,更不露痕迹,
只有时我的心又无端的抨击,
回忆着旧时情,在惆怅中涕泣。
在那个墓宫的中心,有一盏油灯,
点着缓火一星——不灭的情焰:
任凭绝望的惨酷,也不能填堙,
这孱弱的光棱,无尽的绵延。
记着我——啊,不要走过我的坟墓,
忘却了这抔土中埋着的残骨;
我不怕——因为遍尝了——人生的痛苦,
但是更受不住你冷漠的箭镞。
请听着我最后的凄楚的声诉——
为墓中人悱恻,是慈悲不是羞,
我惴惴的祈求——只是眼泪一颗,
算是我恋爱最初,最后的报酬!
(原载:民国十三年四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