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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张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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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1985

张天翼,原名张元定,湖南湘乡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1922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故事。1932年起开始儿童文学创作,1949年后多以儿童文学创作为主。代表作有《包氏父子》、《华威先生》及童话《大林和小林》等。

我的幼年生活

家 庭

老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不大明白。据说是所谓世家,有点田,在长江中游一个什么地方。以后渐渐穷下去,穷呀穷的成了光蛋。

我父亲拖着一家到外面东跑西跑,找面包去填肚子,一八九几年离了家乡以后,一直没回去过。于是一九〇七那年,在长江下游一个省会里生了我。那时候他在一个高等师范教书。

他是个诙谐的老人,爱说讽刺话。待儿女像朋友。让儿女们去自己发展,他不希望儿女像他自己一样,“他们那一代总比我们那代进步得多的。”这我相信他是受了书报杂志的影响。同时他非常爱那位“五柳先生”那种劲儿,因此他有点名士风,不肯以N斗米折腰,不过他不像那位陶同志是有田可归,而且还有几盆菊花的。他只是找点饭吃,到现在都没积下一个大。他性子很急,容易发脾气,可是一会儿就平静了。他看过许多小说,还知道许多笑话。他见了陌生人说不出话。他字写得挺好的。

母亲是个多感的人,她常给我说故事,有一次说林译的《孝女耐儿传》(Dickens:Curious Shop),眼泪直流着:以前那种大家庭的生活使她得了神经衰弱症的。她又自信力最强,什么事都想试试看。一要打算做件什么,从没做过的事,先总守着秘密,事后才宣布,不论成功没有。有一次她翻出一个销路很大的周刊给我看,有一篇她署假名写的短文,指摘那刊物上对于男女问题的那些文章不对,因为那完全是站在男子一方面说的,现在事实上男女并没真的平等,诸如此类。事先我们一点不知道她有寄稿的事。现在哄着的李童事件也许她又写了文章,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们不干涉儿女的思想,嗜好,行动,可是给儿女很大影响。

至于姊姊哥哥们对我,除了死了的不算,(我很小时他们就死了)第二个姊姊影响我是很大的。她通信告诉我许多事,指定些书叫我找来看。她爱说弯曲的笑话,爱形容人,往往挖到别人心底里去。可是一严肃就严肃得了不得。这么一个人。

学 校

因为家是流动的,我就转了许多学,直到了另一个省会里才读完小学中学。初小里国文讲《孟子》,我一面念着一面骂梁惠齐宣那些王,那些孟老爹的徒子徒孙,干么逗得这姓孟的说那多废话叫我们来背。功课没一样行的,只有和同学打架,说故事,是拿手。到高小以后别人叫我“蛮牛”,“野牛”,也有人叫我“小热昏”。

高小的几位教员都害怕学生受了那时的新文化影响,一面对学生们咒娘骂老子,斥它为洪水猛兽,一面把《论语》当作修身课。不许学生看小说,不许学生运动。谁犯了过就给拖到一个姓孔的牌位面前跪着。学生出出进进都得对那块姓孔的牌位鞠躬。院子里像挂挽联似地贴满了白纸标语,写着姓孔的姓孟的话。

我们国文教员据说是一位秀才,兼教历史,兼教修身。常喝酒喝得脸红红的,于是讲起历史来就特别起劲,高兴的时候还得说一个袁世凯和“美国国王”比赛珍珠的故事。全校的先生要算英文教员顶年青,带教一班《论语》。有一次一位同学在自修室做手工,把行头放在一个香烟盒子里,看见英文先生,问他那上面的“Baby cigarettes”什么意思。“第一个字是‘婴孩’,”先生就很响地说,“第二个字是‘牌’:‘婴孩牌’的‘牌’。”

这些先生据说一直到现在还在那学校里教书。

中学里那位校长是个反对白话文最起劲的,并且禁止学生看小说。“无论什么小说总是有害的。”他据说有点天才:他兼教外国历史外国地理,外国文可字母都没学过。后来有一天忽然做了篇白话文,而且请一位国文教员替他标点,油印出来给全校的人看,当国文读。“我这篇文章是反对白话文的,但是我故意要用白话文写,这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而且也叫人晓得我并不是不会做白话文。”说是要拿到什么杂志里去发表,不过我们没有瞧见。

教科书当然都是文言的,因此不管哪种功课,先生们都像讲古文似地把字面解说一遍。我们当讲台上没有人,我们读我们的小说,写信。和同位子的打架。先生聪明点的,就和我们谈彩票,谈女学生,谈二本《阎瑞生》。

以后来了一位国文教员,是个年青小伙子,奖励学生看课外书,于是杂志小说等才公开地看。

也像那个小学一样,这中学直到现在还是那位校长,还是那些先生,而且名誉也还是一样的好:算那省会里的第一流学校。

我自己

我四五岁的时候,大家都不欢喜我:我不听他们的话。我拿棍子在别人房门口敲着,别人要是:“×弟,别敲罢,”那我就得一连敲上两三个钟头。别人不说倒也许好些。因此常挨爹妈的骂,这我到很大才克服掉。

我的恩物是军乐队。似乎常有军乐队在街上走过,我就要大人带我去看。这大概是受了姊姊哥哥们的影响:他们常拉着手风琴唱歌,哼着军乐队的曲子。还有件恩物是轮船火车,一听见火车叫“哆!”就要往外跑。在家里我拿着粉笔铅笔,用了野兽派的手法,在墙上在地板上画着蚕子似的火车。我用五六个火柴盒接起来做火车。我在那上面画着铁路:由妈妈站到爹爹站,到姊姊站,到姑母站到厨房站,我自己做了火车开来开去,嘴里叫着,“哆——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开到厨房站,厨房刘大哥(爹要我这么叫他)就说:“你这个火车要上煤了吧。来,我给你上煤。”这一手我顶高兴,因此火车常往厨房站开,而且在那一站停得最久。我顶欢喜上煤!

一个人最好是开火车,当个乐手也好,要是在火车里奏乐,那就,吓,我的乖乖!

哥哥死后,嫂嫂带着侄儿送哥哥灵柩回去,接着许多大人们要上学,要找职业,都离开了我们。全家只有爹妈我。我哭着:“一点不好玩呀,一点不好玩呀。”

七岁那年离开这省会,跑了几个地方,到另外一个省会里住下。我不感到不好玩了。学校有同学。在家里爹妈给我说故事,星期日他们带我出去玩,还有位老王妈,每晚总得说个徐文长,说个《屁弹铜匠》这类。门口有许多茅屋,住着些卖豆腐干的,开小茶店的,他们的儿女都是我的朋友,有几个还是同学。

在初小有一次开全城小学运动会,我去参加五十码赛跑,得第二,给了我许多奖品:十几册商务印书馆的童话,孙毓修先生编的。有许多字不认识,母亲就读给我听。于是渐渐地自己看,买了一些,借了一些。商务中华那时所出的童话都看全了。到高小开始看旧小说,第一部是《岳传》,向个姓夏的借的。才看了一点,和夏先生打起架来,书还他。马上好了,再借来看下去。第二天又打架,又还他。第三天他又把书借给我。这部《岳传》足足看了一个月。接着借看《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彭公案》等等,这些教给我们拜把,打架的机会也就特别多。把弟兄也常会打起来。于是来了个调解人给我们讲和,写和约,还画花押,不过说不定这和约在下一分钟里给撕得粉碎,拳头对拳头又顶起来:“不打你这忘八羔子不是好汉!”

我没有一样功课好的,可是先生们说我将来可以做个书家,据说我的字写得好。在初小时,全校开什么会,他们还叫我当着许多陌生面孔写一副泥金对子,他们还教了些话让我在台上说了几句。校长兴奋着脸说:“那天知县拍手拍得最厉害。”理科教员还郑重地请我写过中堂:朱柏庐《治家格言》。我闯下许多祸,我在先生那里的案件每天总有四五起,而没被开除,或者是因为这一点。这里我不知道有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说这小学是县立的。

大姊(大姊夫早去世)失业了,住在我家里,以后病死,留下一个儿子在我家长大。这外甥比我小三岁,我们做了好朋友,暑假寒假就是我们的天下。我开了一家大戏院。用骨牌凳翻过来当舞台,在厚纸上用彩色画了花脸,胡子,花旦,剪下来,当作戏子。梅兰芳还在我那里唱过戏哩。晚上演电影:在那些做手工用的玻璃板上画着古里八怪的脸,靠着灯,映到床上,观众是我那朋友,还有老王妈。有时也预备两张藤椅,请爹妈来坐包厢。我和那朋友组织了一个乐队,把老王妈的洋铁箱子挂在身上当大鼓敲着,我们自己的嗓子奏着乐。

我那大戏院关了门之后,就开了家书店。我把知道的故事写成小册子,每册三四页。此外还杜造了些故事。一面还出日刊,每期一张尽白纸,有故事,笑话,插图。我的读者只有一位。

他呢,开了个动物园,里面陈列着的动物是:猫一头,乌龟一只,螃蟹一只。我是唯一的参观人。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闹了蹩扭,我不合作。他慌了起来,因为开了家动物园没人参观到底是不大舒服的,他对我母亲哭丧着脸:“婆婆呀,快叫舅舅来看我的动物园罢,我们动物园一个人也没有了。”

不久他的乌龟因营养不良而病死,动物园关了门。我和他就拿一个纸匣子,装上轮盘,叫那只螃蟹拖车子。可是它不听话,它横走,把车子拖得乱七八糟。我们用一根筷子打它。还是不行。我那朋友动了火,狠命地一打,把蟹黄打了出来。他为这悲哀了一两天。我那刊物还为这出了个专号。

暑假里每天晚上我们在街上玩。我们到一个桥下,背着电灯站着,叫人不大瞧得清我们的脸。无论有什么陌生人坐着黄包车从桥上溜下来,我们就对他恭恭敬敬鞠个躬:“先生,李先生在家里等你,要请你去。”说了马上掉头就走。

进了中学不到两星期,又全校都认识我了。无论先生,无论同学,总得撩他们几句,遇着些比我大得多的同学要动手,(并非真打),我就逃上楼去,一见别人上了楼,我就跨过栏干,抱着柱子溜下到地下来。说这些撩人的话,我还收了几个徒弟的。中学里有各种运动行头,因此打架的机会也特别多,抢球的结果不打架当然不行,对不对。

教务主任老是叫了我去:饭厅里别人打碎了碗他以为是我,无论什么地方有人闯了祸他也疑心由于我。要是他走一个蹩扭的地方看见没有我,我相信他准得很失望的。有一次,一个教员告发我晚上在楼上栏杆边,对下面天井小便,教务主任又叫了我去。虽然小便的不止我一人,可是我发明的。他说这里小便有碍卫生,因为下面还有水缸盛着用水,说不定囤尿会撒到缸里去的。“我正为了怕有碍卫生才这么着,”我只好这么说,“卫生学上说,尿熬得太急会生病,我正尿急,可是厕所太远……。”他踌躇了一会:“唔,是的,这要想办法。”

可是谁知道他扣了我多少品行分数!我们料定是某个教员去告的,本来我们全班对他很有点恶感,现在更深了。我们哇喇哇喇说着他,他于是动了火:“你们管我么!”

“我们当然管不着你呀,”我说,“我们又不是你的老子。”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是你的老子,难道说错了么,难道我们是你的老子么?”

和同学们虽然老打架,可是很要好。他们老围着我叫我说故事。现在故事知道得更多了。我在通俗图书馆看了许多林琴南译的东西,还有许多侦探小说。最拿手的故事是所谓《撒克逊劫后英雄略 (W · Scott: lvanhoe),《滑稽外史》(C. Dickens: Nicola)等等,还有些什么《福尔摩斯》,《亚森罗苹》之类的侦探故事。我记得还有部什么《电术奇谈》,记不清是谁写的了,这故事很受欢迎,我一个星期才把它说完。有时候不高兴讲也被拖着讲,我就造着:福尔摩斯跟着亚森罗苹到上海,一上岸亚森罗苹就飞似地跑,福尔摩斯拚命追,“哪,就这么追,”我拔腿跑着,装着追的样子,一直跑了去。我用这么个方法解围的。

因为爱看小说之故,和几位同学写起来,都是些在林琴南和《礼拜六》之类的影响之下。我写了些滑稽小说。我们还投稿哩。可是严格地说,这已经算不了是幼年,似乎不应当写进去。

于是我这篇短文也趁此打住了罢。

□读书人语

张天翼是三十年代以来小说名家,此篇偶一为之,却应了文章天成那句老话,写得跳动生姿。全文分节记写童年经历,由父母、哥姐(他是老小)、学校,直写到自己。他文学天分的渊源,处于新旧文化交替时期的时代环境,特别是他的从小好动、机灵、游戏时想象丰富、爱好阅读、擅长说故事等性格特征,在文中被描摹得如此活泼泼的,读来令人忍俊不止。叙述文字纯白、峭利、节奏徐疾张弛变化不拘、有很厚的幽默内涵,闪烁着机智的才华。与题目颇为相合的,是通篇又极富童趣,叙述人那种稍稍捉弄别人兼带自嘲的口吻,更增添天真无邪的情味。本篇是研究张天翼讽刺与儿童文学气质的第一手资料,全文充满生的跃动和强烈自我体验,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妙文。 【吴福辉】

  1. 实为19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