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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严文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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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2005

严文井,原名严文锦,湖北武昌人,著名现代作家、儿童文学家。早期即从事散文创作,著有散文集《山寺暮》,后以《南南和胡子伯伯》、《丁丁的一次奇怪旅行》以及《蚯蚓和蜜蜂的故事》、《唐小西和下一次开船港》等载誉文坛。现有《严文井散文选》等行世。

黑色鸟

黑色鸟是不幸的象征,当人们走过一条幽僻的小巷,无意中看见它的侧影,或是听见了它那干燥的叫喊时,便会厌恶地吐一口唾沫,低压了眉毛,疾疾地走过它,似乎逃掉得愈快愈好。

在梦里,黑色鸟是第二天不快活的引子。

我知道一个老妇人,虔诚地执着念珠,眼睛向自己看着,慢慢地走着她那不多的途程。

“呵?没有什么!呵!平安。”

她以恐惧战栗的声音,宣诵着佛号,眼内充满了泪,看着一只黑色鸟从她头顶上越过,飞向漠漠的天空。

我既不是由于冷淡,也不是由于勇敢,我不去想一些别人时常想着的事,仅仅是因为我倦于没有结果的思想。虽然我不见得老是快乐,而我却不对任何事物作杞忧的揣度,黑色鸟不能引起我的什么感觉。

我看见一只黑色鸟待在我窗外最近的一个屋檐上。

我的窗板同纱幔都是紫色的,在窗子内看见的它的羽毛于是有了红的色泽。这一段时间很长,它是沉静的,沉静地站立在它那个位置上。

它的眼睛显出富于思索的神气,倾斜着脑袋向四方谛听,随后它又轻轻啄理它的羽毛。它是那样从容不迫,我注意到那钩曲的长嘴在它的翅膀上不断移动。

我没有动一动我的眼。

我开始觉得有一个思想要来侵袭我,我于是用手支住了头。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它们存在于什么地方?我问,我期待,而我一无所得,我的头脑象无云的天空一样的空。

我听见钟声自远处传来。我看着黑色鸟的羽毛上令人眩惑的光辉,那光辉脱离了它的羽毛,射出长长的芒刺在空中。我那个将要来临的思想停在不可知的地方了。

黑色鸟正在俯瞰地面。它的身躯还是牢牢不动,它拖下了翅端。

我发现了这个思想。我想起了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双眼睛正散射出柔和的光彩,她正在向我走来。一个忧怨的微笑展开在那略带雀斑的脸上,我看见一双眼睛睁开来,那眸子特别深,我好象正躲藏在那个最深的地方。那睫毛上有一些泪水,或者是泪珠,正在提醒我分离的时间已经到了。我看见一片紫,一片深紫,一片青黑。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呵!我的天!这不是思想,这是回忆。”

我不知所措地绞着我的手,忍受这奇特的刑罚。

等我再睁开眼来,黑色鸟已经展翼飞起。它低沉沉地叫了一声,我的窗格就遮住了它。我耳朵内留下的那干燥苍老的叫声使我辨出了一种可怕的景况,我记起了宣诵佛号的老妇人。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黑色鸟。”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幽美、流动的诗一样的散文。

写于1936年,当时作者在北平图书馆供职,时年二十一岁,正是一个纯洁而孤独、奋起而迷惘的年轻人。《黑色鸟》所表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在刹那间所亲历的复杂情感,抒写了一种低沉而刚毅、孤寂而幽美的情思。

文章由“黑色鸟”(即乌鸦)起笔,然后切入“老妇人”叨念“平安”一段;接着,细写“黑色鸟”的沉静、从容、光耀、美丽;然后又跳入那个有着幽深眸子、美丽双眼和忧怨微笑的“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象是作者“单相思”的意中少女);最后,以“黑色鸟”的展翼飞去结笔,首尾圆合。贯穿全文的“意象”是黑色鸟。作者一反旧习,歌颂、赞美这为世人所厌恶的象征物,于“不幸”中求幸,于“不祥”中得慰安,表现了超凡脱俗的反传统精神。

文章“意象”的转换、跳动是十分显明的;语言表达的朦胧、幽雅也是一读即知的——这都因为这篇散文诗所表现的乃是一种难以把握的情绪,一种没有结果的相思。

作者推崇《恶之花》、《野萆》,此文大有波、鲁神韵。 【刘锡庆】

一个低音变奏
——和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

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

它象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象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优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

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象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

你在他诗里活了下来,自自在在;这比在历史教科书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谴责。

那些过去不会完全成为过去。

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晚上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象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象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支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我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着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默不做声,用不着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很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做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而感到恶心。

小银,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可能是一个春天。对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过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这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次洞箫,但我的最后的一只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晾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在轻轻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描绘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的心里。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有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小银,我正在听着那把小号。

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

□读书人语

这是一首诗,一首讴歌“小毛驴”的咏叹调。

它是低沉的、诚挚的、纯情的。

它“变奏”出了关于“人”和“人生”的,关于“平凡”和“辉煌”的,关于“瞬间”和“永恒”的深刻哲理。

希梅内斯为“小银”写了一百多首咏赞诗;严文井和希梅内斯相唱和,为“小银”和她的中国“朋友们”又写出了这样一篇“散文诗”,我看它们堪称“双璧”,并称“两绝”。

写“黑色鸟”反映了作者对“异端”偏爱的美学见解;写“小毛驴”(这在一般意义上也是较少见的)却并非这样——这是对规矩、忍耐、纯洁、善良的“毛驴们”的颂赞:这种颂赞是由衷的、自谴的、愧疚的——它表现了作者对千千万万平凡普通人命运的关注。

文章首尾皆落在“小银”身上,中间部分是一个低音变奏,有收有放,浑然一体。音乐的旋律,诗的魂魄,使人读之自生美感并豁然有悟。

真是一篇散文佳作! 【刘锡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