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1977
阿英,散文家、剧作家、文学理论批评家。原名钱德富,笔名钱杏邨等。安徽芜湖人。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到上海,参与组织太阳社,提倡革命文学。1930年加入左联。出版多种诗集、小说集、文艺批评集。
“灯 市”
——《金瓶梅词话》风俗考之一
灯市的起始,是在汉代,而极盛则在明。北都的灯市,起于初八,到十三而盛,十七终止。在这期间,从早到晚是“市”,从夕到明是“灯”。市的地段,在东华门,东亘二里。在市里,有从各地方来的商旅,有中外古今的珍异,有三代八朝的古董,有各阶层人物的服用物。衢三行,市四列,所谓以九市开场。市里挤满着人,连车子都不能旋转身。市楼,大都是南北相向,到夜晚,每家挤满着看灯的人。其间,特别在门前挂上帘幙的,那里面的人,一定是勋家,戚家,宦家,豪右家的眷属。一到晚,就张灯奏乐。灯的名目与质料,一般的说,烧珠料丝一类的,总是夹画堆墨;纱则用在五色的明角灯,纸及麦秸作的灯上;通草,则做百花,鸟,兽,虫鱼,及走马一类的灯。
乐可以分作三类,“鼓吹”不外是橘律阳,撼东山,海青十番;“杂耍”不外队舞,细舞,筒子斛斗,蹬坛,蹬梯;“弦索”是套数,小曲,数落,打碟子。也放烟火,分为二种,一是架,二是盒,高的达一丈,盒层多至五,名目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在这时,“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妍媸。烟罩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主其事的,大概是富商们;百官也放假五天,重要的官员,不许与会。市楼,这十天完全租给人看灯,价钱的高低,看年岁的好坏,高的时候,一天要租至百数港。(倪启祚《灯市篇》则谓万钱一楼半日夜。”)童子棰鼓,从夕到晓,叫做“太平鼓”;二童子引索略地,如白光轮,一童子跳光中,叫“跳白索”;妇女着白绫衫,相率宵行,以消疾病,叫“走百病”,或“走桥”。汪历贤诗,“蹋蹋灯光莫归去,前门钉子玉河桥”,即是指此。至各城门,手暗触钉,意思是可以得到男孩子,叫做“男子祥”。很多的人,戴面具,耍大头和尚,聚观的男女杂沓。寺观壁上,幌着谜灯,谁都可以立在那里猜,叫做“商灯”。巷陌桥道,皆编竹张灯,并扎彩牌楼,各处不断的,是嘈杂声,锣鼓声,花爆声。
都会里如此,乡村里也是一样,用缚秫秸作棚,周围挂上杂灯,地广约二亩,门径曲黯,藏三四里。进去的人,很容易迷惑,弄得走不出来,叫做“黄河九曲灯”。十三这一天,家家以小钱一百零八枚,夜里张灯,偏散在井,灶,门户,砧石一些地方,叫做“散灯”。这些灯,聚起来如萤火,散开来就像星。有钱的人,张灯四晚,穷的一晚,再穷的没有。十五前后,妇女扎草人,纸作面,首帕衫裙俱全,称为姑娘,用两个女孩子扶掖,以马粪祀,打鼓,唱《马粪芗歌》,大家祝祷,卜休咎。乡里的人虽也自张灯,有时也相率的入城,一看都会灯市的繁丽。赵符庚《灯市词》写得很有趣,说是:“乡里女儿十八春,描眉画额点红唇。灯前忽遇城中女,笑指明妆不可人。”
这盛况,就从《金瓶梅词话》里,一样的可看到。在百回的小说中,纪灯市的,就有三次。地点是在西门庆新买的狮子街房子里,“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这一天,“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棹席,楼檐前挂着湘帘,悬着彩灯”。而楼下灯市中是:“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鳌山耸汉,”而“浮浪子弟”,更是在楼下对着楼上的妇女们,“直指着谈论”。关于这书里有一段很完备的描写: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通判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倒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珍奇,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玩玩耍耍。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双双随绣带香球,缕缕拂华旛翠幰。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共喧阗,百戏货郎,俱庄庄齐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光单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往东看,雕漆床,螺钿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是书画瓶炉。王孙争看,小栏下蹴踘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妖娆衡色。封肆云集,相幙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茶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扬恭;到看这掮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䌧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彩梅月之双清。虽山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看灯的妇女们,服饰是极尽华丽,所谓“珠翠堆盈,凤钗半卸”。风流一点的,更是趁这个时候,故意的卖弄风情。如这一晚的潘金莲,在看灯时,她就“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搂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这一天,男女关系的混乱,无出其上的,从当时许多诗篇里可以看到,如“复有少年轻薄儿,秃袖窄袜随所之,等闲游戏无一事,前吻后哨如有期”,“东市东曲尘络绎,妖童冶女阑街立,”“楼上楼下眼光亲,帘箔层层作幽曲”,“各家宅眷各家郎,互遮互看疏帘里”(倪启祚《灯市篇》),就是一个例。当时流行的《灯词》里,也曾经写出这些妇女,是“打扮的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蹦高橇。端的有笑乐,细氤氳,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赏灯的人家,有时也用乐工在门前吹奏,如《词话》所说,就有“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动起乐来。那一回铜锣鼓又清,吹细乐上来。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江城》云云。”赏灯奏乐以外,有钱的人,也就趁这时候,大放其烟火耍子。放的时候,大都是放在街心里,让许许多多的人,来挨肩擦膀的看。《词话》里说明这些烟火道:
一丈五高花椿,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山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泊。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各显中通;七圣阵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氳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风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水灭烟消成煨烬。
当时烟火之盛,与夫争奇斗巧,以图欢愉的精神,从这《词话》的三回记录里,更可以看得出来,特殊的那有钱有势的人家。除《词话》及上面叙述所根据的刘侗人《帝京景物略》而外,张宗子在国亡以后,也常常追忆这种盛况。《陶菴梦忆》,写灯的就曾数见,《绍兴灯》、《龙山放灯》、《世美堂灯》都是。《景物略》与《词话》,在灯的本身,叙述尚有不尽,特据《梦忆》再加补说。由于灯市的极尽奢侈,在灯的制作方面,也必然勾心斗角。据张宗子所见,“王新建灯,皆贵重华美,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也描金细画,缨络罩之。”“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此外更有精者,在胡应麟《甲乙剩言》里,曾见到《卵灯》一则说:“余尝于灯市是一灯,皆以卵壳为之,为灯,为盖,为带,为坠,凡计数千百枚。每壳必开四门,每门必有摘拱窗楹,金碧辉耀,可谓巧绝。然脆薄无用,不异凋冰画脂耳。悬价甚高,有中官以三百金易去。”张宗子酬二尹十灯五十金,谓“十不当一”,以之视此,相差殊甚远。当时大家,多有随时采购好灯,以待灯市之用者,家积甚多。灯价高之三百金,其豪奢,真有不能不令人咋舌者。而事实,鳌山一搭,有时是费至千金左右。所以胡应麟有“谁人肯惜买灯钱”之叹。灯市的穷极奢侈,不仅都会为然,即内地亦无不然,就看宗子所记《绍兴灯》,与《景物略》所述帝京事,也可说类之。其叙述较详及侗人不及的,有街棚,说是“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叠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有佛灯,说是“佛前红纸荷火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又说“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至于其述《鲁藩烟火》,近以“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形容,其盛况,有如当时苏州人所说,“苏州烟火之盛,盛到天上被起火挤住,一无空隙。”灯市华奢,至此极矣,而当时“炊金馔玉斗骄奢,百万纵博输不辞,”(冯琦《观灯篇》)的情形,即此可以概见。
不过,从当时的诗人的诗篇里,也可以看到一些特殊的消息。倪启祚《灯市篇》“得意元宵人几时,明日阴晴知未知?”冯琦《观灯篇》:“绮罗笙管春如绣,穷檐部屋寒如旧。谁家朝突静无烟?谁家夜色明如昼?夜夜都城望月新,年年郡国告灾频。”刘侗人《灯市篇》说得更委宛:“平买市灯归内里,明明照见市民心。”而刘效祖《灯市词》侯伯皇亲尽夜欢,锦衣走马绣鞍鞯。”赵符庚诗:“元夜谁家灯最多,五侯七贵席嵯峨。千金不惯招他客,独据中堂醉绮罗,”更加明白。在那时,是有这么一回灯市,但主要的这并不属于贫寒人家,是五侯七贵所有。金迷纸醉之中,同样的有无灯的人家,突不见烟的人家,遭受了灾荒的人家。所谓“市民心”如何,那是“照得见”的。这样,天子以至于五侯七贵,又为什么要提倡灯会呢?理由当然是为着要繁荣市面,歌颂太平,使细民消解一切的愁闷悲苦与不平。在大的群众集会中,惟恐有愤怒到忘形的,所以会有“内臣,自秉笔篆近侍;朝臣,自阁部正;外臣,自计吏;不得市,”以免官民冲突。而明太祖南建南都,举行灯市,主要的也就先是“招徕天下富商”。实质上,是没有“为灯市而灯市”的“灯市”,其理由是不必再赘。
一九三四年
□读书人语
近几年,我国各地“文化节”大兴,都从当地民俗喜庆表演招徕远客,如沈阳的“秧歌节”、哈尔滨的“冰灯节”、潍坊的“风筝节”等等。莫以为地方上真的是意在发掘传统、彰扬民俗,实际是搞“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着眼点在繁荣市场。阿英的长篇《灯市》,也不是单纯的民俗记或文史小品,文章固然描摹了古今“灯市”的盛况,尤其是北都灯俗和《金瓶梅》记叙的明代“灯市”盛况,但结束却清醒地借史料说明旧时代统治者提倡“灯市”的真正用意所在。原来搞“灯市”既有政治目的,以繁华粉饰太平;更有经济目的,“招徕天下富商”。而经济是基础,最为根本,古今民俗的存没复兴,莫不与经济生活密切相关。作者对此可谓洞若观烛。 【张永芳】
海上买书记
从郑振铎《佝偻集》里,看到了几篇关于买书的话,连带想起他在《欧行日记》里所说的一些,感到买书的艰苦,和获得好书时的愉快,真是被他说尽了。
获得了不经见的珍秘书籍,有如占领了整个世界,这说法虽不免有些夸张,但欢快的心情,确实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因此,钱谦益在无可奈何,不得不出卖他的宋版《后汉书》时,就不免有“如后主失却南唐”的感叹。
不过甘苦尽管相同,获得的经过究竟各异。想到自己为着一些书,弄得节衣缩食,废寝忘餐,其艰苦也多可记。有所感发,特拉杂存之,作为个人买书生活的一段回忆。正是:
米星儿没一颗,
菜根儿无一个,
空把着几本文章做什么?
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一部《三袁集》的买到。那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能记起了。从来青阁的书目上,看到《玉璠集小修稿》的名字,下面注着“缺中郎一卷,可谓遗憾”的话。当时,我已有《白苏斋类集》初刻本,《钟定袁中郎集》,并《袁小修集》,因其残缺也就没有注意。
有一天,去来青阁买书,偏遇着已经卖出。买书的人,大概总有这样心理,当满怀热望走进一家书铺,而什么都得不着,懊丧的情形,是难以言状的。所要的得不着,还总想另捞一两本书去。于是停住不走,问东问西,看架上书,翻地上书,……我当然不会成为例外。
这时我想起了《三袁集》。初意也不过是看看版本而已。哪知翻阅一过,竟使我快活得要跳起来。原来《中郎集》虽缺,全目是有的,而版本又是那样的可爱,小修诗不曾见过,这里所收又如此的多。我决定把它买下。经过许多时间的论价,他们让了一些,就定夺了。
约有一星期,把钱筹措齐了,取回了这五册书,心中的高兴,是不可言的。但又来了第二个问题,到什么地方去寻访缺少的中郎一卷呢?我把这事委托了各旧书店,特别是常常到内地收货的传经堂。我知道希望很少,但我幻想能够“遇”得着。
又是很久,各方面的消息,都如石沉大海,问到时,大家只有摇头。去年的夏天,传经堂又去收书了,当快要回来的时候,我几乎每天从环龙路跑到蓬莱市场去等。有一天,因为过于热了,我没有去。哪知第二天去,铺主已在前一天回来了。
胡乱的把他收来的书翻了一过,买了几部,但我托他找的,一本也没有。我感到很失望。无意的回过头去,看学徒在那里修补一部明版书,凑近一看,竟忍不住的叫了起来。原来这正是我好久寻访不到的《三袁集》里的《中郎稿》。
“太奇巧了!”我这样想。接着就知道,这一卷书,已经于昨天到上海时卖了出去。铺主忘记我曾经托过他了。我一定要他替我设法。他很为难,说那买主也爱这本书。我说在他得着,依旧是一个残本,而我却可把这部书配全。”后来,我急得没法,便征得铺主同意,先把这一搭散页带走。
经过中间人和对方好几次磋商,总算说好了,我把一部袁照校刊的梨云馆本《中郎集》调换给他。这部书一直放在家里好几个月,我不敢拿回去修,我深恐又发生其他波折。结果,是受古替我重装的。
也是去年的事。在北平文奎堂的书目上,看见有《潇碧堂集》二十卷、续集十卷出售。表无涯刻本中郎集五种,我是有的,但从不曾听到过有什么《潇碧堂集续集》。这是一部很少见的书,便决定去买。
那时我很窘,又一心想买,便想了一个办法,买了一元邮票寄去,要求文奎堂把书寄给上海和他们有来往的书店,告诉他那几家和我相识。因为这几家,我是都可以欠帐的。从此,我以为自己又得到了一种珍本。
两星期快乐的梦,到底是被击得粉碎,历来竟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潇碧堂集续集》?这是一部印刻极劣的明版书,大约是当时的翻印本,《续集》云者,实是《瓶花斋集》的易名。我不但失望,也非常气愤。徒然做了两星期以上的没有报酬的梦。
不过珍本也有无意获得的时候。我再说买《珊瑚林》的事。无意中发现了这一部明刻书是《德山暑谭》的全稿,《暑谭》只是其间的四分之一,是选本。后来,他的门人又把全稿刻了,就是这一部书,共分两卷,有陈继儒的序。我看被删的部分仍多佳作,且此书很少见,也决定买了下来。
从讲价到定夺,总算是很顺利,便付了定洋,言明晚间取书,要店里替我重订一下。问题就发生在这“晚间取书”上。我走进门,一个店伙迎头就说:“这部书缺了十八页,怎么办?”我有点惊奇。接着另一个年轻的说我们老板回来,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是卖得太便宜了。”我这才懂得缺页是怎么回事。再接着来了一个有胡须的,望了这年轻的一眼:“我看这样,你先生且拿去,这缺页,将来我们设法替你补。”
当时,我气愤极了,我要他们把藏起的拿出来。闹了很久,没有结果,他们一口咬定是原缺的。我深悔当时为什么不数一数。我明知道他们要留着这十八页书,将来好敲我一回竹杠。我懊恼得把定洋要了回来,说我不买了。”
约有三星期,我再去那里,重行抽出这部书来看,缺页果然补上了,书价已经涨高了两倍。我忍不住的质问他们:“明明是原来的,朱笔圈也前后一样,你们为什么这样骗人!”他们却一口咬定是以重价配来的。
以后一连几个月,我在那里买了好几回书,总不再提起这一部。而这书因开价过高,也没有人肯买,直到过了年,一次我又愤愤地讲到,大概他们也知道照这样价钱是不会脱手,就再来要我买。终结是我照原价添了一倍,他们照改价让了三分之一,把它买了回来。这是一部很少见的难得的本子,虽然冤枉的多出了一倍钱,我始终感到欢喜。
买书真是不易。譬如买《徐文长集》,得到有图的《四声猿》本,以为是了不起了,却不知还有二种附刊他的笔记的本子。我之买《梅花草堂全集》,其情形也大体类似,因为此书有两种,名同而实异。
何以言之?原因是张大复的著作,都题做全集,文集刻《梅花草堂全集》笔记也刻做《全集》。卖书的人,版本是懂得的,内容却并不理解。《梅花草堂笔谈》十四卷,流传得较多,也较易得,而文集十六卷,因是禁书,却很难买到。但他们一般的只知道有两种卷数不同的本子。
受古不知从哪里收到了一部《文集》,他们并不知道这并非《笔谈》,只晓得多二卷,便把价提高了一倍。大概总有不少的人,以为这就是《笔谈》,价格既高,就一直没有人买。
有一天,我在那里闲着没事,谈起了这部书,告诉他们我买得的,价钱只有他们的一半。他们以多两卷为辞,拿出来给我看。那知并非《笔谈》,而是禁毁的文集。
我知道这是一部极难得的书,而受古和富晋,却是“漫天开价”,不许你“就地还钱”的人家,便仍作为多二卷的《笔谈》来和他们论价,他们照规定的让了一点,我也就买了下来。
这部书买得并不公道,但如果受古知道并非《笔谈》,其开价恐怕要更多呢。不卖又到哪里去找?我很庆幸得到了这部难以找到的书,虽说为了这部书,在经济上受了不少的累。
以后,还在受古家买到一部《婆罗园清语》,是虞德园的校刻本,有屠隆亲笔刻序。是全本,和《宝颜堂秘笈》的选本不同,他们作为宝颜堂本卖了给我,及至知道,才非常失悔。不过像这样幸运的事,究竟是不多见的。
“幸运”以外,也有“非幸运”的一面。于我买王季重集子的经过上,可以见之。发端也是在受古,他们给我看四册衬装的残书,是王季重的《游唤》、《游庐山记》、《律陶》、《弈律》、《状志铭》,清初复刻本,索价很昂,我没有要。
蟫隐庐的新书目出来了,里面有《王季重全集》残本出售。我跑去看,计《避园拟存》、《杂文序》、《时文序》、《尔尔集》、《传》、《杂记》、《状志铭》各一卷,共十四本,各种完全,无残缺。也是清初复刻本。《避园拟存》、《尔尔集》等且是禁书。开价并不高,当时我就买了来。
因为买得这七卷书,就颇有把受古《游唤》四册买来配补的意思,但这里面是重了《状志铭》两册。和受古商议,一点也不肯让价。《状志铭》拆开买,那更是办不到的。无可如何,只有照定价买了来。同样的两册书,超过了那边十四册的价钱,真有些愤愤!
不久,又在一个店伙手里,进到了明版的《王季重历游记》。直到后来见得原刻本,买到明版《名山胜概记》,才知道我买得的,并不是什么原刻,而是用《名山胜概记》里的一本衬装的。
去年,我看到了明版的《王季重十种》,内容没有我几次所凑合起来的多,书贾竟大标其为《王季重全集》,售价抬高到二百元,真是可笑。他的《文饭小品》,是一直到现在还不曾见到过,不知将来有遇着的机会没有?
最近作《李伯元传》,买《海天鸿雪记》的事,是更奇巧了。好久买不到这部书,心里很焦急,后来翻一家的旧书目,看到这一书名,就立刻跑去买。店伙找了很久,找不到,约第二天再去。第二天依旧是找不出来,他们还坚持说没有卖掉。此书不得,在《李伯元传》 上,是一大阙典,只得再委托他们。他们说,书一定在的,什么时候找到,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一团高兴,差不多灰冷了下来。
隔了两天,我去一家门摊书店,看看他们替我找到没有,依旧是一个失望。在那里闲谈些时,只得告别回家。正要出门,一个人提了两大扎书来卖,打开他手里拿的书目来看,不禁使我心花怒放起来,开头的一部,竟是我焦急在寻的《海天鸿雪记》四本。
他的开价是四元,共七十二册书。门摊书店的老板只肯出一元。两人拗住了。大约这是一个仆人,忽然的道:“那么,书且放在这里,我回去问问看。”跑走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哪能不等待?真冤枉,一直候到太阳下山,竟再见不到这个人的影子。
怎么办呢?便和店主人商议,让我把《海天鸿雪记》带回来连夜的看掉,明天再送还,买得下就买,买不下就退还他。彼此都是很熟的朋友,自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哪知第二天去,又等了半天,此人仍不见来。第三天仍旧没有消息。弄得我简直不知要怎样才好。
到第四天,他还没有来。那时我也等不得了,便挑了几部,留下三元钱在那里,叫他们全部买下,剩下的四十几本,就送给他们去卖。一元的让价,总不会再有问题的。又过了四五天,我才知道他们最后是以两元定局的,店里嫌了一元现洋,得了几十册书。
我分了来的,是《海天鸿雪记》四本、《文明小史》两本、《新繁华梦》五本、《女界现形记》十一本,比平时的购价便宜多了,较之旧书店定《海天鸿雪记》价为四元,那是相差得更远。综计几天的辛苦,《海天鸿雪记》外,还得到《文明小史》的复本,以赠久访而不得的友人,我的欢喜也就可知了。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其实,如果只“遇”不“求”,那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一些苦恼,但在具有一定目标做学问的时候,又怎么办得到?何况“遇”得到也并非容易的事。如我今年之连续得到《黄平倩先生集》、《袁小脩日记》、《徐芳悬榻编》,在我,可以说是一种例外。弹词小说,我虽不着意的求,年来却收得不少的好本子,大概是收藏家不注意及此的原因。如乾隆刻本《玉堂春全传》、乾隆本《赵胜关传》、《双玉燕传》、同治《诗发缘传》、抄本《马如飞珍珠塔》、嘉庆本《白獭传》、乾隆本《双玉镯前后传》、嘉庆本的《燕子笺弹词》,都是我所喜爱的。
虽然在这一方面用过很大的功夫,但几度思量,却觉得买书究竟是一件太苦的事,在我个人,是矛盾尤深。因为旧书的价格都是可观的,价高的有时竟要占去我一个月或两个月的生活费,常常使自己的经济情况,陷于极端困难。而癖性难除,一有闲暇,总不免心动,要到旧书店走走。瞻仰前途,我真不知将如何是了!……在我个人想,总还有一篇《海上买书记》好写吧。正是:
孜孜写作缘何事?
烂额焦头为买书。
一九三六年
□读书人语
读书人的甘苦,不仅贯注于读书的过程,在搜书、购书的过程中,便已有无数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书似乎是无生命的东西,无非是白紙上印有黑字而已,但书一旦进入流通、发行领城,与一个个通过种种际遇得到它的读书人发生联系,不论其归属存在如何,均已和该人息息相关,甚而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原本蠢然冥顽的书本,也似乎有了血泪,有了灵气,有了生命。难怪余秋雨教授在《文化苦旅》中慨叹,每个读书人的小书斋里的图书与公共图书馆的藏书不同,其与主人互相影响交融,完全可借此了解主人,由此看来,书似乎是有性灵的。本篇对在上海买书时遇到的欢乐、烦恼作了生动记述,将读书人与书的特殊关系摹写得真切细腻,其对书的感情,求书的甘苦及其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烙印、共鸣在每一个读书人的心中。 【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