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待在家中穷极无聊的时刻,才提笔写文章,林林总总,凑成了这部大杂烩。有时好几个月有事出门在外,文章也就搁了下来,这样断断续续,历经许多不同的时期才得以完成。目前,我决不用第二次的想法改正第一次的想法,有时为了使文章多一点风采,改动而不是删去个别字。我愿意说明我的思想过程,让人看到每个想法当初是怎样产生的。我也乐意早就开始这样做,认清我的转变轨迹。我有一名仆人,给我做口授记录的,选了其中好几篇文章偷了去,以为大大捞了一把。这件事使我堪以自慰的是,失去这些以后,至少以后再也不会失去其他什么了。
我自开始写作以来已老了七八岁,这也没有完全虚度,慷慨的人生让我体会了肠绞痛。跟时间长期打交道不可能不得到新的收获。我只是希望,岁月在献给暮年人的许多礼物中,给我选择一个更容易接受的礼物。但是岁月要我接受的东西,决不会比我从童年起就得到的东西更为可怕。老年人的所有不幸中最令我畏惧的也恰是这种不幸。我好几次自忖,我在人生道路上走得太远了,走这样漫长的路程必然会遇到不愉快的意外;我觉得,也屡次诉说,应该是我走的时候了,应该遵照外科大夫开刀截肢的规则,在健康、有感觉的部位切断生命。谁不及时向大自然还债,大自然会向他索取敲骨吸髓的高利贷。但是这些话都是白说。一年半以来我一直处境不妙,却也不像即刻要走的样于,倒使我学会安之若素。我已经与这种肠绞痛的生活取得了妥协;我也发现一些令人安慰、令人希望的东西。人对自己悲惨的处境都会习以为常的,以致没有什么条件严酷得使他无法生存下去!
听一听米西纳斯的话:
就是失去一条手臂,生痛风病,双腿残缺,拔光摇动的牙齿,只要生命存在,我会感到满足的[1]。
帖木儿对待麻风病人残忍得出奇,实在是一种愚蠢的人道主义,凡他听说那里有患麻风病人,就把他们处死,据他说这是使他们摆脱痛苦的生活。可是,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想,就是生上三次麻风病也比死去的好。
斯多葛派人安提西尼病得很重,大叫:“谁使我摆脱病痛呀?”戴奥吉尼兹正巧去看他,递给他一把刀子:“可用这个东西,如果你马上要的话。”他反驳说:“我没有说摆脱生命,我是说摆脱病痛。”
有的痛苦,仅仅只是触及灵魂,对我来说就不像大多数人那么难受:部分出于心理看法(因为世人认为有的事情非常可怕,不惜失去生命也要避开,而我对这些事几乎无动于衷),部分出于意识,对于不是直接伤害我的事情冥顽不灵;我认为这种意识是我天性中最好的组成部分。但是肉体的痛苦则是实在的,我对此特别敏感。在我风华正茂的年代,上帝使我长期享受幸福的健康和安逸,从前预感到痛苦便会软弱胆怯,在我的想象中简直不堪忍受,因而实际上我往往害怕多于受伤害。这件事使我愈来愈相信,我们灵魂中的大部分天赋,在使用中经常是扰乱生活的安宁,而不是促成生活的安宁。
我是跟最坏的疾病交上了手,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痛苦非凡、可以致人于死的痼疾。我曾经五六次忍受这种长期难熬的发病;每次我暗中祝愿康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灵魂摆脱死亡的恐惧,摆脱医学不停灌输在我们心中的威胁、结论和后果,一个人还是可以找到支持的力量。痛苦也不是那么尖锐和厉害,会使得一个心态平静的人变得疯狂和失望。我至少从肠绞痛中得到这个好处;本来无法跟一切和死亡取得谅解与妥协,现在肠绞痛使我做到了这点:病痛愈是逼得我走投无路,死亡愈不叫我害怕。我从前是一丝不苟地为着生而生;病痛解除了我对生活的这种理解;上帝有意如此安排:如果痛楚一旦压倒了我的力量,那是催我走向另一个并不见稍好的极端——对死的爱好与期望!
不害怕也不盼望最后的日子[2]。
——马尔希埃
这两种情欲都是可怕的,但是其中一种解药比另一种解药更为方便,唾手可得。
况且,要求我们对病痛抱一种镇定自若、不屑一顾的大无畏态度,我总觉得这种说法虚假做作。哲学研究的是心灵活动,为什么对表面现象也感到了兴趣?哲学应该让喜剧演员和修辞学者去操这份心,他们才是注意我们的形体活动的。哲学应该让痛苦从口头上怯懦地表现出来,如果怯懦不能停留在心房和肠胃内的话;哲学应该把这类不由自主的埋怨,归入叹息、呜咽、心跳、脸色苍白等这类大自然不让我们有控制能力的反应上去。只要心里不存在害怕,言词中不包含失望,哲学应该心满意足!只要我们的思想不扭曲,胳臂扭曲一点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哲学培育我们,是为我们自己,不是为他人,哲学培育我们是改变实质,不是改变外表。
哲学要改进我们的理解,那就不要控制我们的理解;在忍受肠绞痛的时候,要让灵魂保持清醒,维持惯常的思维,压倒痛苦,忍受痛苦,不要让它可耻地俯伏在痛苦的脚下,战斗使灵魂发热燃烧,不是萎靡颓唐;要让灵魂能够交流,甚至达到某种程度的对话。
处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要我们在行为上顾前瞻后,这是残酷。如果我们心里坦然,表情难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如果肉体在呻吟时减轻痛苦……就让它呻吟;如果身子高兴颤动,让它爱怎样旋转就怎样旋转。如果高声怪叫会让痛苦像烟雾似的散去(如医生说这帮助孕妇顺利分娩),或者可以转移我们的苦恼,就让他喊个够。不要命令声音如何如何,但是要允许它如何如何。伊壁鸠鲁不但同意、还劝说他的贤人有苦恼就叫。“角斗士扬起护手皮套要出击时,嘴里也哼哼哈哈的,因为叫喊时全身肌肉绷紧,打出去的拳头更有力量[3]。”痛苦本身已够我们忙的了,不用再去忙那些多余的规则。
有的人在病痛的折磨和袭击下,一般都会恨声恨气,我的这番话是为他们说的;直到现在我遇到病还是心态良好,没有竭力保持外表的矜持,因为我并不看重这种优点;病痛要我怎样表现就怎样表现;或许这是我的痛苦并不激烈,或许这是我比常人坚强。当疼痛令我难熬时,我也会埋怨诉苦,但是我不会像这个人那样失去控制:
他叹息,埋怨,呻吟,大声哀泣,到处诉苦[4]。
——阿克西斯
我在病痛激烈发作时,也自思自量,总是发现自己能说,能想,能回答问题,像在任何其他时刻一样,清清楚楚;但是时间不长,因为痛苦使人迷糊和分心。当周围的人认为我萎靡到了极点,对我不再理会,我会精神十足,跟他们提起离我的病情十万八千里的话题。我奋力之下什么都能做,但是不能要求这股力量持久……
我无论如何没有梦想家西塞罗这样的福分,他在梦中搂住一个女人,醒来发现自己的结石已经排出落在床单上!我的结石使我对女人兴致索然!
剧痛以后,尿道放松,不再针刺似的难受,我一下子会恢复常态,尤其我的灵魂没有肉体反应是感觉不到警告的,这肯定归功于我曾经通过理智对这类事早有准备。
没有一种考验出现时会叫我无从辨别和措手不及;
我心灵中早对它们一一作过预测和体验[5]。
——维吉尔
作为毫无经验的人来说,我受到的考验还是过于严厉了一点,变化也突然了一点,因为我原先的生活非常甜蜜,非常幸福,一下子跌入难以想象的痛苦艰难的境地。除了病本身令人心寒以外,一开始在我身上的反应,就比一般的强烈难受。发作十分频繁,使我再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我到目前为止精神状态不错,只要继续保持下去,情况会比其他千百人好;他们其实没有发烧,没有痛苦,除了思考不当给自己造成的痛苦以外。
某种微妙的谦恭产生于自负心理,比如我们明白我们对许多事物是无知的,我们坦然承认我们无从窥测大自然创造中有些品质和特性,我们也没有能力发现其中的方法和原因。我们希望这种诚实认真的表白会使别人信任,我们说到明白的事物是真正明白
的。因而实在没有必要还去寻求奇迹和解决怪题。我觉得,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中,也有不可思议的怪事,不亚于奇迹中提出的难题。我们从中而生的这滴精液就是一种魔怪,其中不但包含祖先的形貌特征,还包含他们的精神性格。这么一滴液体中怎么会有说不尽的内容?
怎么会有这样错综复杂的相像性,孙子像曾祖父,外甥像舅舅。罗马李必达一家,有三个不是先后而是间隔出生的孩子,生来在同一只眼睛上面有一块软骨。在底比斯,有一个家庭的人从娘肚子带来一块标枪似的胎记,谁没有这个记号就被认为是野种。亚里士多德说在某些国家实行共妻制,以容貌相像确定父子关系。
我的结石症来自父亲的遗传,这是可以相信的,他就是膀胱里生了一块大结石而痛死的。他到了六十七岁那年才发现这个病,在这以前他的肾脏、胸脯和其他部位都没有异常感觉;他活到那么大的岁数一直腰板硬朗,从不生病;得了结石症后又活了七年,最后的岁月非常痛苦。
我出生在他患上此病前二十五年还多,那时他还身强力壮,我在他的孩子中排行第三。这种病的隐患躲在哪里?父亲本人离患病还有那么多年,他生我的这一点点物质影响会这么深远?我们同母生的兄弟姐妹很多,唯有我在四十五岁后独自患了这种病,怎么会隐蔽得那么深?谁若能对我把这个过程解释清楚,我一定像对其他许多奇迹似的深信不疑,只要求他不像别人那样,强求我听一种比事实本身还要深奥古怪的理论。
但愿医生原谅我的放肆,因为通过这种不可避免的遗传的曲折道路,我也憎恨和轻视医生的种种说法。我对医学的这种反感完全是祖传的。我的父亲活了七十四岁,我的祖父六十九岁,我的曾祖父将近八十岁,从来不服什么药;对他们来说,一切不是日常食用的东西都称为药。
我的看法是病例和实验创造了医学。但是哪儿去做一个明显而又说明问题的实验?我不知道医史中能不能提出三个人,在同一个家庭,在同一幢房子里出生、生活和死亡,一生遵照医生的嘱咐行事。他们应该向我承认,若不是理性至少也是运气站在我一边;而对医生来说,运气显然比理性更重要。
现在我落到这个地步,医生不要对我幸灾乐祸,不要吓唬我,不然就是在糊弄人了。因而,说实在的,以我的家庭成员的例子来说,他们活到了那个岁数,我的看法还是有道理的。人间的事很少有这样的稳定性,这种信念存在已经两百年——还差十八年,因为曾祖父出生在一千四百零二年。这种实验开始变得不足为凭,也是很有道理的。我现在痛彻心肺,他们也不要以此来责备我:我无病无灾活了四十七年还不够吗?即使此刻与世长辞,还是算高寿了。
我的袓先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天性讨厌医学,父亲一看见药就会受不了。我的叔叔科雅克领主,是教会人士,自幼孱弱,还是病病歪歪活了六十七岁。有一次他连续不断发高烧,医生要人家告诉他,若不求医必死无疑(他们说的求医,经常是求死)。这个好人听到这条可怕的宣判书尽管吃惊不小,还是回答说:“那我就死吧。”但是不久以后上帝宣告这份诊断无效。
我家是四兄弟,最小的一个年幼好几岁,是布萨盖领主,只有他跟医师行业有接触,我想这是因为他是议会法院的顾问,尽管表面上容光焕发,他比其他人早死多年,除了圣米歇尔领主以外。
我对医学的这种天然反感很可能是从他们那里来的。但是如果仅是这点而已,我会试图克服的。因为这些毫无情由的天生倾向都是有害的,这是一种必须加以消除的病态。这种倾向在我既是先天的,也通过我的理性思考得到巩固和加强,使我形成目前的看法。为了药苦而拒绝医学,这种考虑也要受到我的指责;我不是这种脾性。我认为为了恢复健康再痛苦的烧灼和切口都是值得做的。
按照伊壁鸠鲁的说法,我觉得欢乐若会引起更大的痛苦也应该避免,痛苦若会引起更大的欢乐也应该追求。
健康是珍贵的东西。说实在的唯有健康才值得大家不但用时间、汗水、劳苦、财产,并且还用生命去追求。没有健康,生命对我们是艰苦的,不公正的。没有健康,欢乐、智慧、学识和美德都会黯然无光,不见影踪。为了驳斥哲学家在这方面强词夺理的说法,我们不妨以柏拉图为例,假定他突然癫痫发作或中风,他灵魂中的这些髙贵丰富的天赋就毫无作用。
任何通往健康的道路对我来说谈不上艰难险阻。但是我也看到其他一些表象,使我对这里面的货色异常起疑。我不说医学没有一点道理,但是在自然万物中,对我们的健康有益的东西肯定是应有尽有的。
我的意思是有的草药起滋润作用,有的草药起吸收作用;我从自身经验知道辣根菜服了通气,番泻叶服了拉稀;我还知道许多这类的经验,比如我知道羊肉使我强壮,酒使我活血;梭伦说食物也是一种药,治的是饥饿症。我不否认我们利用大自然,也不怀疑自然物中包含的神奇威力,以及它对我们的实用价值。我看到白斑狗鱼和燕子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引起我怀疑的是我们头脑中的发明,我们技术上的创造,我们为了它们抛弃了自然和自然规律,为了它们不知道节制和界限。
我们所谓的司法,是从古代传到我们手中的法律大杂烩,经常应用得很不恰当,很不公正;那些嘲笑和指责司法的人,不敢得罪这个高尚的美德,只是谴责对这项神圣工作的滥用和亵渎;同样,对于医学,我尊重这个光荣的名词,它的宗旨,以及它给人类带来的希望;但是医学在我们实际中的应用,实在叫我不敢恭维。
首先,经验使我见了医学害怕,因为据我所见到的,谁落入医生的管辖范围,总是最先得病,最晚治愈。严格遵守医嘱会使健康每况愈下。医生不只满足于叫病人听任他们的摆布,还要使健康的人生病,这样一年四季逃不过他们的掌心。他们不是说么,长年健康的人必有大病?我这人经常生病;我觉得他们不插手,我的病不难忍受(我差不多试过所有方法),也不会持久;我也不用服他们开的苦药。我像健康的人充分自由,除了习惯和心情以外没有其他规则和纪律。我在哪儿都可以待下来。生病期间并不比健康期间需要更多的照顾。没有医生,没有药剂师,没有治疗,我不会惊慌,——我看到大多数人有了这些反比有了病还犯愁。怎么!总不见得看到医生健康长寿,就认为他们的医术也很高明?
哪一个国家都是好几个世纪不存在医学,那是最初的世纪,也是最美好、最幸福的世纪;即使现在,十分之一的土地上还没使用医学,不少国家不知道医学为何物,那里的人比这里的人更健康长寿;在我们中间普通老百姓不服药活得高高兴兴。罗马人过了六百年才开始接受医学,但是,试过以后,又通过监察官加图把它赶出了他们的城市;加图指出他不用医学也过得不错,他本人活了八十五岁,指导他的妻子活到很老,不是说不服药而是不请教医生:因为一切有益于生命的东西都可称为药。
据普鲁塔克说,加图使全家人很健康靠的好像是兔肉;普林尼说,阿尔凯迪亚人用牛奶治疗一切疾病。希罗多德说利比亚人有这样的习俗,小孩到了四岁就用火炙他头上和太阳穴上的血管,这样切断伤风感冒的扩散道路。这个国家的村民遇到任何病只用酒治疗,选用最烈性的酒,里面掺上许多藏红花和辛香作料,这一切效果屡试不爽。
说穿了,这些五花八门的药方,其目的与效果不外是洗胃涤肠,哪个家用草药都是可以做到的。
我不知道这些药是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么灵验,我们体内是不是也需要保留一定程度的排泄物,像酒需要酒渣才能保存下去。你们经常看到健康的人受外界刺激后呕吐或腹泻,就毫无情由地把肠胃洗涤一遍,这只会损伤身体,恶化病情。最近我还是从伟大的柏拉图的书里看到的,人体有三大运动,最有害的运动是催泻,人除非是疯子,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要这样做。反其道而行只会扰乱健康,招来疾病。我们在生活中应该慢慢地缓解病情,达到痊愈的目的。疾病与药物的交锋太猛对我们都是不利的,因为身体内部起了冲突,药效令人不可捉摸,药内不利于健康的成分会乘机作乱。
我们应该听其自然:适用于跳蚤和鼹鼠的秩序也适用于人;人也要有同样的耐性让自己像跳蚤和鼹鼠那样受秩序的支配。我们大声疾呼也无用,这只会喊哑了喉咙,不会促进秩序。这是一个高高在上、不讲情面的秩序。我们的恐惧和失望只会引起它的厌恶,推迟它的帮助,而不是得到它的帮助。它走向疾病如同走向健康都有它的路程,它不会执法不平,做出使一方受益又使另一方受损的事,否则秩序就会变成无序。让我们跟着它,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跟着它!谁跟着,秩序引导他们走,谁不跟着,秩序逼着他们走,包括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医学,他们的一切。清洗你的脑子,比清洗你的肠胃更有用。
有人问一个斯巴达人,什么使他长寿健康,他回答说:“对医学一窍不通。”阿德里安皇帝临终时不停地高喊,杀他的是那群医生。
有一名拙劣的角斗士当上了医生,戴奥吉尼兹对他说:“要有勇气,你做得对;以前别人把你撂倒在地,现在你可以把他们撂倒在地了。”
但是据尼科克莱斯说,医生还是幸运的,太阳照耀他们的成功,土地掩盖他们的错误;除此以外,他们还可以利用一切事情为自己谋利,凡是命运、自然或任何其他外因(这是不计其数的)在我们身上产生什么有益的效果,医生就有特权把功劳据为己有。在医生的主治下,病人身上的一切好转,都可以归功于医生。我和其他千百个人生了病从不请教医生,使我们病愈的种种机缘,医生也会窃取算在自己的帐上;至于遇上坏事,他们会矢口否认,把罪过推给病人,摆出的理由荒诞无稽,俯拾即是,不用为找不到而发愁:“他把手臂露在外面了;他听到马车的声音了;
在马路狭窄的转弯角上有车子经过[6]。
——马尔希埃
有人打开了窗子;他睡的时候向左侧身,或者头上包扎得太紧。”总而言之,一句话、一个念头、一个眼神都可以为他们文过饰非。
他们若是愿意,也可利用病情恶化来为自己涂脂抹粉,这一套手法也决不会出错:服用他们的药以后寒热升高,他们也会向我们信誓旦旦地说,若没有他们的药,病还会更加糟糕。一个人全身发冷,被他治得天天发热,没有他们这个病人会持续高烧。既然病人的坏事也会变成医生的好事,他们的工作如何会不兴旺呢。要获得病人对他们的信任,这样做是完全有道理的。要让人相信那么难以相信的东西,确实也需要一种死心塌地的信任。
柏拉图这话说得很实在,只有医生有说谎的自由,因为我们的得救取决于他们空洞虚伪的诺言。
伊索是位才华出众的作家,但是赏其满腹珠玑的人却不多;医生如何对被看病吓怕了的可怜虫作福作威,他说得很风趣,他说医生问一名病人,医生给他开的药效果如何,病人说:“我出了很多汗。”医生说:“这好。”又一次,医生问他后来身体怎样,病人说:“我全身发冷,抖得厉害。”医生接着说:“那好。”第三次医生又问他身体好不好,他说:“我觉得全身浮肿,像得了水肿病。”“这下子可好了,”医生还是这样说。他的一名仆人来探听他的病况,主人说:“我的朋友,好是很好,我就是会死在这个好上。”
埃及有一条法律,医生治病,前三天皆由病人自负,但是三天过后,责任全由医生担当;医学之神埃斯科拉庇俄斯使海仑起死回生,遭到雷殛,
万能的众神之父,看到一个死人从阴界回到阳界很生气,用雷电轰击这种神奇医学的奠基人,把阿波罗的儿子赶到了冥河边上[7]。
——维吉尔
而他的追随者把活人送进了地狱却得到了赦免,这是什么道理?
一名医生向尼科克莱斯吹嘘,他的医术谁见了不肃然起敬。尼科克莱斯说:“一个人杀了那么多人还逍遥法外,哪能不叫人肃然起敬。”
如果我是他们这一行当中的人,我会把自己的一套医术弄得更加神圣和神秘;他们开头做得不错,但是没有善始善终。让神鬼当上医学的创始人,讲一种特殊的语言,写一种特殊的书法,这确是聪明的开始。给一个人效力出主意,说的却是莫明其妙的话,不管哲学家怎样认为这总是不正常。
就像一名医生给病人开药方,要他服用“体内无血、背着房屋,在草地上爬行的大地之子[8]”。
——西塞罗
以他们的工作,以及一切希奇古怪、虚无缥缈的工作来说,这也是一条规则。首先要求病人满怀希望和信心,然后药物才能奏效。这条规则他们至今抱住不放;最无知的庸医在信任者的眼中,也比陌生的富有经验的良医更善于治病。
他们选择的大部分药物实在神秘玄妙:乌龟的左脚,壁虎的尿,象的粪便,鼹鼠的肝,白鸽右翼下抽出的血;对我们患肠绞痛的人(我们的苦难根本不在他们心上),则开老鼠粪便粉和其他怪东西,这些看上去像是魔术变出来的,而不是科学创造的。我还不提某些药丸非要单数服用,一年中某天某个节日的不同疗效,方子中草药采摘的不同时间,还有他们死板的瞳孔,小心翼翼的姿态,这连普林尼也要加以嘲笑。
但是我要说的是,在这个良好的开端以后,他们没有继续下去,使他们的组织和诊疗加强神秘性和宗教色彩,把非本道中人都拒之门外,也不得参加埃斯科拉庇俄斯的秘密仪式。
从这个错误引出他们遇事不果断,论据不充足,胡猜武断,意见不合时态度生硬,充满恨意、嫉妒和个人情绪;这些缺点都已暴露无遗;把自己交到他们手里还毫无忧虑,那真是无异于瞎子了。谁看到哪个医生看到同事开的药方不是剔去几味便是加上几味?从中泄漏了他们的做法,使我们看清他们关心自己的声誉和收入胜过病人的利益。最聪明的医生主张一名病人由一名医生负责治疗。因为,如果他治疗不当,一个人的错误不会严重影响整个医学的声誉;相反,如果他碰巧成功,光荣全归于他;医生一多必然坏事,往往使病人受害多于受益。他们一定很高兴古代神医名家永远各有各的看法,这点只有读医书的人知道,他们却不让老百姓看到他们之间相互攻讦,诊断看法相互矛盾。
我们愿不愿意看一看古代人的医学辩论?希罗菲勒斯认为病的起因存在于体液中;埃勒西斯特勒塔斯认为在动脉血管中;阿斯克勒庇亚德斯认为在流动于毛孔之间的看不见的原子中;阿尔克米昂认为是体力的过旺和不足;戴奥克利兹认为是身体元素的不平衡和我们呼吸的空气的质量;斯特拉托认为是我们食物太丰富、生吃和吃腐烂食物所引起的;希波克勒蒂兹认为是神灵。
有一个他们比我还熟悉的朋友,在这件事上表示感叹,在我们的实用学科中,医学关系到我们的生存健康,是最重要的,不幸却是最没把握、最混乱、也是说变就变的一门学科。算错太阳的高度,或者某种天文学推算的小数点,不会引起大祸;但是医学涉及我们的人身安全,让我们随着各种不同的风向转,这不是明智的做法。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前,对医学的传闻不多,是希波克勒蒂兹使医学得到了尊重。他创建的一切都被克里西波斯推翻;后来亚里士多德的孙子埃勒西斯特勒塔斯,又否定了克里西波斯的文章。在这些人以后又来了经验派,他们对待医学的做法完全不同于古人。当经验派的威信开始下降时,希罗菲勒斯开创了一种新医学,又被阿斯克勒庇亚德斯打倒,消灭干净。接着又有泰米森的学说风行一时;以后又有穆萨的学说;再后来是韦克修斯·维伦兹的学说,他是梅瑟莱娜有深交的名医;医学王国毁于尼禄时代的塔萨吕斯之手,他对流传到他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加以抨击,他自己的学说又被马赛的克里那斯推翻,他重新按照星辰活动和星历表调整医学活动,要人选择月亮和水星的适当时间睡觉和饮食。他的地位不久又被同一座城市的另一名医生夏里纽斯代替。后者不但反对古代医学,还反对已流行几世纪的公共热水浴室。他要大家即使在冬天也洗冷水浴,把病人放进天然泉水中去。
在普林尼时代以前,还没有一个罗马人行医;当医生的是些外国人和希腊人,就像今天在法国行医的是些拉丁族人。因为如一名大医师说的,我们不容易接受我们熟悉的医学,也不接受我们采集的草药。如果给我们送来愈疮木、菝葜、桐树根的国家有自己的医生,我们不妨想一想,我们的白菜和香芹不是也会因充满异国情调、物以稀为贵而大受欢迎吗?这些东西经过千辛万苦长途跋涉弄了来,谁敢瞧不起。
在古代医学已有这些反复波折,到了今天更不知有多少其他变化,经常还是彻底的全面的改革,就像当代帕拉塞尔修斯、菲奥拉凡蒂和阿尔金特里厄斯进行的那样。因为他们要变革的不是一份药方,而是——像有人对我说的——医学团体的整个组织和管理,指责从前行医的人都是无知之徒和骗子。我让你们想一想可怜的病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当他们犯错误时,我们不会受益但也不会受损,如果我们得到了这样的保证,倒也可以在不冒丧失一切的风险下试试会得到什么好处。
伊索有一则寓言,说一个人买了一名摩尔奴隶,认为摩尔人的肤色是以前的主人虐待造成的,叫人在浴盆里放上药水给他洗了好几遍;摩尔人的褐色皮肤一点没有褪,但是失去了原有的健康。
有多少次我们看到医生把病人治死后相互责怪!我想起几年以前,在我家邻近的城里有一种流行病,非常危险,可以置人于死地;这场风暴带走了数不清的人,事情过后当地最著名的医生之一发表了关于这场流行病的一部书,他要居民改变放血的习惯,认为这是流行病的罪魁祸首之一。此外,医书的作者们都申明,没有一种药不包含有害物质,如果治病的药也会损害我们,不问情由吞服的药更会引起什么后果呢?
我还认为,对于憎恨药味的人,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刻违反心意去服药,即使不出其他事,也是一种危险有害的做法;我相信这是在病人需要休息的时候却去强烈冲击他的体质。除此以外,还考虑到疾病的起因一般是非常小和难以琢磨,我的论点是服药稍有差错会给我们造成很大伤害。
如果医生的失算是一种危险的失算,对我们说来是很糟糕的,因为他很容易一犯再犯;他必须掌握许多征象、情绪、环境因素才能对症下药;他必须了解病人的心态、脾气、性格、偏爱、行为、念头和想象,他必须考虑外界环境、水土、空气和时间条件、星辰位置和影响;他必须知道病的起因、征兆、发展和发作的日子;必须清楚药的分量、效用、产地、外观、年份、用途;他必须善于把这种种因素调节,以求得到完美的平衡。他若稍有闪失,对其中一条疏忽大意,就足以使我们受罪。上帝知道要认识这大部分事情有多么困难,因为你怎么能够认清这种病的典型症候,既然每种病都有数不清的症候?只说验尿分析,他们之间就有多少争论和疑问!我们看到他们对病的认识永无休止地争论,这又是从哪儿来的?我们又怎么能原谅他们常把貂说成狐狸的这种错误?每当我生上较为疑难的病,从没见过三位医生是意见一致的。
我更愿意举一些使我有所感触的例子。最近在巴黎,有一名贵族在医生诊断后开了刀,膀胱像掌心一样,哪儿有什么结石。
在那里有一位主教,是我的好朋友,他请医生治病,大多数医生都劝他开刀取出结石,我相信别人的话,也帮着劝他。他死后进行解剖,发现他只是腰子有病。结石可以用手摸到,这种病诊断错误尤其不可原谅。我觉得外科要可靠得多,因为他们做什么眼睛看得见,手摸得着。医生没有观察头脑、肺和肝的窥镜,也就较少猜测和臆断。
医学的许诺也令人难以置信。医生经常需要同时紧急处理许多截然相反的病情,都有必然的相互关系,如肝是热的、胃是冷的;他们就来说服我们,他们的药方内,这个药是暖胃的,另一个药是凉肝的;一个药的效果直接进入肾脏,甚至到膀胱,输送过程中间不分散药力,沿途经过种种阻难依然保存药性,直至药到可以发挥内在威力的部位,另一个药是使脑子干燥的,还有一个药是使两肺润湿的。用这一大堆原料配制成混合饮料,希望饮料内的各种药性又会分头去完成自己的职责,这岂不是在做梦吗?我不胜担心的是这些药性会失效和混淆,跑错了地方,使全身不舒服。谁能想象在这种流动的混乱中,这些疗效不会相互败坏、抵消和损害?还有,这份药方还要由另一名药剂师来配制,这不是又一次要把我们的生命交给别人吗?
在衣著方面我们有专门的紧身衣裁缝和鞋匠,每个人各司其职,他的手艺更专,更省时,不像服装师什么都做,因而对我们的服务也更周到;讲究饮食的大户人家,都雇有特色技艺的厨师,如煮肉泥的煮肉泥,烤肉的烤肉,哪位大师傅样样都做,决不会有绝活;同样在医疗方面,埃及不承认什么都会治的医生,把治疗分成好几科,这是很有道理的;对每种病,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有专门的医生,这样每个医生只治疗他专长的一科,治疗也更内行,也较少误诊。我们的医生没有想到,哪一位什么都会治,也就是什么都不会治,人体这个小世界却有大学问,不是他一人能够通览全貌的。一位朋友生了痢疾,医生要制止他的痢疾,却又害怕引起他发烧,结果这位朋友死在他们手里,这位朋友远远胜过他们全体,不论他们有多少人。他们把重点工作放在猜测病情的发展,而不顾眼前的病况;为了治好头脑而不要损坏胃,就乱开药方,用药不当,结果把胃也损坏了,脑病还更严重。
这门学科在理性上的表现极不稳定和软弱,比任何其他学科都要明显。可以这么说:患结石病人吃了润肠的食品很有益,它通过时扩大肠胃道,可以推动形成结石的稠粘物质,在肾脏中开始硬化和积淀的东西都可以带走。也可以那么说:患结石病人吃了润肠的食品很危险,它通过时扩大肠胃道,可以推动形成结石的稠粘物质,肾脏很会吸收这些物质,可以轻易地把大部分推动过来的稠粘物质留下;此外,遇上较粗的物体通不过肠胃道,就会被棑出,这个物体就会被稠粘物质带进狭窄的血管,把血管堵塞,必然引起一种非常痛苦的死亡。
他们劝告我们采用什么样的生活制度也表现出同样的坚定:“经常小便是有好处的,因为我们凭经验知道,让水留在腹内,就会放出排泄物,在肾脏内形成结石。不经常小便是有好处的,因为不用力,尿内沉浊的排泄物是不可能排出的,我们凭经验知道,急流把河道冲得干干净净,而缓流是做不到这点的。同样,多做房事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打开排泄器官,放走结石和尿沙;多做房事是不好的,因为这使肾脏发热,会使肾脏疲劳和衰弱。洗热水浴是有好处的,这使部分停留的尿沙和结石松动和软化;洗热水浴是不好的,这种外部加热的方法会使肾脏内滞留的物质硬化形成结石。洗温泉浴的人晚上吃得少有益于健康,这样他第二天早晨喝水,水在空的、没有多少东西的胃内可以更好发挥水的作用。中午吃得少更好,这样不会妨碍发挥水的作用,不在洗澡后突然增加胃的负担,让胃在夜里进行消化,白天身体和精神不停地活动,不及夜里有利于消化。”
从中可以看出他们怎样颠来倒去地说道理,叫我们上当;而且没有一条道理我不可以从中找出相反的道理。
大家也不必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听任感觉和性情把他们带到哪里就是哪里,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曾多次外出,走遍了基督教国家绝大多数的温泉站,近几年来也开始用温泉水沐浴。一般说来我认为淋浴有益于健康;从前差不多所有国家,至今也有不少国家的人天天洗澡,如今这个习惯已经消失,我相信这对我们的健康会带来不可忽视的后果。我没法不认为我们这样四肢污秽、蓬头垢面的实在有失身份。
至于矿泉水,首先要说的是我的天性并不厌恶矿泉水的味道;其次,矿泉水是自然的单纯的产物,若说无效至少也没有危险;那里聚集着形形色色来自各阶层的人,这点可以作为我的明证。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什么神奇的疗效,但是我也没见过谁喝了矿泉水后病情加重的。我对在温泉站沸沸扬扬的传说,曾经好奇地作过较为详细的调查,发现所有这些都是胡编和缺乏根据的,人本来就爱相信自己盼望实现的东西。但是也不能不怀好意地否认矿泉水可以增进食欲,帮助消化,振奋精神,除非人到那里时体力已经很弱,这种情况下我劝你不要这样做。矿泉水没法扶起一幢坍塌的大楼,但是可以支撑倾斜或者防止恶化。
温泉一般都在风景优美的地区,谁若身体衰弱得无法与那里疗养的人来往,参加散步和锻炼,那样他确实享受不到温泉治疗中最好最可靠的那一部分。由于这个原因,我到目前为止,都是选择风光宜人、房屋舒适、食物丰富、伴侣融洽的温泉站歇下来疗养,在法国有巴涅埃尔温泉,在德国和洛林交界处有勃隆皮埃尔温泉,在瑞士有巴登温泉,在托斯卡纳有卢卡温泉,主要是德拉维拉温泉,我在不同季节去过好几次。
每个国家对温泉地的习俗、温泉治疗的法律和做法各不相同,都有特殊的看法;根据我的经验,效果都是差不多的。在德国不喝矿泉水,一个人不论生何种病,都是从日出到日落像青蛙似的蹲在水里。在意大利,他们喝水九天,沐浴至少三十天,一般在矿泉水中还掺其他药物加强疗效。在法国,医生命令我们散步把矿泉水吸收进去;其他地方都在床上把水喝完然后再呆在床上,使胃和脚长久保持温暖。德国人与众不同,他们在浴池中还常常放血和拔火罐;意大利人也有他们的淋浴法,热水通过管道引到浴室,对着头部或胃部,或其他需要治疗的部位冲洗。疗程为一个月,每天早晨一小时,晚上一小时。在不同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治疗习惯;说得更明确一点,没有两个地方是相同的。
医学中只有这部分疗法我是接受的;虽然它最不做作,但是像医学中的其他疗法一样,也相当混乱和不肯定。
诗人说什么都说得夸张和动听,有这两首讽刺短诗为证:
昨天,阿尔贡碰过了乔维斯的神像,神像虽是大理石做的,还是感到了医生的威力!你看,虽然他是石头做的神,今天大家还是把他从老庙中抬了出来,埋进了土里[9]。
——奥索尼厄斯
第二首诗是:
昨天,安特拉哥拉斯跟我们一起高高兴兴洗澡,还高高兴兴吃饭;今天早晨,人家发现他已死了,福斯蒂纽斯,你要问他猝然死亡的原因吗?这是他梦见了赫莫克勒蒂兹大夫[10]。
——马尔希埃
说起这些我还有故事。
夏洛斯的德·科班纳男爵和我,对我们家乡山脚下的一大片封地都拥有权利,这块封地叫拉翁坦,面积很大。这地方的居民据说是从安格鲁涅山谷迁来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服装和习俗也与众不同,有独特的代代相传的族规和风情,他们毕恭毕敬恪守祖上遗训,决不愿服从其他约束。这个小地方民风古朴,生活幸福,附近的法官不用操心过问他们的事情,也没有一名律师有必要向他们提供意见;不需要请一名外地人来调解他们的纠纷,也没有一个居民行乞求施。他们为了不败坏乡风,避免跟外界联姻和贸易。直到村上有一个人——据他们说他们的父辈还记得这桩事——突然想到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要让他的一个儿子当什么法律人士,要他到邻近的城市注册入学,终于让他成了村上一名体面的公证人。这位先生变成重要人物以后,开始瞧不起家乡的旧习惯,在他们的头脑里灌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美。他的同乡最初丢失了一头羊,他就劝他找城市里的大法官来评理;他就是从这桩事说到那桩事,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为止。
继这桩败坏风俗的事之后,据他们说又有一桩事后果更为严重。有一名医生有意跟村上一名少女结婚,还在当地落户。他开始教他们发热、感冒、脓肿等病名,心、肝和肠的位置,这些都是离他们的认识很远的学问。他们从前只知道用大蒜,不管如何难闻难
咽,可以驱除百病,现在医生要他们用奇怪的复合药剂治疗咳嗽伤风,不但利用他们的健康,还利用他们的生死来大搞交易。
他们发誓说,只是从他来了以后,他们才觉得黄昏的湿气会使他们头重脚轻,喝酒过分会有害处,秋天的风比春天的风可怕;自从用上了药以后,他们觉得自己浑身生了奇奇怪怪的病,感到精力大不如从前,生命也缩短了一半。这是我的第一则故事。
另一则故事是在我患结石症以前,听说很多人非常重视山羊的血,把它看作是近几个世纪以来天赐的吗哪,保全了人类的生命;许多有识之士,谈起它仿佛是一种灵丹妙药,一种万无一失的手术;而我也想到自己免不了会遭到常人遭到的种种不测,在身强力壮的年代很乐意也有一张护身灵符,我下令在家里根据书上的方法养了一头羊。在盛夏季节把它隔离,只喂它增进食欲的青草和白葡萄酒。我恰在杀羊的那天回了家,有人来告诉我厨子发觉羊胃内有两三只大球,紧紧裹在食物内。我很诧异,叫人把羊的内脏带到我面前,当面剖开给我看。他取出三块大结石,轻若海绵,仿佛是空心的,表面又硬又粗,有好几种发暗的色彩;一块结石圆得像只滚球,还有两块不圆,好像还在长。我问那些经常给动物剖腹的人,知道这种事不常见。这些结石跟我们的结石很近似;若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必期望一个患结石症的人,喝了一头要死于结石症的动物的血会霍然而愈。要说到血不会受感染,不会影响原有的疗效,那还不如相信身体内各个器官的相互作用,总会生成一种新物质;人的身子是一个整体,虽然根据错综复杂的作用,某一个器官会比另一个器官功能更大。从中看来,很可能在这头羊的身上也有某种形成结石的因素。
我对这种实验感到兴趣,不是害怕未来,也不是为了自己。这是因为在我家以及许多家庭,女主人都储存了许多这一类的小药品济世救人,用同一张药方治疗五十来种病,她们自己从来不服,一旦有效就洋洋得意。
然而,我很尊敬医生,并不是像一句箴言[11]说的是有求于他(在这位哲人同一部书内还可读到一个相反的例子,责怪阿萨国王[12]死前不求助于神,而求助于医生),我是爱医生的为人,我见到许多正人君子令人尊敬。我不满意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工作;我并不指责他们利用我们的愚蠢而图利,因为大部分人无不如此。尚有许多职业比他们的职业更好或更差的,只是靠了群众的迷信才得以存在。我生了病,恰逢他们近在身边,我就叫他们过来陪伴我,我要求他们侍候我,然后,照付报酬。我要求他们把我全身包住发热。他们可以选择韭葱或莴苣煮成汤给我服,也可命令我喝白的或淡红的葡萄酒,或者其他所有不影响我的胃和习惯的东西。
我知道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因为药物的固有特性还包含味道辛辣和怪异。斯巴达人生病,利库尔戈斯就要他们喝酒。这是为什么?因为斯巴达人保持身心健康,滴酒不沾,就像我的一位邻居贵族,他生来嫌恶酒味,若把酒作为药,治疗他的寒热发烧则非常有效。
我们看到他们中间多少人跟我有一样的想法?他们自己不愿意用药物治疗病,过着一种自由自在,完全跟他们的劝告背道而驰的生活?这还不是说明他们完全公开地利用我们的单纯吗?因为他们的生命和健康并不比我们贱,如果他们不知道药物的疗效是假的,他们必然按照药理来服用的。
这是对死亡和痛苦的恐惧,对疾病的不耐烦,对康复的急切渴望,使我们如此盲目,这是纯粹的怯懦行为使我们的信仰那么软弱和容易摆布。
大多数人接受医学,但是并不相信医学。因为我听到他们像你们那样埋怨和议论;但是他们最后还是要说:“我不这样又怎么样呢?”仿佛急性要比耐性更有疗效。
那些默认这种可怜的束缚的人,不是同样在接受各种欺骗吗?谁只要信口开河答应病人痊愈,病人不是由着他主宰吗?
巴比伦人把病人抬到市场上;老百姓就是医生,每个行人出于人道和情谊询问他的病情,根据自己的经验给他提出医学上的意见。我们的做法相差不多。
对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我们没有不用咒语和护身符的;以我的性情来说,若要我接受的话,我更乐于接受这种药物胜过其他药物,至少不用害怕它会造成损害。
荷马和柏拉图说埃及人个个都是医生,其实每个民族都可以这样说;没有人不吹嘘自己有秘方,要在邻居的身上试验它的灵验。
那一天,我跟大家在一起,不知哪一位同病相怜者带来一件消息,说有一种药丸其中包含一百多种成分,可以产生意想不到的舒适和安慰,因为哪块岩石经得起这么多炮台的轰击?可是我听到服过的人说,连一块最小的结石也没有移动过半分。
在结束本文以前,我还要说上一件事,他们为了保证他们的药物的可靠性,给我提供他们做过的试验。大多数——我相信三分之二——药物的疗效在于草药的精华或内在质地;精华部分只有经过使用才能知道其作用;因为这样东西不是靠我们的理智能够找到其原因的。
医生说某些证明都来自魔鬼的灵感,这是我乐于接受的(因为我不愿跟奇迹沾边);同样,某些物品在日常使用中发现了新的用途:比如说我们做御寒衣料的羊毛,发现有干燥作用,可以治愈脚跟的皲裂。还有我们食用的辣根菜,具有开胃作用。盖仑说有一名麻风病人是喝酒治好的,因为那个酒桶里钻进了一条蝮蛇。我们从这个例中看出类似那种实验的做法,医生也说动物的做法使他们得到不少启发。
还有许多其他经验,他们说完全是受了机缘的引导,事出偶然,我觉得对进步的这种说法不可思议。我想象中人始终注视周围数不尽的植物、动物、金属。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他的实验。当驼鹿的角首次引起人的遐想,其信任程度必然是不稳定和不深刻的,他的第二步工作并不因此而好做。有那么多不同的病、不同的环境,要达到对自己的经验确信无疑以前,人的感觉已经没辙儿了;他在数不尽的事物中找出什么是鹿角,在数不尽的疾病中找出什么是癫痫;在那么多的心情中找出什么是忧郁;在那么多的季节中找出什么是冬天;在那么多的民族中找出什么是法兰西;在那么多的年纪中找出什么是老年;在那么多的天体运行中找出什么是金星和土星的会合;在那么多的身体部位找出什么是手指;这一切都不是受论证、猜测、举例、神的启示指引的,仅是受命运指引的,而且还是一种完全人为的、有条有理、由浅入深的命运。
当一个人痊愈时,又如何能够肯定是病到了期限,还是偶然机缘,还是他那天吃了、喝了或碰了什么,还是他的祖母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有这件证明是完美无缺时,它又能反复证明几次?使这些偶然性,这些机缘凑在一起,形成长龙,从中得出一条规律?
当规律得出后,谁来记录呢?在几百万人中只有三个负责记录他们的实验。命运会在适当的时刻遇到其中一个吗?如果另有一个人或者另有一百个人做了相反的实验,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我们知道了人的所有判断和推理,我们可能会看到一线光明。但是只让三个证人和三名医生来给整个人类制订规则,这没有道理:这就需要人性来选择他们,推举他们,正式宣布他们是我们的代表。
致德·杜拉夫人[13]
夫人,当您最近来看我时,我正写到这里。因为这部拙著总有一天会落到您的手中,我希望它能证明作者对您赐予他的恩惠感到非常荣幸。您在书中见到他时,依然保持当面谈话的姿势和神态。我可以装得跟平时不同,更为神气尊贵,但是我不这样做,因为我只愿您读了这些文章,想到的还是我的本色。夫人,您对我的才能和禀质过于看重和礼待,我希望它们(原原本本、不折不扣)重现在一个更坚实的载体上,在世上多停留几年或者儿天,当您一旦高兴重温旧事,您就可以在这些文章中找到,而不用苦苦回忆,那才不值得呢。我希望依然得到您的眷爱,今后与以往俱是如此。但是我不追求人们对我死后比对我生前更为热爱和尊敬。
泰比里厄斯的性情很古怪,可是也很普遍,他不在乎生前同时代人对他的看法,却很注意身后传播他的名声,得到人们的尊重和喜欢。
如果我属于那些得到世人颂扬的人,我希望他们在我生前颂扬,让我带着他们的颂扬离开这个世界。让我听到颂扬,集中而不必到处,丰满而不必持久;它们完全可以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既然我的耳朵再也听不到这些温柔的声音了。
此刻,我正准备放弃与世来往,还要带着新的警世良言招摇过市,这不是一个愚蠢的想法么。我对自己生活中未能做到的好事决不编造。不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我也不愿意仅在我的笔下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学问和勤奋用以发挥我的所长;我学习是为了学习做人,不是学习写作。我一切努力都在于培养我的人生。以上是我的工作和我的成就。我干什么也比著书立说干得好。我只求勉勉强强地过好眼前的舒适生活,并不要为我的继承人留下富富裕裕的储藏。
谁是个有价值的人,让他表现在他的为人,他的日常言行,对待爱情或争吵,对待游戏,对待婚姻、饮食、谋事、持家方面。我看到有些人写的是好书,穿的是破鞋,如果他们肯听我一言,首先还是先把鞋子修好。若问一个斯巴达人,要问他更喜欢当一名杰出的演说家还是一名杰出的军人;而我还是要个好厨师来侍候我。
我的上帝!夫人,我讨厌做个笔头上的强者,而在其他方面是个废物和愚人。我宁愿是个愚者,也不愿误用我的资质。愚蠢的无知自然使我无缘得到新的荣誉;如果我不失去我获得的一点点东西,在我已是很大的收获了。这幅死气沉沉的画像不但剥夺了我的生动天性,也不符合我精神焕发时的状态,我已大大失去了当初的锐气,步入暮景和晚秋。我已沉入釜底,不久将散发臭气。
目前,夫人,如果我不是受到学者的鼓励,我决不敢斗胆去触动医学的神秘性,因为您和其他许多人对它非常尊重。学者中有两位是古代拉丁人:普林尼和塞尔修斯。如果您有朝一日读到他们的作品,您发现他们谈到医学比我还尖刻。我只是刺激它,他们要掐死它。普林尼嘲笑得尤其厉害:医生把病人折腾一番以后没有收到药石之功,他们在无计可施时就发明了这种巧妙的脱身之计,把有的人交给许愿和奇迹,把有的人送进温泉浴(夫人,请不要生气,他谈的不是山这边的温泉,那些都是受到您家的保护,属于格拉蒙家的)。
他们还有第三种摆脱我们的办法。他们给我们看病久治不愈,我们稍有微词,他们为了推卸责任,决不会再动脑筋讨我们的好,干脆把我们送到某个空气清新的地方。
夫人,我说得也够了,允许我回头再把我的话说下去,刚才我为了跟您闲聊而离了题。
这次好像是佩里克莱,当有人问他身体怎样时,他回答说:“您看这里就知道。”他指指挂在脖子上和手臂上的符咒。他的意思是说他病得很重,既然他已经到了迷信这些无聊事、身上戴了这些玩意儿的地步。
我不是说我不会有一天也受这种可笑的看法的冲击,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交给医生支配;我也会陷入这类的疯狂,我不能保证在未来坚定不移;那时若有人问我身体如何,我也会像佩里克莱那样说:“您看这里就知道。”伸出我的沾有十克鸦片膏的手,这是生大病的明证。我的判断力也会大打折扣;如果缺乏耐性和害怕在我身上占了上风,可以认为我的灵魂在发高烧。
我的祖先遗传给我对医学和药物的天生反感,我费心打这场我并不十分了解的官司,也只是对这种反感的支持和安慰,为了说明这不是一种愚蠢的倾向,其中还有一定的道理。同样,当人们看到我在病急中还是那么坚决抗拒人家的劝诱和威胁,不要认为这纯然是顽固不化,或者这个人就是讨厌,或者还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矫情呢。然而这不是一种正常的欲望,这种跟我的园丁和骡夫并无二致的行为,有什么可以引以为荣的呢。当然,健康是一种实在的、肉体的、甜蜜的欢乐,我也不会踌躇满志,把它去换取一种想象的、精神的和虚无缥缈的欢乐。荣誉,即使是埃蒙四杰[14]的那种荣誉,对我这样一个性格的人,就是只要肠绞痛发作三次可以换到,也是代价太昂贵了一点。
那些喜欢我们的医学的人,也可以有他们的有利的、有力的、有道理的看法。我不憎恶跟我的怪念头不同的怪念头,我看到我的判断与其他人有矛盾决不会不高兴,也决不会因意见相左而与大家格格不入。恰恰相反,大自然的最大原则是不同;外貌不同,精神更不同;因为精神的质地更柔软,更易于塑造;我们脾气性情相同,我们目的意图相同,这是很少见的。两个人的想法完全相同,就像两根毛、两颗种子完全相同,这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世界的普遍品质,就是万物皆有差异。
[1] 原文为拉丁语。
[2] 原文为拉丁语。
[3] 原文为拉丁语。西塞罗语。
[4] 原文为拉丁语。
[5] 原文为拉丁语。
[6] 原文为拉丁语。
[7] 原文为拉丁语。
[8] 原文为拉丁语。其实只是指蜗牛。
[9] 原文为拉丁语。
[10] 原文为拉丁语。
[11] 指《伪经》上的记载。
[12] 阿萨(公元前910—前870),犹太国王。
[13] 玛格丽特·多尔·德·格拉蒙,杜拉领主让·德·杜尔福的遗孀。她是著名玛戈皇后的宫廷夫人,参加她的深宫密谋。
[14] 法国民间故事叙说查理曼大帝时代埃蒙一家四个儿子的传奇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