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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洒下月光》爱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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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爱情内含对真善美神的追求

“宇宙间只有一种爱,一切的爱都是一种爱的分化。宇宙间只有一‘精神实在生命本体’,一切的爱,都是那‘精神实在生命本体’在人心中投射的影子。男女之爱与人类追求真、善、美、神之爱同源而生,爱情里亦包含对这四种爱的追求。”

——唐君毅《爱情之福音》

人怎么可能去爱一个虚伪、邪恶、猥亵、败德的人?所以,爱情的实现,是道德的实现、人道主义的实现、美学的实现、哲学的实现,而不只是经济学、法学与动物学的课堂。

爱情必然指向德性,而且,你所赞赏的有德之人必然也以美德期许你,这才是比翼双飞的佳偶。

一个人的爱情观内容,应当来自更大的内容:生命观内的爱情态度,脱离这个底基,爱情观不堪一击。

让我想想,从爱情到同盟(不管是否以法律上的“婚姻制”呈现)的路途,是两个人性灵上不断追求更大共鸣度的历程。一个性灵综合了生命观、道德律、性格属性、情感倾向、宗教(信仰)、文化熏染、禀赋学习、生活惯性等主要项目内容,形塑成单一体制的基础架构,社会化过程中,个我小体制与社会大体制夜以继日互流,吸纳或抵触,皆无形中影响个我体制的样貌。如果把一个人的性灵当作小星球并不为过,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原本不相识、各有轨道的小星球要产生交集并不是容易或没有条件的,也许,最接近无条件的爱只存在于宗教与亲伦血缘之中,然而辩证地看,若非基于信仰与血缘,无条件之爱也可能不存在,则爱还是有条件的。如是说来,爱情之爱,是通过层层条件筛选后才有可能产生的。而最重要的筛选,应该就是志同道合者的共鸣之声了。

一个声音发出,滚滚人潮无人听到,忽然另一个声音响应。爱,生成。

2.爱情像一座灯塔

“爱情,它像一座灯塔,指明人生的航程。”

——柏拉图《会饮篇》

阿里斯托芬提及因人类蛮横无理不崇拜诸神,宙斯一怒之下,将人劈成两半,从此,那些挨劈的人都非常想念失落的自己,开始寻找另一半。

这神话隐喻人必须寻得伴侣方能完整。

萨特亦有一言:“如果不正是另一个人使我成为我,我为何要将另一人据为己有呢?”

难道,没有伴侣就应视作残缺吗?

人,不应依恃另一人才达到完整,应自身俱足完整。若需依恃他者,则爱情里便有强权与弱势之分,有供养与寄生关系,有领导与服从之训诫,有索求与牺牲的争执。

我绝不能活在这样的情感环境里,不能以作为他人附属而存在,亦不愿他人成为我的附属。若不能在爱情里持续成长、保有自我实现且激励所爱之人亦实现自己,则无法比翼双飞,这样的爱情将会迅速枯萎。

如果爱情像一座灯塔,它应照亮的是两个人的人生航程,不应只是那优越一方的人生。

爱情不可以让有一方活在黑暗中。如果有,那必定不是爱情,因为爱情永远向往光亮。

3.迷狂

“爱情的迷狂是诸神的馈赠,是上苍给人的最高恩赐。……爱美之人一旦沾上迷狂,人们就把他称作有爱情的人。这样的人一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上界真正的美,他的羽翼就开始生长,急于高飞远举;可是这时候他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展翅高飞,于是他只能像鸟儿一样,昂首向高处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为疯狂。”

——柏拉图《斐德罗篇》

情感的滋长是非理性、痴迷癫狂的,彻头彻尾浪漫,其可贵也在于它是野蛮的,敢与天下人为敌的那种野蛮。

然而它不仅是如此,苏格拉底视迷狂为一种可贵的冲动,充满对善与美之追求,其终极目地乃是提升灵魂使之朝向真理之路奋进。弗洛姆:“爱是一种唤起爱的能力。”亦同义。因此,迷狂是埋设在爱情里的创造力,而非破坏力,是提升与运转的力量,不是钳制与囚禁,是求生的冲动,不是盲目地赴死。如果有人以爱为名,狂妄地欲宰制另一个理应享有自主与自由的灵魂,那必定不是爱。因为,爱情里的迷狂是在冬雪里两个灵魂摩擦生热因此修改了季节顺序的传奇故事,不是用一把怒火焚了他人村落。

4.如果爱情没有自己的壳

可不可以把爱情借放在他人的壳里,做一个没有责任不受束缚却需等待施舍的游民?

如果有人要的是逐水草而居的爱情,乐于在他人的壳里借宿,欲起则有欲,寂寞则有伴,这能叫爱情吗?这跟逛夜市吃路边摊、吃完叼一根牙签就走有何不同?

如果有人排斥婚姻体制,且倾向多元的情感发展,或许他也期待单一且完整的伴侣关系,但事实不断证明,他寻觅新人选的倾向比深耕意愿更明显。也许,他的理想性灵、完美伴侣的实质内容,是分散在多位女性身上的,他不得不多元汲求,以拼贴出完整的情感生活。代价是:短暂的华丽。

他的一生,在追逐中忙手忙脚,繁花似锦,又转眼凋零。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无法与任何人成就长期的伴侣关系吧。

爱能与他人分享吗?若有两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一个终归要回自己一手建立的屋舍,一个必须等待。这样的爱公平吗?

爱情需要希望,犹如人需要清新的空气。没有希望的爱情,是一条铺设碎玻璃的路:流一点血,次日结痂,再流一点血,再结痂……能长久吗?甜美吗?

完整的爱,意味着在爱的过程里免除与他人分享的恐惧与困局,它不见得需要经过法律认定,但必须非常确定不必与另一个人分享——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雨永远是门外访客,人怎能让自己一再活在狼狈的感受里?

然而,是否可能,人能够超越体制与人性制约,做到不执迷名相,以无为来经营情感?不要求对方给予任何现实体制内的名分,不必像闹钟在固定时间响起,每隔一段时间为“交代”、“未来规划”、“成家”、“亲友压力”等固定名词吵闹。什么都没有,只有忠贞的爱情,唯一的壳。

相较之下,另一边是,给了法律与体制内的所有东西,唯一不能给的是忠贞之爱。

哪一边的壳较迷人?我会选哪一边?

5.爱的能力

“爱神总是使真心的施爱者心怀惧怕。爱情最深者,惧怕也最多。所以惧怕总是和羞怯的爱情相伴。”

——薄伽丘《爱情十三问》

应该怎么检查爱的能力呢?该怎么定义“能力”?如果我希望对方与我一起跑步,而他却不良于行,我当然清楚他没有“能力”陪我奔跑。可是,爱情里的“能力”该怎么要求呢?能列出一张表,像登山前检查装备,一一打钩,再决定是否往下走,这像话吗?若用这种方式要求对方,基于公平,是否也应该另列一张表,从对方角度检查自己是否具备他所需的能力?若如此,跟应征工作又有何不同?

爱情有翱翔、属灵的部分,也有世俗、现实层面的部分;琴棋书画不能代替柴米油盐,反之亦然。因而,所谓“能力”,勉强体会,应该包含属灵与现实两部分。

如果,爱情仅仅是两人之事,偌大丰饶的花园仅有这两只云雀,自由自在高歌,则是否具备承担现实部分的能力,似乎不太重要。但是,若不巧爱情发生的所在地是一处干旱荒野,而且有一方意欲将爱情导向婚姻,那么是否具备开垦与承担现实的能力,变得关键了。

如果我的强项是案头前的琴棋书画,而对方的人生重大任务是带领家族垦荒,我便是欠缺他所需的“能力”;如果我的梦想是自我实现,对方期盼的是以他为中心而旋转的伴侣,那他也算欠缺我所需的“能力”。现实层面的爱情,不在山高水远、鸟鸣花香的乐园里,比较像在战场。如果欠缺共同作战能力,有可能还未发现敌人之前,先把战友打死。

如果有一方因“能力”(不管是属灵的或是现实的)考虑而提议分手,则另一方无须有被辜负与抛弃之感,因为,发现不适合就像发现彼此相合一样,都是爱情的开始。

然而,有没有可能误判呢?

难道那擅长琴棋书画的人不可能因爱的驱动而锻炼出垦拓能耐?难道那砌筑现实的好手没有属灵的底蕴?

若有两个爱的对象,一属灵一属现实,我们应该选择属灵的那一个再期待他练出扛起现实的武功,或是,选择擅长应世的那个,再慢慢期待他提升心灵境界?吊诡的是,如果属灵的那个终究无法习得治理现实的能力,使爱情(或婚姻)走入泥浆地,或是擅长应世的那个依然内在粗糙,使爱情(或婚姻)成为吃饭睡觉而已,我们该怪谁?

恐怕应该怪自己无法引导他们改变,那么,真正欠缺“爱的能力”的,应该是自己。

所谓“爱的能力”,最确切的表述,指的是改变现况使爱情臻于尽善尽美的能力啊!

6.爱的困局

“哦不!爱神使人彻夜不眠,

整日用忧愁将我们磨难,

但他甜了,甜了我们的苦。”

——英国诗人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

薄伽丘《爱情十三问》书中,假设了一个困局。

一名年轻男子与一位美女相爱,苦于门户森严无法相会,便托一位满脸皱纹的丑陋乞妇到这户人家乞讨,趁机秘密地传送爱意。在老妇协助下,男子进到女子房里,不料竟被其兄长们发现,开出条件要男子抉择:丧命或活命,若要活命,必须履行要求:

“你得先后与这老妇和我们的妹妹同住一年,并且诚心发誓:倘若你先与这年轻女子同住一年,这期间你亲吻她多少次,第二年与老妇同住时也要吻她多少次。倘若你先与老妇同住,这期间你亲吻触摸她多少次,第二年与这年轻女子同住也要亲吻触摸她多少次,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该怎么选择?先与心所爱的女子同住,还是先与老妇同居?

负责解答的贵族女子菲雅美达认为应先与爱人同住,因为“眼前的好事绝不应留到将来再去享受,而为了将来的好事也绝不该去忍受眼前的痛苦。”

但是,提问的青年却持相反意见,他认为应先与老妇同住,“心怀美好安逸的希望,先去忍受眼前的一切烦恼,要比先享受欢乐再去忍受日后的烦恼好受得多。”

菲雅美达反驳:谁能预知忍受了眼前苦恼,随后到来的是更大的痛苦还是好运呢?时间与现实变化无常,若先与老妇同住,那女子有可能在这一年中死去或另嫁他人。不如先与爱人同欢,满足心愿,留存美好回忆,更能承受日后的苦恼了。

如果,这“老妇”隐喻现实、梦想与自我实现的综合体,与爱情摆在一起,应当先选哪一个?

7.爱的条件

“在原则上,任何男子与任何女子都可以有爱情,犹如男子的身体在原则上是可以与任何的女子结合的。……男女间没有创造不出的爱情。”

——唐君毅《爱情之福音》

我不同意这段话。爱情的发生与维系是有条件的。如果论定“男女间没有创造不出的爱情”,等于把这个罪证预先发给那个想脱离或中止关系的人,不见得公平。而所谓创造,不单是一方之事,也关乎是否具备创造的条件。

如果把每个人当作一独立运行的小星球,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原本不相识、各有轨道的小星球要产生交集并不是没有条件的。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沉迷文学艺术的单身年轻女性,有多大的可能性会把她的爱情放在一个同年龄却不幸自小身心承受障碍的男性身上?一对宛如金童玉女的年轻恋侣,当女友不幸罹患重症,变成被医生判定无法过正常生活的“残疾之人”时,有多大的可能性她的男友愿意留下来,继续毫无怨尤地流淌他的爱,直到海枯石烂?当条件不符或剧烈变动时,爱就像找不到土壤的种子,快速枯干了。

于是,百千万亿人中,有可能相互共振的性灵,也许只有数十至百人而已。而受限于个人活动的场域,有机会擦肩而过的理想性灵,少之又少。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爱情,必然是乘着大愿而来的啊!

8.回忆的能力

浮现,总是浮现一些瞬间。

人如果没有回忆的能力,说不定比较容易拥有单纯的生活;然而,若无法回顾时光、反刍情事,也就无法诠释当时所经历事件的意义,那事件只是它自身,单纯地仅是不具内容的符号,甚至可以被取消。

是以,所谓丰富精彩的一生,换个角度看,即是必须累积够多的痛苦才能肥沃起来,以至于一只飞鸟随便抖落几颗种子,不必理会也能长得发狂。

9.危险的平衡

人,难在于从自身的美德架构发动意志去管束野蛮——当人这么做,是把别人(尤其是可能受到伤害的人)摆在浪漫情怀之上。听起来是压抑,如果压抑自己可以预防乱局,别无他法,必须镇压。

必须练习危险的平衡,觉察颠荡且即将失足的时候,继续寻找新的平衡点。

所以,不能成为情人的,至少有机会成为知己。不能成为知己,有机会成为欢喜的朋友。如果连朋友也不宜,彼此应该沉默地归零。不要回想,不要偶遇,不要有任何声息。

已经整治的河川,别再倾注落花流水,那些置身河中捡拾飘零落英的岁月,应该永远结束,上了岸,就该把身体发肤都晒干,等干了,那条河别要,过河的人不仅舍舟,也要舍河。

10.破灭是本分

你眷恋桃花缤纷之绝美与清旷,便必须在春深时分偕那人走一趟桃花溪。你从流水落花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明白宿命又开始另一次轮回。你仍然要至情至性地把爱赠予出去,呼应那满天纷飞的桃花雪,你与他的爱将随着花雨落在你的发上、他的襟上,当你们走到尽头,互道珍重,挥别,发上襟上的落花或许一路抖落了,而爱的碎芒会慢慢渗透内心,在季节中兀自闪着微光,有一天,在你的生命里结出桃实。

山中多雾,终日微雨,她除了沿路散步仍是读书伏案,看似单调不变,内在却有冰层裂解的声音。对她这种必须先改变脑子才能改变行止的人而言,这几日像跨过一道门槛。

她回想与他论交以来鱼雁往返,固然在心灵上相印合、情感特质相似、志趣与生活类同,但在以信仰为唯一灯塔以及依随这信仰而开展的生活层面,她确实没有能力通过教会认证,与他相偕同行。她可以是知己是盟友,但在眼前以及可预期的未来,她不易成为符合他想望、可以同负一轭的世间伴侣。

她明白自己向往形上世界之自由,赞叹人类精神文明之伟大,可以对佛小坐、可以向上帝默祷,但无意成为任何宗教里守戒律的虔诚信徒。泰戈尔《吉檀迦利》,向众神献诗,其中一首: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无论对神或对人,这段话是她的心声。她是慕道的浪子,灵界的旅人。她要自由。

如果他对主的信仰之爱远远深过于对她的爱情之爱,若基于一时情迷而勉强相合,最终仍会因失望而跌入痛苦深渊;如果她对心灵自由之向往远深于对他的爱情之爱,若因眷恋情爱而勉强相合,亦最终会因绝望而陷入怨憎,视他为阻碍自己成就梦想的寇雠。如果这道阻碍不是轻易可以移除的路上落石,而是道路是根柢是彼此的终极生命,那么,即使他俩能诗文唱和永不疲倦,能同游艺术共赏文学,能言谈有味终宵不寐,能体察各有志业而彼此支持,这爱情仍是走不下去的。因为,娶一个不信主的女子,对他而言是背叛了主,为了婚嫁去受洗成为教徒,对她而言是背叛了自己。爱情可能在横逆中茁壮,但从未听闻可以在背叛中更加甘甜。

她终于明白,他与她都不是将“爱情”当作人生最高指导原则的人;在“信仰”面前,他们同样具有无法妥协的特质。这种特质,极容易启动痛苦。

他的理智胜于她,提前阻止两人走向痛苦深渊,不得不用力将她推开。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他要在圣堂里赞叹的那个女子,不会是她。

应该是“她”。此时,她已能管束感受,把群正式搬到理智台面上:这么一个载欣载奔修炼自己与之同信同行、具备能力也愿意帮他扛起现实重担、对他有敬有爱的信女人,才是他应该把握的佳偶。

进而言之,爱情是空谷里悠扬的百灵鸟,婚姻是耕地与放牧的事业。她自知自己的一管快笔,耕不了地也无法驯服任何一头牛羊。

她的观念里,爱情是两人世界,婚姻是家族结合。她不可能允许自己在婚姻中成为自私的个我存在,然而她对自己是否有能力肩负重担,毫无信心。

训练一个只适合爱情的人去肩起婚姻重担,跟教导一个婚姻能手培养爱情,哪一个较难?

分开是对的。首先提出的人比较勇敢,应该感谢才对。

数日匆匆已过,下山后,她写下:

今晚,从春雨中归来的路上,分外平静。无酒却微有醉意的感觉,掺着雨水,没有泪。我甚至想唱歌,想祝福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祝福爱我及我爱的人。不是为了春花烂漫,是为了在这偶然聚合之一瞬的人间世,我们还活着。我还活着。

该放生了,放你去筑你的庄园,编织你的幸福。我自去漫游,练习遗忘。

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但船只却有可能在一夜间更改航行方向。山中冥思壮大了心灵,对她这一生起了影响:她愿意锻炼理智力量以约束过度澎湃的感情,因此能控管伤害;愿意从对方角度设想,因此能卸下被抛弃的怨怼感;愿意修复,因此并未丧失善良与希望。

爱情若一帆风顺,得到伴侣;若破灭,得到远走高飞的羽翼。

“分手,应该泱泱大度如君子,雍容高贵如淑女。”她写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