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
赵丽宏,上海崇明人,中国当代散文作家、诗人。有《诗魂》、《爱在人间》、《人生遐想》等多种散文集行世。
死之余响
有些情绪,用文字是很难描绘出来的,即便是语言大师,恐怕也未必能随心所欲,把所有的情绪都真实而又形象地记录下来。我很钦佩作曲家,他们手中掌握的音符的表现力,远在文字之上,有时候文字只能状其皮毛,音乐却可以揭示内核,把复杂情绪的波动、回旋、变化、撞击奇妙地再现出来。这是由内而外的再现,有如泉水从曲折的岩洞中喷涌而出。当水花晶莹地四溅时,人们听到了水石相叩的丰富的音响,每个瞬间的音响都不会重复,它们由远而近,由微弱的呜咽发展成浊重的轰鸣,你可以从中想象水流的经历,想象那岩洞的逶迤窄暗,想象清澈的泉水在冲出幽禁黑暗之后的狂喜……这一切,你是听到的而不是看到的,是音乐给了你具体而又真切的联想。
譬如死,这是人人都必须经历的人生一课。这是一个休止符,生命的乐章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从此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只有谁也无法体会的无尽的黑暗和无底的深渊。很多作家写过死,描绘得很具体,渲染得有声有色,对于没有经历过死的读者们来说,大概也无所谓不真实。不过总会有疑问产生,我少年时代读小说时,便常常这样自问:“真是如此么?写书的人自己没有死过,怎么会知道死者死时的感受呢?”结论是:都是编出来的。后来听到了法国作曲家圣桑的《死之舞蹈》,我的灵魂却受到了震动。这位曾经写过许多优美的小夜曲的音乐大师,居然用音符为死神画了一幅活动的肖像。在沉重而怪诞的旋律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飘然起舞的黑影,那舞姿僵硬拙笨,每一次摇晃都展示着凶兆。他也伏地扭动,痛苦万状地扭动,白骨和白骨在扭动中碰得格格作响。黑影愈舞愈疯狂,终于被一阵风暴撕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如同一群黑色的乌鸦,沉默着展翅朝天空飞去。它们占据了天空,并且放声歌唱了,歌声并不是世间乌鸦那种令人心烦的聒噪,而是优美平静的叹息,像深秋的寒雨,一滴一滴疏朗而又均匀地落下来,落在遍地黄叶的原野上,激起悠长无尽的,激动人心的回声……
圣桑为我描绘的死神并不可怕,也不可憎,倒有点令人神往,其中有一种浪漫美妙的诗意。这和世人闻之色变的那个死神完全是两码事。唉,圣桑写《死之舞蹈》时毕竟也是个会说会笑的大活人,和作家们一样,他也未曾尝过死的滋味。也许,用一张黑纸或者一盘无声的磁带来描绘死神更好,在冥冥之中,无形的死神默默地跳着谁也看不见的舞,无法预料他将在哪一个男人或哪一个女人的身边停下脚步……
愈是神秘莫测的东西,愈是吸引人的注意力,这大概也是人类高明于其他生物的特点之一。死,作为一种必然的生理归宿,使很多人望而生畏,没有多少人乐意把自己的名字和这个动词连在一起;然而作为一种话题,死,却总是受人欢迎的,用悲伤、哀悼、同情、惋惜或者幸灾乐祸的语言谈论别人的死,可以消磨那些寂寞的时光。
我很难忘记我在旅途中的一次关于死的闲谈。那是几年前在南方某地的一个小旅馆中,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同室的四个人相对而坐,一起看着窗外寂寥的夜色默不作声,气氛很有些尴尬。中国的小旅馆习惯了把素不相识的人硬塞到一间屋子里作伴,于是那些生性腼腆孤僻的人便有罪可受了。好在同室的别外三位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小旅馆常客,很快便找到话题打破了尴尬的局面。话题是缤纷的,古今中外,天南海北,那几位似乎都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见识。但他们的话题引不起我的兴趣。这时,门外旅馆女服务员的一只半导体收音机里突然大声放起了音乐,正巧,是圣桑的《死之舞蹈》。音乐不客气地从门缝里钻出来,几乎淹没那几位兴致勃勃的声音。
“倒霉,放这种死人音乐!”
睡在我对面的一个中年人忿忿地嚷了一声。他的抱怨使我大感兴趣,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知道,是《死人跳舞》。”中年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后,又补充道,“那是听我的一个邻居说的,他是个医生,不知为什么老喜欢听这号小曲,知道这曲儿叫《死人跳舞》后,我一听见它心里就发毛,背心里直起鸡皮疙瘩。为啥?这曲儿让我想起‘文革’中那些个跳楼自杀的人。”
“你见过跳楼的人?”另一位房客插进来问道。
“见过!离我家不远有一幢大楼,人称自杀大楼,‘文革’中有十几个人从这楼上跳下来。我亲眼就看见了四个。有一个老人摔折了腿骨,白花花的骨头从脚弯里戳出来,戳穿了裤腿,老人还没断气,手指还一颤一颤往地里抠。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挤得人山人海,就是没有人来救他,眼看着他躺在地上死过去。看热闹的都说这老头准是畏罪自杀,可等收尸的把老人抬起来时,他的手心里飘下一张白纸来,纸上是三个血写的字:我无罪。听说这老人是个教师,教了一辈子书,真惨了。还有个年轻轻的女人,也不知道是干啥的,半夜里从楼上跳下来,摔破了脑壳,脑浆整个飞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中年人声音幽下来,再也不往下说。过好久,才有人打破了沉默:“唉,真作孽!‘文革’中自杀的人太多了,我也见过好几个,有服毒的,有投河的,有吸煤气的,也有吊死的。我们那里的一所医院里有个老中医,挺出名的,外省的人都来找他治病,‘文革’一开始,他就变成了特务,天天戴高帽子游街,老医生活不下去了,自杀啦……”
“怎么自杀的?”
“是服毒的吧?他是医生嘛!”
“不,是用衬衫把自己勒死的。他被关起来隔离审查,哪里找得到毒药,连裤带也被收了去。夜深人静后,他脱下衬衫,撕成一条一条,搓成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在床架上,一头套在脖子上,两只脚也无法悬空,不知怎么就自己把自己勒死了。”
“唉,说起上吊,我在‘文革’头一年见到过两个上吊自杀的人,那场面才叫壮观。也是老人,两个,一对老夫妻,男的八十三岁,是一位著名技术权威,从前一家老小都在美国和加拿大,解放后,他带着老婆回国参加建设来了,把儿女都撂在了国外。‘文革’一开始就搞到了他头上。抄家抄了三天三夜,财产家具整整运走了八大卡车。那帮抄家的爷儿们也实在缺德,从箱子里翻出儿女们从国外带给老两口的寿衣,硬逼他们穿上,大伏天,穿着厚厚的大袍大褂,人不人鬼不鬼的,满身大汗地被牵着游斗。小孩子跟在后面朝他们身上扔西红柿皮、煤球灰。几个钟点游斗下来,老夫妻俩全瘫了。你想,你们受的西方教育,一直被人敬重,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他们住宅的窗户面对着一条最热闹的大马路,第二天早晨,这条马路交通堵塞了,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拥到这条马路上来看热闹。看什么?看两个上吊自杀的人!这对老夫妻想得绝了,打开了窗户,把绳索系在窗框上,然后将绳索套在颈脖上往窗外跳,这样人就悬挂在窗外了。老夫妻俩身穿着宽大挺刮的寿衣,双双悬挂在大马路上空,就像两面迎风飘扬的黑旗。这场面,我死也忘不了。成千上万人站在下面抬头向上看,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听见一片轻轻的啧啧声……”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过一会,又有人开腔了:
“这些自杀的人,真得有些勇气才行。我佩服他们。你们不把人当人看,我就死给你们看!有种!那些窝窝囊囊活着的人,真该向他们学学才对呢。”
“你这话怎么讲?‘文革’中窝窝囊囊活过来的人太多啦,要是都去自杀,中国恐怕要死一大半人呢!我们那里有个京剧团,‘文革’开始后,团里有一半演员挨批挨斗,斗得可惨了,有的被剃光了头,有的被打折了腰,从前被人喝彩捧场,现在天天冲厕所扫马路,还时不时要低头下跪地请罪,你说窝囊不窝囊。可他们还是活过来了,现在一个个又都名气响当当了……”
“不,也有例外的!我就听说过一个女演员自杀的事。也是个唱京剧的,才二十几岁,‘文革’前,刚开台唱得有点红,很多人捧她。后来被斗得一塌糊涂,还被关进了‘牛棚’。一天,看‘牛棚’的突然发现她越窗逃走了,到处找也找不到。第二天才在剧团的化妆室里找到了她。她换上了大红缎子的戏装,头上戴着凤冠,脸上还精心化了妆,就像从前上台之前一样。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死了,是用剪刀剪开了动脉,鲜血浓浓地流了一地……”
隔壁有人开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听起来惊心动魄。不言而喻,大家都从这声音中联想到那流了一地的女演员的血……
“哦,可怕,太可怕了。”
“听说外国有专门介绍怎样自杀的书,我们中国大概没有翻译过。看来自杀并不需要指导的,只要你抱定心思想死,总会想出办法来。假使把‘文萆,中自杀的人死法写成一本书,大概比外国的《自杀指南》还要丰富。是不是啊,你们说呢?”
说这段话的那位想用他的幽默来冲淡屋子里肃穆的气氛,但是没有人被他的幽默感染。接他话碴儿的那一位语气依然肃穆:“说得不错,只要想死,总有办法。我老婆单位里有一个小青年,不知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审讯了两天两夜,不给吃也不给睡,把那小青年弄得精疲力竭。可那帮搞车轮大战的专案人员有吃有睡。一个个精力充沛,怎么也不放那小青年过门。好,想出了新花招,用麻绳把小青年两脚一捆,倒吊在房梁上,叫做‘倒挂金钟’,这倒挂的钟非响不可。可那小青年偏偏是个犟牛,硬是一声不吭,专案人员把门一关扬长而去,临走留下话来:什么时候招供,什么时候放你下来!过几个小时进门一看,那倒挂着的小青年死了,自杀了!他的死法谁也没有预料到——他的脚吊在房梁上,下垂的双手正好够得着地上的一张写字台,台面上有一块玻璃板,他把玻璃板砸碎了,用一块碎玻璃抹脖子,割断了气管……”
隔壁的水龙头依然在哗哗地流……
“是呵,那些想自杀的确实有办法。我们那里以前有个党支部书记……”
“算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文革中屈死的魂今晚都要到这屋子里集会来了!”
“说吧,这是最后一个,到此为止。”
“那个党支部书记是个血气很盛的中年汉子,芝麻绿豆官,也算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又是斗,又是关。这老兄也绝了,随你怎么斗他批他打他折磨他,他就是不说一句话,只是用一双火冒冒的眼睛瞪你,结果苦头越吃越大。怕他自杀,那些看守他的人日日夜夜盯着他,不让他有片刻的自由,连上厕所也有人看着。可他还是自杀了,死了!那天送饭给他吃,看守站在他前面陪着,只见他拿起一双竹筷子,定定地看了几秒钟,突然抽出其中一根,用极快的速度塞进自己的鼻孔,然后猛地将头重重地向桌面上叩去,只听‘噗’地一声,长长的竹筷子整个儿戳进了他的鼻孔,戳到了脑子里!那党支部书记仰面翻倒在地上,当场就死了,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此后,谁也没有再开口。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遁了,只有深秋的风,哮喘一般在窗外游荡。夜幕下的世界和我们一起想着心事。
哦,那些勇敢而又可怜的人!
哦,那些本该灿烂地活下去却被凶暴无情的狂风吹折了的生命!
死神并没有点他们的名,他们却坚定地顽强地攀上了死神的囚车。
他们的生命停止在一个个多么可怕的符号上!
这些符号,至今想起来,依然使人的心灵颤抖。他们死了,含着冤屈,怀着愤怒,憋着满腔的疑问和哀怨。他们死了,他们冷却了的躯体曾经被无数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围着看着指点着议论着……
也许,无数活着的人曾面对着他们的尸体这样默默地问过:“为什么他死了?为什么他们死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要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于是,在无声的黑夜里,便有了一些回响,一些闪烁着火星的回响。
这天夜里,我再也无法入睡。窗外的夜空上,几颗稀疏的寒星晶莹地亮着,应和着我的遐想。不知怎的,我的耳畔老是回旋着圣桑的《死之舞蹈》,音乐的形象,也一遍又一遍在我的眼前重现着——
一群黑影飘然起舞,伏地扭动,舞姿痛苦万状。狂风撕裂了黑影,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如同一群黑色的乌鸦,沉默着展翅向天空飞去。它们占据了天空,并且放声歌唱了,歌声并不是世间乌鸦那种令人心烦的聒噪,而是优美平静的叹息,像深秋的寒雨,一滴一滴疏朗而又均匀地落下来,落在遍地黄叶的原野上,激起悠长无尽的、激动人心的回声……
1986年10月7日于上海
□读书人语
读罢赵丽宏的《死之余响》,我沉默良久。如果要用最简捷的语言说出阅读的感受,我想到的是四个字:“惊心动魄”。一般说来,太过激烈的内容是不宜放入散文中的,不仅因为它会破坏和谐的美,而且其本身的美学价值本来就未必很高。美学界素有“忧愁大于惊讶”之说,即在于忧愁能引发更丰富的联想,而惊讶的效果反倒是短暂的。但奇怪的是,这篇作品中的“惊心动魄”的内容所引起联想却是丰富的,我们被深深地诱入一种悄怆幽邃的意境中,长久难以忘怀。这是由于作者处理好了“惊讶”与“忧愁”之间的转接关系,将有关死亡的故事和对话安排在夜幕深处的一个寂寥的小旅馆中,把昨天的死亡和今天的困惑交织在一起,并以圣桑的名曲与相关的幻象贯穿全文,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散文结构。这也是一种创新,作者在人们熟悉的审美氛围中加入了新的内容,从而开拓了散文创作的深度。 【刘绪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