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2012
黄裳,山东益都人,著名记者、散文作家。青年时代曾就学于天津南开中学、上海中学及上海交通大学。30年代末开始散文创作,集有《锦帆集》等,70年代后的写作主要以文史学术随笔为主,有《榆下说书》等专集多种。
谈“题跋”
一向喜欢读藏书题跋,买旧书时遇到书后有前人跋文的尤为高兴,辑录跋文的专集也搜罗得不少,好象对这个题目很有些话可说。可是稍稍过细一想,就感到要谈出些较有系统的意见还是很不容易的,例如题跋与后记之类应该怎样区分就不大说得清楚;又如“四库全书”的“提要”,事实上也是一些题跋的汇编,不过它是“钦定”的,过去的读书人一向对之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即使发现了其中有错误,也不敢指出;斗胆想提些意见,一开始也还是得先写上“伏读……”再进行声述,这可不是“百家争鸣”应有的气氛。因此,谁也不敢把《提要》当作题跋来考虑。此外,题跋本身也是五花八门,内容多样,有涉及考证、校勘的,有广告性的,有杂记琐事有如日记的,……总之,大别之不外两类,即学术性的与文学性的两大类。我所喜欢的则是后者。
题跋小文,是从宋人才开始注意并大量写作的。影响最大的应数苏轼和黄庭坚。他们所写也还不是书籍的跋文,过去一向被视为散文小品,这是与他们集中的大篇正宗文字对比而言的。此外,欧阳修、叶石林等也都写题跋,陆放翁更是此中名手。他们的流风余韵可以说一直延续到晚近也还不曾消歇。南北宋之交的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所写的《金石录后序》更是突出的作品。这并非小品,而是她为丈夫赵明诚的三十卷学术著作所写的跋文。《后序》详细记录了他们夫妇从青年时代起辛勤收集古文物书籍的经过,以及靖康之变转徙流离中藏物损失的过程。李清照是文学家,《后序》的文学性也特别强烈,是写尽了家国身世之感的名作。《后序》留下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影响主要不是表现在学术性,而是在文学性方面。
长夏理书,随手翻得一些实物例证,现在就依次引录,少加说明,也许可以对题跋这一品种,略窥涯略。
《陕西四镇军马数》一卷,后附《会兵御虏》,明嘉靖刻本。收藏有季振宜三印,又“姑苏吴岫家藏”印。这是一册官书,也就是当时官刻的一种内部文件,应该算是机密的。因此流传不多,好象只在“近古堂”、“绛云楼”、“传是楼”的书目中有记录,那名目也多少有些不同。这是难怪的。推想此书一定不只刻过一次,每换一任主管官员大约都要重刻几次。那些见于旧目的本子也都找不到了,无从对校。这本书是明代苏州著名藏书家吴方山(岫)的藏书。在吴岫看来,这并非古书,而是崭新的出版物。但他却在卷中留下了五行手跋:
陕西设总制,自石淙杨公始。嘉靖七年春召归。晋溪公王琼继之,撰为此书。公由谪所起用,一平吐蕃,再平套虏。实以兵马素练,钱粮敷足,根本已固故也。下有会御事宜,乃其经略,故并刊焉。继其政者,当珍藏检阅勿忽。姑苏末学吴岫题。
此书原不著撰人,从吴岫跋中可以知道作者是王琼。所谓陕西四镇是“陕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和“甘肃镇”。书中详记各镇所属卫、所、堡设官及兵马数量,陕西一省民屯夏粮秋粮数目,以及《会兵御虏图》等,后面所附贴、札付等文件则是嘉靖七年冬至八年夏所发出。吴蚰的跋算不上什么考据,这在他看来原不过是一本新书。但从他的看重此书,可以知道明朝中叶的藏书家还是重视当代文献的,并不象清初的常熟派藏书家,一味地追求古。其实也难怪,清初的政治气候已经不允许读书人留心当代政治、经济、军事等等事物,他们的一头钻进古书堆里,是应予原谅的。
《老子全抄》一册,竹纸绿格写本。版心上有“聊尔编”三字。书衣有墨笔跋:
此先夷度府君手自点阅之书也。计其时尚为诸生。先人手泽,子孙当世珍焉。不肖男骏佳谨识。时辛亥孟春,已七十八岁矣。
夷度是祁承㸁,明代浙江著名藏书家澹生堂的主人。祁骏佳是他的长子,彪佳的哥哥。辛亥是康熙十年。乙酉清兵下江南,祁彪佳自沉死。祁家诸子图谋兴复故国,组织抗敌力量,被人告发,破家。澹生堂的藏书就在此时散佚了。那详情在黄梨洲和全谢山等人的著作中都有记载。祁氏诸子佞佛,骏佳尤甚,常常把家藏书籍随意送给和尚。不过一些先世手泽还珍重保藏在家里。这一本《老子全抄》和另一本《易测》,就因为是承㸁少年时的读本,保存下来了。这两书写手都极精,不象是抄书人的手笔,应是万历以前写本。卷中有朱笔、蓝笔圈点,是出于祁承㸁之手的。八千卷楼曾有澹生堂抄本《蝶庵道人清梦录》一卷,卷首有“旷翁(承㸁)题,男骏佳书”的跋语,就都是这一类的“澹生堂抄本”书。
这两行跋语,中间隐藏着一段残酷的斗争故事,但跋文本身却一些都不曾透露,这是当时政治情势下必然的产物。祁骏佳不象李清照,虽然逃来逃去,到底还在南宋的版图之内,所以还能畅所欲言地发挥家国之痛;这在祁氏诸子就不可能,他们只能“寄沉痛于悠闲”,说两句“淡话”。
清代著名藏书家留下的题跋是很多的。如何义门、吴尺凫、鲍以文、黄荛圃、顾千里、吴兔床、陈仲鱼、钱竹汀……,这里只是随手拈来,自然还有很多漏略。不过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他们都已将兴趣集中在版本、校勘上面,学术性的成份在他们的跋文中空前增大了。他们的劳绩是值得重视的。至今,在涉及版本目录之学时还不能不时时求教于他们的著作。这中间自然也有一二位是别有特色的。如鲍以文,他平生收藏、刊刻了大量的古书,但他并非完全是书呆子,他爱刻宋元人集,如汪水云的诗,这中间并不是毫无用意的。他也是个有风趣的人物,我有他所校的元人集,不只是卷中朱墨杂下,在每卷之后,还记下了何时、何地校毕此卷,还随手记下了气候、风物、人事……,是很有文学意味的随笔,较早的严虞惇也喜欢这样做,他在川江舟中读苏诗,每卷后的跋文,几乎就是一篇小小的游记,集在一起,就是一卷很好的出蜀日录。
黄荛圃也喜欢在题跋里记琐事,买书经过,书肆、书估、书价、藏家……,包括日常生活,都随手记在跋文里。虽然有些学者很不以这样的作风为然,加以讥笑,但我却喜欢读这样的题跋。他的题跋已经被搜辑汇刻为厚厚一叠,他曾经跋过的书的身价也被抬高到不可思议的荒谬高度。不管是怎样的破书,只要有他一两行题跋,就会身价百倍(其实百倍也不止),这则是很没有道理的。
我记起了二十几年前偶然得到一部《王注苏诗》,是万历刻本,是很普通的书,印本也很不好。不过这是翁同龢的批校本,从常熟翁家散出的,书中有许多跋语特别有趣,曾随手抄下,也至今不忘。这书先有虞山钱简臣的批语,翁常熟又借得严思庵的评本,用紫笔过录下来。翁的题跋是这样的:
光绪庚子四月朔,邑子翁同龢获观。
评点极矜慎,而于鄙意未尽合者。余粗疏任气,老将至而未知所裁也。雍正辛亥距今百六十六年,展卷兴感。龢记。光绪庚子五月。
光绪庚子首夏,得此书于邑中书估。有雍正九年钱公简臣批点,丹黄烂然,颇极矜慎。是年六月汪柳门侍郎由吴门寄示严思庵先生手批本,前后数过,最后为康熙五十年辛卯,则又在此评本之前廿年矣。钱公于严先生为乡里后进,而手眼各别,因以紫色笔移写严评并圈点于册内,以证吾虞诗派之同异。
思庵先生古人之狷者也。其罢官居京师时,至于绝粮,得人馈青钱二千始济,非其人必不受也。余削籍归田,生计日迫,然犹有书画数箧、墓庐一区,仰愧先生多矣。龢记。
批本中题记,往往涂抹过半,意当日文字之禁严耶?卷末有味闲居士婆者,先生长子也。
庚子六月,北方有警,讹言纷然,回望神京,魂神飞越。此岂吾读书时耶?然舍读书又何为也。嗟乎,嗟乎!以庸流参大计,以华士谈诗书,以沾沾格律绳古仙之奇作,同一憾事!是月望,松禅。
自十六以后,无雨。几于流金烁石矣。余假箓卿侄舍以居,书室如斗,蚊雷轰然,临圈点毕,因记。六月廿九日。
在这十册书中,翁同龢用紫笔过录了严思庵的全部圈批,还在每一卷尾过录了有时长达数百千字的跋语,一色小行楷,这是翁氏晚年书法极好的代表作品。在这一切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几段题跋中透露出来他的内心活动。
翁同龢是光绪帝的师傅,人所共知的“帝党”。康有为就是经他的保荐得到重用的。一般都把他看做戊戌政变的重要人物。其实他在四月二十七日就被罢斥了,而变法的诏书是五月初一日才颁布的。翁罢相后并未出京,在西太后重新垂帘“训政”,杀了六君子以后,才来追究他保荐康有为的罪案,终于被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懿旨”中并有“毋许滋生事端”字样。据马叙伦记,“常熟循故事,月具文投地方官云,‘具禀奉旨驱逐回籍严加管束原任协办大学士翁同龢禀知:本月同标在籍并未滋生事端’云云,皆亲笔”(《石屋余渖》)。这大约就是“四人帮”横行时“思想汇报”之类花样的先河,不过比起清朝故事来,后者可是要严厉、紧张得多了。翁同龢幸而早生七十年,不但可以虚应故事地交差,还敢在旧书上白纸黑字大发牢骚,看样子他是并不担心抄家或追查“黑材料”的。翁同龢在乡下读苏东坡诗集时,正好是义和团起事的庚子年(1900)。他虽久已退归林下,可是还念念不忘“神京”,并痛骂“参大计”的“庸流”(我不相信这是他的自我批判),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自己是否就不是“庸流”,在当时却是有争论的。他的同乡曾孟朴就在《孽海花》里为他绘制了大体上颇为传神的画像。他和李鸿章是政敌,甲午之役,他是主战派的首领,与主和的李鸿章是对立的。不过他也并非什么值得佩服的政治家,并没有什么远见。充其量不过是平庸的“状元宰相”而已,不只是书生论政的典型,也是将派别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上的人物。这在同时人的评论中是可以找到不少记录的。不过即使如此,他的那些题跋,依旧不失为有意义的文献。他的关心国事,自然也是不错的。
与翁同龢同时或少后,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题跋作者。如沈曾植,收入《海日楼题跋》中的藏书题跋,大半论及版本源流,应该归入学术性一类,不过他的文字写得好,有一些是可读的散文。他是“遗老”,文章中带有浓烈的遗老气与寒酸气,有时十分可笑。如后来成为“四部丛刊”底本的《中兴闲气集》和《河岳英灵集》,就是他的旧藏,但在影印时,他的题跋却被删去了。收入《海日楼札丛》的也不完整,查原书,在“甲寅三月……”之前是被灭去了“宣统”二字的。甲寅是1914,已在辛亥革命后三年了。沈曾植和其他一大群遗老,躲在上海的租界里,还在奉着“逊清”的正朔。又过了七年,许多遗老在“宣统辛酉正月万寿节”(按即溥仪的生日),又在沈的家里聚会,还在这两部书上写下了“观款”。遗老的名单是“冯煦、王秉恩、邹嘉来、余肇康、吴庆焘、朱祖谋、郑孝胥、王乃征、章梫、杨鍾羲、胡嗣瑗、陈曾寿、陈曾任、沈曾植”,共十四人之多。这些,在商务印书馆影印时,就都灭去了。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不见原书,是不能发现这种有趣的差异的。从这里,我们又可以得到两条经验:一,一切影印本,不只是“四部丛刊”,都是靠不住的,多少总有些有意无意的删削、改动,作为历史资料,还不是可以完全凭信的。二,看来版本还是值得研究的,因为它有助于提供真实的历史资料。
最后,不能不提到郑振铎。西谛是有名的藏书家,也喜欢写题跋。从他的题跋文中人们可以接触到他对书籍爱好的真挚的心。他在题记中经常会写下“大喜欲狂”、“为之狂喜”、“惊喜过望”这样的词句,只要与西谛相熟的,都会知道这些都是他得到一本满意的书以后真实心情的写照,不是做作出来的。他为《天一阁抄本录鬼簿》所写的长跋,可以算做标本,原文已收入《西谛题跋》与影印本《录鬼簿》了。我在这里想介绍的是他的另一篇题跋。这是他自己手书上板的《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后面的一篇手写跋。此书刻成于一九三七年秋,共二十二叶。刻成后只印了少量的蓝印本。那木板就寄存在上海的来青阁书店里。书店的老板怕这篇跋惹祸,就把刻了跋的那块木板毁掉了,剩下来的二十一块木板却还在。抗战胜利以后,来青阁又曾用这旧板印过少量的蓝印本,但已经没有原跋了。我的一册是书友郭石麒所赠,还是宣纸的最初印本,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书口处两行的蓝色都已退掉,但字迹还清晰,现在就转录在这里。
余性喜聚书。二十年来,节衣缩食所得,尽耗于斯。于宋元以来歌词戏曲小说,搜求尤力。间亦得秘册。唯一书之获,往往历尽苦辛。有得而复失,失而复于他时他地得之者;有失而终不可复得者;有始以为终不可得,而忽一旦得之者;有初仅获一二残帙,于数月数年后始得全书者。盖往往有可害之奇遇焉。人声静寂,一灯荧荧,据案披卷,每书几皆若能倾诉其被收藏之故事。尝读黄荛圃藏书题跋记,于其得书之艰,好书之切,深有同感。二十一年正月,丁上海之役,历年友好贻惠之著述,与清末以来之印本,胥尽于一炬,而所藏他书,以别庋北平,获免于难。收书之兴,亦未少衰。五年来所获滋多于前焉。前夏举室南迁,藏书亦捆载而南。以所寓湫狭,将非所日需之图籍万数千册移储东区。不意今乃复丁浩劫,其存其亡,渺不可知。连日烟焰冲天,炮声动地,前方将士正出生入死,为国捐躯,区区万册图籍之存亡,复何足萦念虑,而歌词戏曲小说诸书,以藏于蜗居,独得幸免。抗战方始,此区区之幸免者,又安能测其前途运命之何若耶。唯中不乏孤本稿本,历劫仅存者。先民精神所寄,必不忍听其泯没无闻。爱竭数日之力,先写定所藏善本曲目如右。通行刊本千余种,均摒去不录。呜呼!书生报国,不徒在抱残守阙。百宋千元之弘业,当待好驱寇功成之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郑振铎跋。
这是一篇文情并茂的跋文。可贵的是,在一般藏书家照例要感叹唏嘘的场合,作者却表现了十分昂扬的气概。而这就正象他的为人,他就是这样一位热爱祖国文化典籍,生气勃勃,努力工作至死不息的人。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读书人语
读来真是饶有兴味!但不知一般人是否有兴趣、有耐心读完全文?兴味在于,一篇题跋,有知识、有历史、有掌故、有文采,还有书法;而有的题跋,将当时当地风景气候人物时事写入,更是“书外记事”、“题外作文”,令读者所得更多。文章中所引翁同龢与郑振铎的题跋,便是很好的例证。这两篇中,不但有关于这些书的前前后后种种故实经历,而且有当时的“形势”、时代的风云,又有写题跋人的心情意态,真是文短情长意深。确实是很好的散文。
黄先生的这篇文章也显出一种充分的学术散文的风韵。它未必一下子就那么吸引人,但却叫人愿意仔细品味。
如果把所有古今人的题跋蒐集起来,汇编成册,那将是一部多么好的“散文集”,又是学术史、版本学、目录学的著作呵。如果影印出版,就更好了。
我也有写题跋的习惯,每购书,即在扉页乱写一通,纪事抒情写意,有友人偶然见到者,说:此可抄选发表。然而我知道这不现实。但是,我因此喜读题跋,也喜读黄先生这篇谈题跋的文章。 【彭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