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1988
师陀,原名王长简,笔名师陀,芦焚等,河南杞县人,中国现代知名作家。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有短篇集《谷》、《果园城记》,长篇小说《结婚》等,所写散文集有《黄花苔》、《江湖集》等,工于描写,韵味淳厚。
行脚人
黄 昏
那汉子拄着行杖,走下山来,已是申末时分。山顶反耀着橘红的光,浓紫间夹着浑灰,明暗相映。天色却不早了。
那汉子头戴牛毛红毡笠,身着短褐,也不怎么干净,一条百衲战带束腰,步伐坚定落实。因为鞋下是钉着钢钉的,所以走动橐橐的响。行杖捣着碎石,也咯咯有声。那装束,一看便知是涉过千山万水的老行脚。但所带行李却万般轻简,肩际仅斜佩了尺把长的一个小包,其中不过是些薄衣单袜,另有一双半旧的鞋,照所有跋涉路途的旅客的样子,打在包裹的外面,以备不虞。此外也许还有不多银钱,那大半是缠在腰里贴肉的地方,不容易看见。
不远工工声起处,是对面山坳间一座林子。抬头一望,看不见什么,知道是啄木鸟,于是拔步又往前走。脚下是半涸的溪涧。他走到水边,身体正乏得很,这就解下包裹,把行杖倚了,拣一块大石坐下。清洌的溪水在涓涓泻流,碰着石块,激起明亮的水花。水花分散作泡沫,映着霞光,宛如玑珠。玑珠夹流而下,一碰到石头就又跳到水中,有的竟跳到这人脚边,有的则落在所坐的石上。
晚空弥漫着落日的余光,灿霞如火似烟,织遍了天空,与静静的溪水相辉耀。悄寂的壑谷,是已充满了苍茫的暮色。
那汉子脱下鞋,在石上摔了两下,回头望着山岭,也不见有人下来。接着就去了毡笠,顺手扔到包袱下,取出火吸起烟来。
这人生得好一副紫赯色瘦生的脸相,为风雨残蚀的顽强的颜面,好象是生着一层锈。这样的脸,任谁都看得出是漂过大海,走过崇山,见过大的世面,因为经过风浪,被风霜摧老了的。那锁在眉宇间的,也许不妨说是淡淡的哀愁,但也许竟错到未开垦的荒地里去了,难道不是表示一点跋涉者所应有的疲倦吗?瞧那双眼睛,那纯黑的眼睛,定住时能自己发光,若是一霎,唔,简直是在打闪。
也许有人认为是干什么的化装来的。关于这事,暂且不提,所要说的是他一面吸烟,一面浏览着景物。啄木鸟仍在林子里敲击,只因天色向晚,异常急促。山谷里也更觉荒寂。树林上面是万丈峭壁。峭壁的顶,像一座平台,上面树立石柱数株,无凭无藉,乍视之下会疑心前人曾在那里苦修,或者逃避劫掠,也许是什么怪人留下的遗址。客人对此并不留心。他又回头望着过来的岭,日光已被峭壁遮掩,是叆叇起来,石色也难以辨识的了。
虽然天色不早,这人却毫不慌恐,继续坐在石上,瞧着脚下的鞋。这鞋老实的很,走过长长的路,碰过无数顽硬的石,仍旧安稳的在主人脚上。
他咳嗽了一声,把痰啐到溪里,看着它在水面上打了一个盘旋,夹在水花中间流去。那脸色的平静,赛过岩石,好像对于过夜的下处极有把握,全不放在心上。
林子里叹息似的响了一声,一阵夜晚的风,正从峭壁下经过。
他望着脚边的溪流。溪水静寂的流着,发出低语,水面像油一样,起着旖旎的小皱。那淡淡的最后的霞,仍旧在小皱间发光。好象被水吸住了似的,他的两肘支着膝盖,凝视着奇幻的小波溜。四围暮色,青空玄渺。那烟袋里冒出青色的烟,在温暖的空中卷舒,悄然消散。
这客人低着头,陷入沉思。他在想什么吗?也许是昨夜那爱说笑的店主,也许是一个绿林大盗,一阵凶斗,一个放浪江湖的人,但也许是一个跑马卖解女人。总之他是漠然的,似乎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只有藏着钱的那口袋,经常总是瘦瘪着的。
暮色中忽然响来叮叮的铃声,狗的吠嗥震动着溪谷。这客人惊讶的回过去,抬起满溢倦意的眼。
一个牧羊女正沿着溪走了下来。在她的前面,肚儿便便的山羊们懒懒的鸣着。狮毛的小犬,在或左或右。
“请问大姐,前去可有落脚地方吗?”他拔下嘴里的烟袋,打着问询。
那姑娘从旁边跑过,向空中放了一个响鞭。小狗则冲下溪去,溅起水花,快活的洗了一个澡。上得岸去,抖下水滴,接着惬意的打着喷嚏。
她过了溪,报了一个笑,用鞭一指道:
“那边。”
这样说着,就伴了羊同狗一阵扬长去了,一面唱着山家的歌。歌声越唱越远,好象是引诱着人到过夜的下处。
这人推下寂寞的笑脸,望着那牧女的影子,渐渐的消失在和溪流并行的小径上。他喃喃的自语道:
“这丫头!”
天色渐渐昏暗,峡谷更加静寂。他收入烟袋,掮起包袱,拿了棍杖,起身去了。那丢下的烟灰,被风吹到溪里,同泡沫一齐流去……
宿 店
客人投进店里,已是迟暮。
说是店,其实只是沿路而筑的一间小小的石屋。屋后便是岭,石隙里蓬蓬勃勃生着荆棘和野草,左边植着三五十株什么树木,挺拔的身干高高插入夜空。树下有一座羊舍,用红石片砌的,倒也整齐。越过路,正临着门的是那溪涧;至此水势好象大了些,只听见汩汩的响。
店家叼了烟袋,立在路旁,迎候着客人。
“路上好运气啊!”这样招呼着,他堆下笑脸,并不打什么手势。
那小狗跳上前去,欢迎来客似的汪汪的叫着。
“豹子,豹子!”
店家把它喝住。那狗就一跳,伶俐的跳到主人身边,绕着膝撒起娇来。老人在它的头上拍了两掌,欣然说道:
“怎样了?这是不行的!”
那汉子不慌不忙走进屋前搭着的柴棚,按着行旅上的习惯,将包袱放到石台上,倚了行杖,自己拣了里面的座头坐下。摘去毡笠,往台子上一抛,吩咐过吃的,一并要了茶水。
“茶水就来。吃的倒要委屈客官,火烧还剩的有几个,小米也有,酒可不行了。”
店家答应着客人,一面向里面走,不多时送上一大碗浓浓的茶来。茶叶是从山里的灌木上采的,颜色红艳,自有一番野味。
店家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五短身材,倒有一副粗大的骨架,走路时两脚分开,鸭子似的,足见当年挑过重担,出过大的力气。那装束,使见了的人也分不出是他像熊,或者是熊像他,总觉得可笑。
“好了啊。”
先前那牧女在灶下招呼了一声。老人蹒跚的走了进去,不久就端出半钵热汤,打发客人洗脚。自己也在旁边坐下,一面吩咐那姑娘烧饭,又慢慢的装上烟袋。小狗卧在老人脚边,呼呼的打着鼾吹。不知从何处来的雄鸡,在路上拍着翅,咳嗽着昂然踱了进来。
在外面,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光耀的星,在耿耿的下窥溪谷。悄寂的夜,沉沉的覆盖着群山。对面那岭在朦胧中露出它的尖顶。矮树同荆棘时时发出呓语似的骚嚷。那在暗中发光的路,则寂然伸向远处,是纵然贪路的客人也已落店的时分。只有溪涧的水潺潺流着,一点也不显出疲倦。熊熊的灶下的火光在门外的路上,在对面的岸上跳跃着。老人忽然从沉默中抬起头来,手插进毡笠下面搔着头,大声嚷道:
“要把锅烧红了啊!”
“知道了!”那女孩愤忿的这样应着。
虽然看见火光已经低微下去,老人却仍旧咕噜着说。
“知道了,要不把自己也塞进灶里才好呢!”
却说那客人将脚浸在钵里,痒痒的正要入睡,吵声忽然把他惊醒,这就想起那岭下的牧女。他打着呵欠,问是店家的什么人,说是倘不遇见那大姐,保不定要在溪谷里过夜了。
老人听了这话,也不作声,一面磕着烟袋,径去招呼灶下的姑娘。
“喂,喂,丫头,这客官说是你的熟人哩——”
“熟人便怎样?一个鼻子加两个耳朵!”
“呵哟,你看这嘴!”老人笑着说。“你要知道,哥哥不回来,须怪不得爷爷啊。”
现在我们不妨假想,这人家原来也许并不这样冷清,只因别的人都先后死去,所以剩下了祖父,哥哥,妹妹三口,却是仍旧清苦的活着。或者是下山置办东西时曾答应给她买头巾的哥哥还没有回来!或者是她洗手的时候把戒指落到溪里了;或者是昨天夜里黄鼠狼拖去了她养的小鸡,因此发起脾气来了。客人看了这情形,有意支唔开去的问道:
“往下走要几天哪?”
“好脚程,五天一个来回……”
这时那小狗跳到路旁,哗哗大嗥。老人站起来,咳嗽着沿了溪涧走去,停了一刻,又慢慢的转回。那女孩直迎了出来,急切的问道:
“爷爷,回来了吗?”
唉唉,我们恰恰猜中了呢。老人䀹着眼,打趣的说:
“爷爷是回来了,哥哥可没有。他说,一生也不回来,连爷爷也不要了,丫头太淘气!”
这样打着哈哈,惹的那狗似乎也笑起来,左趱右跳的只想和他亲嘴。几乎是一直都沉默着的那客人,是已经洗完脚,在懒散的吸着烟;火光在他的忧郁的沉思着的脸上亮了一下,立刻又暗淡下去。他望着暗中的溪涧,以及溪涧后面,那隐在朦胧的雾里的山影,默默的在心里哼着山里的小曲。至于明天的脚程,是早已让明天记取。
在群山上面,密布着和蔼而渊深的夜,游过淡描的云,溪涧则在荒寂中发出含糊的谵语。就在这与世界隔离着的谷里,这终年喃喃的溪边,人们上山打柴或牧羊,一年一年的活着,在石头上生根。这自然的结果,是连嘴都显得拙笨起来了。当吃过饭之后,在挂在墙上的灯下,客人坐在炕上,凭着几案,店主觑得那女孩不在,则讲着年青时的故事。当然的,假若他扮熊,也许还过得去,那口才可不行得很,讲到后来,竟使客人睡了一觉。
最后我们要讲那牧女了。她检查过羊舍,独自立在路上。月亮忽然从远远的溪涧的彼端升起,树木的影,小屋的影,倒印在崖上,路上,闪闪发光的水上。崖上的古怪的石柱,好象是迎候着晨曦的烟囱。那通红的光,火似的燃烧着群山和溪谷。她遥望着隐入月色中的小径,那通着无数的山岭的小径,默默的站了许久,然后叹了一声气,懒懒的走进小屋。
“你讲什么呀,爷爷?”
“山魈!”
这样说了之后,三个人便都睡到炕上,老人还咕噜着,“明天哥哥会回来的,我派老苍龙把他抓回来。”这小屋里不久就只剩下了浓浓的鼾声。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底
□读书人语
师陀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于落后闭塞的豫东农村,应该说,《行脚人》所写乃是他童年生活的追踪。在这篇散文的艺术世界里,同时渗透着作家童年、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创作时作者25岁)的体验。换句话说,作者是用经历风浪、闯荡江湖之后的成年人的心灵去回顾往昔的感情踪迹。因此我们看到,作者把自己幻化为一位涉过千山万水,见过大世面的忧郁而沉稳的老行脚。用这样的老行脚的眼光去看他童年少年时代生活于其中的落后闭塞的农村,于是他悟出那个世界的荒寂、拙笨、与世隔绝的孤独和单调。然而这荒寂的世界,又是那样地富于牧歌情调,作者用他那支富于写意的笔,富于动态和抒情地写出了浓郁的地方特色,含而不露,韵味无穷。 【蓝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