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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端木蕻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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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1996

端木蕻良,原名曹京平,辽宁昌图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少时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三十年代初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同时开始创作活动,1933年创作出版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后辗转于上海香港等地从事创作与编辑工作,有长篇小说《大地的海》及短篇小说《鴜鹭湖的忧郁》等著名作品。文化大革命期间长期受冲击。1980 年后与钟耀群合作出版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上、中卷)。现有多种版本著作单行本及文集行于海内外。

土地的誓言

对于广大的关东原野,我心里怀着炽痛的热爱。我无时无刻不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我无时无刻不听见她召唤我回去。我有时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我知道我的心还是跳动的,我的心还在喷涌着热血,因为我常常感到它在泛滥着一种热情。当我躺在土地上的时候,当我仰望天上的星星,手里握着一把泥土的时候,或者当我回想起儿时的往事的时候,我想起那参天碧绿的白桦林,标直漂亮的白桦树在原野上呻吟;我看见奔流似的马群,深夜嗥鸣的蒙古狗,我听见皮鞭滚落在山涧里的脆响;我想起红布似的高粱,金黄的豆粒,黑色的土地,红玉的脸庞,黑玉的眼睛,斑斓的山雕,奔驰的鹿群,带着松香气味的煤块,带着赤色的足金;我想起幽远的车铃,晴天里马儿戴着串铃在溜直的大道上跑着,狐仙姑深夜的谰语,原野上怪诞的狂风……这时我听到故乡在召唤我,故乡有一种声音在召唤着我。她低低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样的急切,使我不得不回去。我总是被这种声音所缠绕,不管我走到哪里,即使我睡得很沉,或者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的时候,我都会突然想到是我应该回去的时候了。我必须回去,我从来没想过离开她。这种声音是不可阻止的,是不能选择的。这种声音已经和我的心取得了永远的沟通。当我记起故乡的时候,我便能看见那大地的深层,在翻滚着一种红熟的浆液,这声音便是从那里来的。在那亘古的地层里,有着一股燃烧的洪流,像我的心喷涌着血液一样。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常常把手放在大地上,我会感到她在跳跃,和我的心的跳跃是一样的。它们从来没有停息,它们的热血一直在流,在热情的默契里它们彼此呼唤着,终有一天它们要汇合在一起。

土地是我的母亲,我的每一寸皮肤,都有着土粒;我的手掌一接近土地,心就变得平静。我是土地的族系,我不能离开她。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印下我无数的脚印。在那田垄里埋葬过我的欢笑,在那稻颗上我捉过蚱蜢,在那沉重的镐头上留着我的手印。我吃过我自己种的白菜。故乡的土壤是香的。在春天,东风吹起的时候,土壤的香气便在田野里飘扬。河流浅浅地流过,柳条像一阵烟雨似的窜出来,空气里都有一种欢喜的声音。原野到处有一种鸣叫,天空清亮透明,劳动的声音从这头响到那头。秋天,银线似的蛛丝在牛角上挂着,粮车拉粮回来,麻雀吃厌了,这里那里到处飞。稻禾的香气是强烈的,辗着新谷的场院辘辘地响着,多么美丽,多么丰饶……没有人能够忘记她。我必定为她而战斗到底。土地,原野,我的家乡,你必须被解放!你必须站立!夜夜我听见马蹄奔驰的声音,草原的儿子在黎明的天边呼唤。这时我起来,找寻天空中北方的大熊,在它金色的光芒之下,乃是我的家乡。我向那边注视着,注视着,直到天边破晓。我永不能忘记,因为我答应过她,我要回到她的身边,我答应过我一定会回去。为了她,我愿付出一切。我必须看见一个更美丽的故乡出现在我的面前或者我的坟前。而我将用我的泪水,洗去她一切的污秽和耻辱。

九一八十周年写。

□读书人语

端木19岁经历了“九· 一八”事变。,21岁写出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24岁写第二部长篇《大地的海》,29岁在“九· 一八”事变十周年的日子里,写了这篇《土地的誓言》。

端木从小对家乡、对土地就有挚着的爱恋,这在他前两部作品中,都有很具体而突出的描写,也是他作品的特色。

这篇短文,与其说他是用笔写的,不如说是他胸腔里的热血喷出来的。这是一篇发誓要收回家乡失土、使侵略者看了发抖的檄文。

时至今日,可以说,端木用笔实践了他的誓言,在他年老体弱,疾病不断缠身的时候,他仍孜孜不倦的耕耘在祖国的土地上。这篇小文也可以作为端木一系列作品的注解。 【钟耀群】

谈“笑”

人们都会说“笑一笑,十年少。”这个谚语相传很久了。所以,“相声”这门学问从来就走俏。有人很会讲笑话,就成了幽默大师。我就不会讲笑话,原因之一就是我还没讲出来之前,自己就先笑起来了。那么,听的人觉得还不知道内容就陪你发笑,有点儿划不来,没有赚头,索性就不笑了。

我多年疾病缠身,总愿意听些高兴的事儿,不愿意听难过的事儿,这是很自然的。那年,接连经历了一连串令人难过的事情,平时很少流泪的我,从那年起却开了例,以至不可收拾。从此以后,凡是听到、看到、甚至说到难过的事儿,便控制不住要流泪,到了可谓“失态”的程度。为了抑制这个容易激动的毛病,我便找了一些写笑话的书来看,希望能扭转局面。幸而有朋友刚巧把他由古笑话翻成今笑话的本子寄给我。从此,没想到又得了个爱笑的毛病。有时,当着客人,也莫名其妙地会笑起来,也真可说是失态,常常弄得自己也很不好意思,但又无法医治,不知如何是好。可见,这个惟有“人”这种动物才有的本事,本身就此给人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懊恼。

印度古代哲人,认为笑的分类有六种,把笑的人分为三等。“微笑、喜笑,属上等人;欢笑、冷笑,属于中等人;大笑、狂笑,属下等人。”而且能从不同的笑,体会到不同的“味儿”来。我自己创造的笑,可都不属于这六种,而是属于自我调剂身心的笑。有一次,当我笑得很开心的时候,我身边正在玩小汽车的三岁侄外孙,突然说了一句:“傻笑!”我不由把笑停了下来,看着他苹果似的小脸。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这无缘无故发出笑,确实是一种“傻笑”。

尼采说:“人类遭受极大的痛苦,而被迫发明了笑。”在这时,我才明白,回过味儿来,这孩子说得对。有什么事物引逗我笑个不停的,本来我也说不上来。我这种笑,实在与那位印度思想家开列的“笑谱”不合,更品不出“味儿”来。可是,这个三岁的孩子,却感到笑里是有些“傻”味儿来。

“幽默”一词,是五四时代引进的外来语,据说还没有确切的定义。那时的作家似乎都认为中国人没有幽默感,因为社会上缺乏这种培养液。当时,很有几位作家出头,要向“幽默”神坛献身,创办了一两种刊物,专登有幽默感的作品,销路好像一直也没打开。可见,要人发笑,也大不容易。

从前,我在北京,常有意识地去到天桥看各种“绝活儿”。演“相声”的演员拿着一把扇子,常打“捧哏”的光脑袋。或者一方话中带有个“爹”、“爷”字的,对方就赶忙答应,绝不会把这“便宜”轻易放过。又如演“双簧”的,正说着“窦尔敦,敦尔窦……”猛不丁儿的,前面演员的椅子,被后面演员给抽掉,使前面的演员摔了个大仰巴叉。我觉得既不幽默,也不可笑。所以,我的幽默感至今也没培养起来。1949年,我在香港时,承《大公报》副刊为我辟过一个专栏:“真自由书”。是我受到“拟情书”的启发而写的。我本来设计是一个守灯塔的老人,拾到从海上飘来的各种密封的瓶子,那里面装着古今中外各色各样人写的信。想抄近,从近代写起,一直写到古代。发表后,很受读者欢迎,编辑也鼓励我写下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惹恼了一些卫道之士,说是不够严肃。有的人免得我在报上拟他一书,也起来反对。有人先下手为强,还拟了一信给我。那时,我已买到三一公司的船票,即将离开香港,所以,便不再有密封的瓶子漂到老人的手中了。这时,我才觉得事物发展本身,常带有幽默感。我笑了,我实在没有兜人家隐私的意思,只有对当时各种文体的模式化趋向开了个小玩笑。说不够严肃倒也是有的。

我对自己的哭,好像是控制住了。因为哭,既于世无补,又对自己无益。所以,这两年,在这方面来的失态情形减少了。但对笑,还控制不住。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自己常常颠三倒四,已陷入可笑的境地中了。因为“自嘲”,所以发笑。而笑本身又可活动肌肉,松弛头脑,能起到一般运动所起不到的效果,何乐而不为。至于“傻笑”,也于人无害,于己有益。所以,尽可傻笑一番,我看也无啥。

这几年我常想,其实,中国人长期以来,还是很有幽默感的,随处都可举例证。比如,墨子曾以瀑布打比,说这个玩意儿“每下愈况”,他说的当时还是口语。“况”,就是“况荡”的意思。“雁荡”就由这个意思命名的。现代人口语还说“宽绰”为“况荡”或“逛荡”呢。章太炎就曾指出过“每下愈况”,不是“每况愈下”。可是至今,我们照样说“每况愈下”,很少有人说是错了。这不但有幽默感,而且维持千年不变,还真得有非凡的勇气,否则,是万万作不到的呢。还有人写文章,称道包拯是位清官,以“笑比黄河清”来证明他的清廉。我看,这只是说包拯平日寡言笑,人们想见到他脸上出现笑容,比见到黄河澄清还难。黄河从来是浑的,只有陈抟老祖之流的人物,才得见黄河九澄清。历代长寿之人,都见不到黄河一澄清。把万年浑浊不清的黄河,和清官包拯联系在一起,不是也很幽默吗?又如:不论是赞扬蜡像陈列馆里的蜡像,或是石雕、玉雕观世音造像,都爱用庄子形容蝴蝶的话:“栩栩如生。”这还不够幽默吗?我举这几个例子,都很老,以示我国幽默之历史久且远也。

我因为缺乏幽默感,渴望能与幽默结缘,所以,见到漫画家、幽默大师方成,就愿结为好友,见到老牌幽默大师侯宝林,也愿多多请教。总之,但愿我能有更多的富于幽默感的好友,希望他们不要因为我只会傻笑也舍弃我。因为我觉得一味傻笑,未免过于单调,想能拜八方为师,感动上帝赐给我一些幽默感,使我笑得更丰富多彩一些。

1990年10月于西坝河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可以说端木是有感而发。

在所有动物中,唯独人会笑。笑本身就是一种优美的表现。我国古代诗人为后代留下“巧笑倩兮”的诗句,使我们在今天还能受到感染。

不过,端木却同意尼采的说法:“人类因为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才发明了笑。”他是有体验的:在那场“浩劫”中,他和一帮“牛鬼蛇神”押去孔庙受鞭挞时,听到红卫兵小将的审讯,他跪在那里把舌头都咬破了,才忍住没笑出声来。这就是他对“笑”的深刻体会。

他已上了80岁的年纪,自忖已无什么可忌惮的了,有时就会大笑。但在孩子眼中却认为这是“傻笑”。他认为孩子是对的,因为孩子看出来他是用“笑”来冲淡什么,所以赢来一个“傻”的称号。

人生怎样才能赢得真正的“笑”呢?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也可以说是端木写这篇散文的动机吧。 【钟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